版权信息,版权信息书名:彷徨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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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俊霖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日期:2020-12-01ISBN:978-7-5133-4252-
0 目录CONTENTS 序幕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尾声 序幕 他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神,因此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社会上把这种行为称为“犯罪”,事情败露后,被法律制裁的人是他自己。
——绫辻行人《十角馆事件》 逼仄的楼道口破败不堪,阳光从窗外挤进,勉强维持着室内的可见度。
周遭隐约传来的阵阵嘈杂,也难为这栋废弃的教学楼带来丝毫生气。
青苔混杂在满地的垃圾中肆意生长,四处墙壁如蜕皮般遍地剥落,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儿,氤氲着残破的气息。
不同于窗外的喧嚣,这片被遗忘的空间沉浸在异样的静寂中。
方雾背倚窗框站着,身体一侧沐浴在阳光之中,轮廓在逆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与周遭的漆黑融为一体。
在他面前,光源无法探及的楼道深处早已被黑暗充斥,如同连接着无尽的未知与虚无。
他正死死盯着那里,深深呼吸。
二十五年来,每一天他都过着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如今,他决定亲手结束一切,实施复仇:要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一步步陷入绝望,为他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
复仇的计划无懈可击。
仿佛得到神明的启示,灵感如炸雷般从天而降,落进脑海,一闪而过的瞬间被自己牢牢拽住。
经过数月的构思策划,步骤由模糊到清晰,条理已逐渐梳理成形。
如今,只待着手实施。
潮湿的楼道中阴气逼人,方雾闭紧双眸,继续思忖。
当下刑侦技术已日趋成熟,想要完成复仇并逃脱法律制裁谈何容易。
现实犯罪不比推理小说,不在场证明、密室谋杀、尸体消失等……作案手法再精妙,思维再缜密,诡计再强大,在日臻完善的刑侦手段面前免不露出破绽,难逃法网。
除了这次。
考虑到警方在搜查中向来事无巨细,所以只要犯罪,被抓住是迟早的事,犯人会随着排查被一点点逼到死角。
最终,他们会千方百计找到自己——殊不知,这就是整次计划的目的。
然而,计划实施手法骇人惊悚,非比寻常。
一旦迈出这步,将难以回头,万劫不复。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即将钻进夹缝的蛆虫,无法转身后退,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蠕动前行。
面对眼前无尽的黑暗与前方未知的虚空,方雾凝神闭气,仿佛正竭力对峙。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道内的静谧,打断了方雾的思考,奏响了计划的序曲。
他再次睁开双眼,凝视着那片黑暗,瞳孔试图聚焦在即将出现的人影上。
迟早要面对的,序幕还是拉开了! “方院长,是你吗?” 楼梯转角处出现了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正是该校学生梁钰晨。
方雾正处在背光的方向,模糊的身影使来者无法看清,对方不禁眯起双眼:“您找我来这里有事儿吗?” “啊……”方雾眼睑微颤,声线低沉,“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对呀!” “那就好……”他声音细若蚊蝇,似乎一丁点儿举动都会将企图暴露。
“嗯?”慢慢适应黑暗的梁钰晨歪着脑袋,望着那个黑漆漆的影子。
“没什么。
”方雾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今年考研报名了吗?” “啊?”梁钰晨有些犹豫,“我……我想报名,可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变了,法学并非你原本理解的那样,你会后悔吗?”方雾突然打岔。
“不是我理解的那样?”梁钰晨稚嫩的脸颊略带疑惑,但他没有多想,看向方雾,眼神散发着坚定的光芒,“我不后悔!” 言毕,梁钰晨没有再作声。
残破的楼道,压抑的氛围使他感到一阵诡异,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看着梁钰晨澄澈的眼眸,方雾目光闪烁不定,经过一番挣扎还是开了口。
“你回头,背后有句话!” 梁钰晨缓缓回头望向墙上,那里挂着一幅早已倾斜的名言警句。
疯子并非失去了理智,而是除了理智,一无所有。
——
G.K.切斯特顿 他歪着脑袋,一头雾水,毫无察觉他自己已身处险境。
盯着学生的背影,方雾心中思绪万千,那段悲怆的记忆在脑海中
翻腾,他的眼睛有如打翻的血色颜料般猩红可怖,身体瞬间被疯狂牢牢占据。
对不起了…… 方雾再次喘息,不再犹豫,快速欺近毫无防备的梁钰晨。
窗外铃声骤然响起,夹杂着学生们的喧闹,恰巧掩盖了楼梯口的动静。
第一章 “……你的儿子在我手上,你想他平安回家的话,请准备赎金吧。
” ——陈浩基《13,67》 “陈警官喝杯水,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宿管员,王新才。
” 校长办公室中,顶着大背头的顾振江脸颊油光锃亮,伴随丰厚嘴唇的上下开合,参差不齐的褐黄色牙齿一览无余。
他本来就小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道缝,正挺着个大肚腩介绍着。
陈沐洋循着他扬手的方向打量:王新才正窝在沙发一角,怯生生的样子如同被提审的犯罪嫌疑人,与久经世故的顾校长形成了强烈反差。
陈沐洋冲王新才点点头,端起杯子轻啜一口,旋即转向顾振江。
“我局已向贵校发过立案文件,介绍具体情况,顾校长看过了吧!贵校梁钰晨被绑架一事还望——” “哪儿跟哪儿呢!”刚坐下的顾振江摆手打断了陈沐洋。
他顺手提了一下西裤小腿处的边角,裤腿儿在坐下时产生的褶皱又如熨过一般平整如初。
“听说我们学校是陈警官的母校?哈哈,都是一家人,不用搞得这么官方!再说我和你们秦局长熟得很,具体情况我们都掌 握了,配合警方办案也是咱们公民应尽的义务啊!”顾振江边说边熟稔地递来一根香烟,朝他微微扬起眉毛,“来一根儿?” 陈沐洋一笑,摆了摆手。
看着眼角堆满皱纹的顾振江,面部表情丰富又生硬,他感觉有点不自在。
三言两语间看似和气,却挑明了与分局高层的关系,笑里藏刀。
他对这种官腔向来反感,不想过多回应,直奔主题。
“我的同事在今天凌晨一点接到报警。
梁钰晨的父母称接到了儿子手机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根本不认识,只说人已被绑架,要准备二十五万元作为赎金才肯放人。
” 顾振江收起笑容,兀自衔起了一根黄鹤楼,点着后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陈沐洋轻轻歪了歪脑袋,想避开对方喷出的烟雾,视线却被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吸引。
那玩意儿制作精巧,估计价值不菲。
“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二十五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顾振江仰头将脑袋靠在沙发上,拧着眉头,“会不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嫌疑人在打电话前已寄来了梁钰晨的私人物品。
在勒索电话之后,被害人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恶作剧的可能较小。
纵然真是恶作剧,这样的行为也是违法的!” “那是那是!”顾振江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所以校方在第一时间向宿管老王询问了梁钰晨昨日的情况……” 听见顾校长提到自己,王新才吞了吞口水,眼神闪烁不定,嗫嚅着:“我……那个,陈警官你好!我叫王新才,是学校的宿舍管理员。
呃……男生宿舍的。
” 陈沐洋将目光投向朴实的王新才,十指交叉置于膝盖上,身体略微前倾。
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鼓励对方表达的方式。
巧诈不如拙诚,比起油滑的校长,他更愿将重点放在说话磕磕绊绊的王新才身上。
“我们在昨晚查寝时发现……那个,梁钰晨同学没有回来。
” “几时查的寝室?” “十点半。
” “同寝室的怎么说?有知道去向的吗?” “好像说是出去玩儿了吧……需要找他们过来吗?” “今天暂时不用,当时打电话联系本人了吗?” “没有……” “就没有采取相应措施吗?” “啊……”王新才小心地瞥向一旁乜斜着他的顾振江,更紧张
了,“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们都没采取什么……” “陈警官,哈哈!老王毕竟没读过几年书,表达上还是有些吃力,让警官见笑了。
”顾振江将手中半截烟狠狠摁熄在烟灰缸中,蓦地板起脸,一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自家人就不和警官见外了。
咱们华南政法大学是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法学专业高校,始终秉承着立规、立德、立才三立原则,培育了多少法学精英啊!陈警官不也是从我们刑侦专业毕业的嘛!我们在宿舍管理制度上也有着严格的标准和要求,但凡事也要结合实际,夜不归宿的情况,我相信每所高校都存在。
梁钰晨虽未办理走读,但父母毕竟是本市的,有可能是在市区和朋友玩得晚了,或者直接回家了。
” 言毕,顾振江嘴角朝王新才方向斜了一下。
仿佛终于让他盼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王新才慌忙欠身回应:“对的,对的,出现过好几次呢!有几次他就是直接回家过夜的,已经被我们批评过了。
” “据我判断,梁钰晨应该是在校外遭到绑架的,绑匪肯定是学校外的人!”顾振江拍着大腿强调完后,继续发散,什么校方领导针对该事件已紧急召开了专题会议,并讨论通过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学生住宿制管理的若干意见》等文件…… 顺口一带的问题被眼前两人一唱一和拉扯半天,陈沐洋甚感厌烦,瞅准时机打断:“最后一次见到梁钰晨是什么时候?” 王新才瞧见自己一番话让校领导圆了半天,早已噤若寒蝉。
他鬼鬼祟祟地斜睨着顾振江,没敢再接话茬儿。
“根据我校教职工反映,”顾振江抖着腿,“梁钰晨下午四点半前都在教室上课,下课后才失去联系。
” “四点半后就没再见过被害人吗?这离晚上查寝足足隔了六个小时,询问过其他教职工或学生吗?” “嗯,是这样一个情况,目前事件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搞复杂。
若进行大范围调查,几位副校长都担心造成恐慌情绪,传出去肯定要整得满城风雨,影响不好。
陈警官应该清楚,现在的媒体为了博眼球,那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真要把事态弄得无法收拾,我可交不了差!”接着顾振江话锋一转,神色狡黠,“相信这也是秦局长不希望看到的吧!” 陈沐洋算是弄清了这位顾校长的顾虑。
冠冕堂皇的论调中虽有一定道理,但他更多顾及整个事件对仕途的影响,想方设法将锅往校外推,让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至于能否提供有帮助的线索,他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顾校长!”陈沐洋提高了音调,“没错,秦局长的确不希望事态失控,所以他也十分重视。
警方更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毕竟梁钰晨的人身安全可能会受到威胁。
但一码归一码,我局既已立案,还希望顾校长全力配合,不要有太多顾虑。
这是绑架案,绝不是您口中的所谓一般事件。
” 顾振江一时语塞,低头品着面前那杯绿茶。
须臾,骤然呵斥:“老王你看你,说话讲究个方式方法。
事情没表述清楚反而让警方误会了校方的意思,还不快把陈警官的茶续上!” 王新才满肚子委屈憋得好不难受,但谁都知道顾校长就是这种擅长甩锅的领导。
他只得低着头,默默为两人续上了茶水。
看来从校长这里很难获取有价值的线索。
陈沐洋凝视着升腾的水蒸气,指间来回摩挲,思索着其他突破口。
“他们班主任是谁?了解相关情况吗?” “哦,他们是毕业班,由方院长管理,最后那节就是他的课。
” 陈沐洋神色一凛,不自觉地顿了顿。
“方院长?是方雾……方老师吗?” “对!”顾振江似乎从陈沐洋的表情里读到了此人的分量,“现
在方雾已经是法学院的院长了。
” 上次听方老师的课还是在大二那年,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陈警官?陈警官!” “啊!”陈沐洋连忙从思绪中挣脱,脱口而出:“那方老师……方院长今天怎么没来?” 顾振江和王新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是这样的,陈警官,你可能也知道。
这个老方,他呀,在我校担任教师已经二三十年了,一向如此。
而且,呵呵……他老人家那个脾气相信我不说你也清楚。
今天原本让他一起来帮警官了解案件始末,他是连我这个校长的面子都不给啊!说下午有公开课,直接回绝了。
他这个人就这样,看在曾经师生的情面上,你就不要见怪了。
不过没关系,具体情况我这边都掌握,问我就行,一定知无不言!” 陈沐洋对方雾老师怎敢有半分不敬,但这个顾校长说话顾左右而言他,凡事明哲保身,相信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收获,还会耽误案件的侦查进度。
见陈沐洋陷入沉思,半天没有回话,顾振江看了看腕上的表,神色悠然地再次抖起了腿。
无形中似乎在说:看你还有什么问题? “方院长现在在哪里上课?” “啊?在法学院第一阶梯教室。
怎么?” “我现在就去方院长那边了解情况,感谢顾校长对我们城东分局
的大力支持!” 听到这话的顾振江有些措手不及:“何必呢?方院长他在上课嘛!他那个人……要不这样,陈警官先在这儿喝杯茶,等会儿下课了我再请他来办公室……” “没事儿!”陈沐洋倏地起身,揶揄着,“今天我着便装,没人知道我是公安系统的,不会搞得‘满城风雨’。
再说咱母校风景秀丽,景色宜人,我也顺便溜达溜达,重温下校园生活。
” “啊……这个……” “顾校长放心,请留步!再见!” “……” 离开行政大楼的陈沐洋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自在不少。
他向来反感与官僚气息浓重的人打交道,才这么一会儿就浑身难受,看来从政或在机关工作实在不适合自己。
面对门外一片熟悉的天地,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毕业时的情景。
当时,他放弃了父母精心安排的机关单位的工作,毅然报考并成了一名基层刑警。
按父母的话说,这是放着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不要,非要体验人生。
他的理解却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驷之过隙,如今他虽没多大成就,整日充实忙碌倒也符合人生定位。
他疾恶如仇、充满正义感,通过努力,从基层派出所调到了分局刑侦大队担任刑事警察,参与该辖区相关案件侦破。
当然,华南政法大学这块金字招牌也帮了他不少忙。
与大多科班警校毕业的同事比,他的专业功底自然不逊他人,而四年来沾染上的法学“皮毛”更让他在司法实践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成了刑警队里不可多得的复合型人才。
不过,陈沐洋也遇到了瓶颈。
他慢慢才发现,社会无处不机关,都逃不开人情世故。
不同于辖区派出所,城东分局属于厅局级单位,有着严格的上下级制度和一套在象牙塔中学不到的规则。
在他看来,和领导走得近的高情商马屁精自然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而踏实干事的同事大多得不到赏识,始终默默无闻,原地踏步。
恰恰情商这种东 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力,也是他的盲区。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从事这份工作既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追求仕途。
只要能通过努力,多侦破一个案件,让犯罪分子无所遁形,便对得起这身警服。
不必背负太多人情债,轻装上阵未尝不是一种工作方式。
正因如此,陈沐洋对校园生活有着浓厚的情结。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莘莘学子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遨游,想想就觉得惬意。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他更有感而发,希望校园多一些书香人文,少一点官僚迂腐。
陈沐洋感触良多,回过神时,已来到法学院的教学大楼前。
这栋建筑外墙通体为白色大理石铺砌,高约八层。
颜色虽不及才翻修的行政大楼那般鲜艳,但古朴泛灰的外墙在经受岁月洗礼后,增添了苍劲凌厉之势。
大楼正前方矗立着近三米高的忒弥斯雕像,那是法律与秩序的化身,希腊神话中的正义女神。
她身后一级级阶梯宛如一座桥梁,连接着一扇通往宝库的大门,里面储藏着近千年来闪闪发光的智慧结晶。
肃然起敬的陈沐洋正了正身子,大步向前迈去。
进入大门,陈沐洋朝左侧走廊行去。
教学楼内的氛围与外面的鸟语花香不同,隔绝了喧嚣,显得庄严肃穆。
一间间教室井然有序地排列在走廊两旁,不时传出授课的声音。
他慢慢靠近第一阶梯教室,便瞧见了门口架设的易拉宝展示架,陈沐洋定睛一看,展示架上写着时间、地点、课程名称。
在授课教师处赫然列着两个加粗的大字:方雾。
悄悄从后门探头进去,他发现这是一间近千平方米的公共教室,约莫能容纳三百人。
此刻教室中座无虚席,连后排都挤满了前来听课的学生。
站着蹭课的人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后脑勺挡住了陈沐洋的视线。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通过话筒,由四周扩音音箱传出,语速疾徐有致。
“最后再和大家分享几个案例。
虽然与我们司法考试没多大关系,但这是我多年前赴美学习时收获的一些哲学观点,非常有趣,供大家思考交流。
” 中气十足的声音略带沙哑。
话语间,众人纷纷从上一个话题的兴奋中“冷静”下来。
教室又变得异常安静,大家专心得屏住了呼吸。
“假设你是一辆有轨电车司机,正驾驶着车辆在铁轨上高速疾驰。
突然,你发现有五名工人正在电车途经的铁轨上工作。
高速疾驶的电车根本无法刹停。
假如就这样撞过去,五名工人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你发现另一根铁轨的尽头,只有一名工人在那里工作。
因为方向盘还没失灵,你可以让电车转到那条分叉铁轨上,将那名工人撞死,以挽救原先铁轨上的五人。
现在情况千钧一发,大家将如何选择?[1]” 陈沐洋不自觉踮起了脚,从人缝中瞄到讲台上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
他举起右手,朗声提问:“有多少人会选择转动方向盘,将电车驶向另一根铁轨?” 话音甫落,大部分人都将手举了起来。
大家好奇地环顾四周,瞧见身边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发出一阵骚动。
“为什么?能给我一个理由吗?那名穿红色夹克的同学,请把话筒递给他。
” 一名学生在人群中站起,接过话筒的他有些兴奋。
“谢谢方院长,那个,我……啊……不好意思,有些紧张……” “替工人们捏了一把汗么?” “哦,不是,这么多次公开课,方院长总算选到我来回答提问了……” 哗啦一声,整间教室都哄笑起来。
中年男子冲人群里那名学生点点头,鼓励他继续。
“好,我觉得是这样的,伤亡在所难免,死一个总好过死五个。
” “嗯,两害相权取其轻,其他人都同意吗?”中年男子双手抱臂置于胸前,“其他举手的人中,有持不同意见的吗?” 大家来回张望,却没人响应,都对那名红色夹克学生表示无声的赞同。
“那好,接下来我们再看另外一个例子。
”中年男子在讲台上闲庭信步,“假设这次大家不是司机,而是站在一座电车即将经过的桥上。
正好目睹了刚才的惊险一幕。
这时,你发现有个非常胖的家伙正站在桥上看风景。
只要将这名男子推下,他庞大的身躯就能形成障碍逼停电车。
当然,这名男子也会因此丧命。
眼看电车就要撞向那五名可怜的工人,情况刻不容缓。
我们再来看下大家将如何选择?有多少人会去推那个胖子?” 大家互相打量着,没人举手。
不少人会心一笑,似乎在表示没人会干这种缺德的事。
“有多少人会去推那个胖子?”中年男子缓慢踱步,再次提问,并将手略显夸张地举到额头之上,“没有人吗?” 一只手在人群中瑟瑟举起。
瞥见有人示意,中年男子闭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说道:“你真残忍……” 哗一声,哄笑再次响起。
讲台上那名男子虽全程没任何表情,但每句话如四两拨千斤般,巧妙调动着所有学生的兴趣点,课堂气氛显得十分活跃。
“我们再来看看,不会推那个胖子的人有多少?” 刷刷刷—— 几乎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
大家对两个情景中所持立场发生的改变饶有兴致。
“好的,大家请先将手放下。
听我说……” 陈沐洋这才意识到什么,将不自觉举起的右手放下,脖子也慢慢缩了回来,颈椎处感到一阵酸疼。
“这是为什么?同样是牺牲一个与死五个的抉择问题,为什么各位的选择发生了转变?我们的原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先听一下大家的理由。
来,请将话筒递给那名戴帽子的同学!” “我觉得这个情景和刚才的案例略有不同……”一个体形略敦实,戴鸭舌帽的学生尝试着分析,“桥上那个胖子是无辜的。
他本就没有卷入这场事件中,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义务为整场惨剧做出牺牲。
”末了他还风趣地补充,“胖不是错!” “这个理由很充分,胖当然不是错!”男子依旧一副淡淡的口吻,“那么同学你能否回答我,刚才第一个案例中,岔道上那名瘦瘦的工人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我们又有什么权利选择让他去牺牲呢?” 敦实的鸭舌帽同学没能做出回答,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周围学生们忍不住小声交流,对不同情境的两种选择感到有趣又疑惑。
“好,请坐下!”男子回到了讲桌前,翻开了讲义。
这个举动迅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带着强烈的求知欲,大家关注着他的一言一动。
“两种选择,哪一个才正确?关键要看我们在两种立场中所持的原则,这就是《谋杀背后的道德逻辑》……” 随着那人的讲解,所有学生都埋头快速记着笔记。
几百支笔和纸张的摩擦在教室内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倘若闭眼聆听,仿佛正欣赏一场由百人合奏的轻音乐。
“……在面对胖子的时候,我们是根据绝对主义原则来判断的。
即无论造成的结果怎样,凡事有其绝对的道德原则。
纵然为了救回五条人命,杀害一个无辜者,也是错的,而且大错特错…… “综合上述两种观点,当我们在评价什么是对与错、善与恶的时候,并不只有一种原则、规律或标准。
要站在多个角度看待问题,永远不要被眼前的表象所蒙蔽。
钻研法学,就是为了唤醒人们永不停歇的理性思考,看它将我们带向何方。
好,今天就到这里。
下课!” 叮叮—— 铃声适时响起,讲台上的男子向台下轻鞠一躬,夹起讲义快步向门外走去。
动作从容淡定,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早习以为常。
陈沐洋这才发现他还挤在后门,下课后突如其来的混乱与拥挤让他措手不及。
他闪转腾挪,不断拨开面前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背影,于是快步上前。
“方老师,您好!”陈沐洋靠近后,男子缓缓回过了头。
视线中,是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头顶的白发像挑染般在缕缕青丝中涌现,肩膀上则满是粉笔灰屑。
他身上的浅灰色夹克衫大了一号,袖口已被磨得油亮,脚上的皮鞋更是缺乏保养,眼看就要裂开口子。
迎着方雾的目光,陈沐洋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个面孔冰冷而陌生,比印象中苍老了太多。
曾经专注教学的他,虽机械、刻板,不喜打理形象,人却是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现在的他身形佝偻,脸庞沧桑阴郁,凹陷眼眶中的瞳孔也不见神采。
那里如幽井黑洞般深不见底,却仿佛在那遥远处栖息着一缕光,一缕不被打扰的光—— “方院长您好!〇七级刑侦专业二班陈沐洋,您还记得吗?”重逢的异样感受让他不由得客套起来。
方雾端视着陈沐洋,脸上的沟壑如雕像般定格,线条僵硬,半天才柔和下来,不过挤出的笑容仍有些生硬。
“原来是陈同学,这两年大家对我的称呼换来换去,还是习惯别人叫我方老师!” “我也习惯别人叫我‘小王子’!”陈沐洋扬起了笑脸。
陈沐洋刚进大学时,因逃课、作弊“声名远播”。
特别是考试作弊,方法层出不穷,久而久之他得了个外号“作弊小王子”。
向来喜欢被大家关注的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样的情况直到大二才有所改观,那年方雾正好是陈沐洋刑法课程的授课老师。
“穿蓝T恤的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鸣蝉在窗外聒噪不已,教室里的学生无精打采。
大家犹如刚下锅的饺子,忍受着高温烹煮,欲振乏力,全然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课堂上。
当然,大家昏昏欲睡的原因,多半归咎于“罪刑法定”这个颇为生涩的知识点。
陈沐洋偏偏与众不同,仍旧精力旺盛,与邻桌同学谈天说地。
那神态之丰富,动作之夸张,让正在授课的方雾想不去注意都难,于是他朗声向这个“人才”提问。
陈沐洋懒洋洋地站起。
“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他叫作弊小王子!”不知后排哪个同学接了一句,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陈沐洋也回头俏皮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炎炎夏日,大家的疲倦被一扫而空。
“哦?”方雾不怒反笑,“那么就请这位作弊小王子来回答‘罪刑法定’的派生原则是什么?” 陈沐洋悠然自得地抖着腿,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有些滑稽的动作颇具影视谐星的神韵,让教室里不少同学忍俊不禁,抿嘴偷笑。
陈沐洋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似乎任何场合都能成为他“表演”的舞台。
“既然作弊小王子行使沉默权,那就由我来向大家解释。
”方雾瞧了一眼陈沐洋,迈步朝那些嬉笑的同学看去。
他淡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扫过的地方逐渐安静下来。
“学校是严禁作弊的,我们看到许多作弊的学生都被取消了补考资格,直接按照挂科处理,处罚不轻啊!”话语间方雾又看向陈沐洋,只见他一脸不屑,“那么这位小王子同学……” “是作弊小王子……”又有一人悄声打趣。
“哦!不好意思,那请问这位经常作弊的小王子同学,为什么你没有挂过科呢?”方雾敛住脚步,带着疑问看向所有人,“这是为什么?” “……” 没有人回答,课堂上鸦雀无声。
“因为派生原则之一:排斥习惯法!”见无人回应,方雾又迈开了步子,“不同于英美法系,我国案件不能对照习惯或经验来直接判定罪责。
纵然先前作弊的同学按挂科处理,也不能直接以该判例让我们小王子挂科。
所以作弊这种行为对别人来讲自然是耻辱,但我们的小王子同学却当然可以认为是件光荣的事儿……” 方雾气定神闲,继续讲解,陈沐洋脸上的表情却起了变化。
“那好!这一次我们偏偏按照习惯法来判定责任,只要作弊就直接挂科!”方雾话语倏然转厉,所有人心中都怔了一下。
片刻后他语调又趋缓,“但是派生原则之二是法不溯及既往。
他作弊时并没有约法三章,我们不能因今天的规定让他去承担曾经的责任。
所以,小王子同学,参照我国罪刑法定的派生原则,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可以放心坐下了!” 方雾语速不疾不徐,节奏一松一紧,谈笑间彻底降住了陈沐洋。
他低头缓缓坐下,整个人局促不安,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讲到这里。
明天,再来学习其他原则:但凡作弊均适用挂科处理……啊,不好意思口误了,是刑法适用人人平等。
好,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从那以后,知耻后勇的陈沐洋再也不作弊了,决定痛改前非。
除了上课认真听讲,课余时间也找方老师认真请教。
方雾平时正颜厉色不茍言笑,但面对学生的虚心求教还是循循善诱,倾囊相授。
陈沐洋虽是刑侦专业,可让他心服口服的唯独这位只授课半学期的刑法学老师。
毕业后,陈沐洋与方老师断了联系。
埋首工作是一方面原因,但这更多归咎于方雾平日为人低调,深居简出。
只专注教学的他几乎不参加社交活动,好几次班级聚会的邀请都被他婉言谢绝。
鉴于此,尚在学生时代,大家就对他存有刻板印象。
当然,不得不承认,这种性格习惯同时造就了他朴实严谨、一丝不茍的特点。
原先顽劣桀骜的陈沐洋也正是被他的学术深度和人格魅力折服,对其敬重崇拜。
“还在想过去的事?” “哈哈!瞒不过老师。
想起当年您的忠告了!” 方雾眼角略微舒展,咧了咧嘴。
“就不怕忠言逆耳?” “方老师说笑了!您当时的教导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老师处事一
直很低调,自从刑法期末考试后就很少见到您,毕业后更是断了联系。
没承想这次来查案居然遇到您,都已经是法学院的院长了!” “呃……”不善言谈的方雾算是做了回应,“工作顺利吗?” 听到工作这个词,向来逆反的陈沐洋顿觉一言难尽,不想展开,忙打着趣:“还行!累死累活的,早知道当初听父母的话,进法院弄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了!” 方雾再次咧开了嘴。
蓝天在头顶铺开,一望无际,两人走在一片新绿的校园里,沿途鸟啭蜂鸣,春风惬意。
迎面经过的学生大多恭敬地向方雾点头问好,可见他在学生心中的地位。
“没印象……下课后就没再注意梁钰晨了。
”面对询问,方雾回忆着。
“听说他也是您最得意的学生。
” “这孩子对法学一直很有兴趣,只可惜家庭条件一般,前段时间他说打算放弃考研了。
” “家庭条件一般?”陈沐洋双手揣兜,感到疑惑,“绑匪为什么会……” “嗯?” “嗨!没什么,不谈案子了!” 陈沐洋摆摆手,整个下午几乎没有实质收获,不禁有些泄气。
他索性放松心情,朝远处望去。
目之所及,一排光秃秃的行道树向远方延伸开去。
“好久没见到母校的蓝花楹了!我家那位听说我今天要来,吵着让我多照几张相回去!” “是吗?” “对啊!她也是我们学校的,我当年还是在蓝花楹下向她表白牵手的!” 方雾拾起目光,习惯地端望起那熟悉的地方,遗憾的是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蓝花楹原产于美洲热带,是近年来才被我国大范围引进的一种落叶乔木。
不过这里,还在我念书时就已经引进了。
” 聊天时提到配偶,通常对方都会追问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孩子云云。
面对寡言的方雾,陈沐洋撂出这句话,自然是想将话题引至家庭方面。
可貌似对任何人的家庭生活与工作背景都不感冒,反倒对蓝花楹这种行道树反复讲解。
陈沐洋当然知道他是这种脾性,干脆顺着方雾的思路接起话茬儿。
“原来方老师也是从这里毕业?” “是的,当时还是八十年代吧……每年五月份,迎宾大道上的蓝花楹都会绽开蓝色的花朵,年年如此,美不胜收。
” “是啊!还得再等半个月。
”陈沐洋不禁有些遗憾。
方雾看了看陈沐洋,内心某种情绪忽被触动,缓步前行,许久后说:“蓝花楹的花语知道吗?” “嗯,花语?这倒不清楚。
” “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陈沐洋抿嘴歪了下脑袋,不解其意。
方雾则继续望着蓝花楹,回忆似被打翻,娓娓道开。
在方雾的讲述下,陈沐洋才知道这样一典故。
在十一年前的闽南德化,有个首富宋天来。
宋家有财有势,家中财帛千万,却唯独缺少男丁,只有一女名唤晓兰。
因此她年仅十
四,上门提亲之人便络绎不绝。
可无论是富家大少,还是书香子弟,晓兰一个也没看上。
原来,晓兰看上了住在隔壁的黄心英。
这黄心英倒是长得一表人才,原先也 读过书。
奈何家道中落,已穷困潦倒,遑论娶晓兰小姐进门,就连礼金都拿不出来。
无奈之下,黄心英选择下南洋淘金。
于是,他们约定,三年后,无论穷富,定当永结同心。
民国十一年,心英从南洋捎书信回来,信中写道:“晓兰,思你念你犹如心绞,奈何山高水远,今送蓝花楹一株,聊代我陪伴你身旁,以解相思之苦。
”于是,晓兰将蓝花楹栽培在家中花园悉心照料,日日苦盼着情郎归来。
左等右等,到了民国十四年,晓兰仍未见心英归来,却收到书信说:“今我在新罗,已成家立业,现将定情之物一并寄回,勿念!”这晓兰小姐哪受得了这般打击,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在宋家老爷安排下,准备嫁给城西的李大官人。
出嫁前,猛听黄家老母在悲泣,不禁询问,竟是那心英在新罗染上恶疾身亡,怕误了晓兰小姐终身大事,故诈称已娶妻成家。
晓兰泪如雨下,当夜诗一首:两小无猜比金坚,郎入地狱妾亦随。
尔今轻风明月下,日日伴君解寂寥。
当晚即投井自尽。
“好一个凄美的传说!” 听到这里,陈沐洋不禁唏嘘。
方雾顿了顿,接着说道:“据说现在走在德化车水马龙的龙津路上,就能看到这株蓝花楹。
若情侣相携在树下许愿,就能白头偕老,牵手一生。
” 陈沐洋这才意识到,方老师话语间看似离题万里,却意有所指,表达了对自己和妻子白头到老的祝愿。
不过陈沐洋还是有种直觉,关于蓝花楹的传说,方雾如同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将余光扫向方雾左手的无名指,一切悉如从前,那里仍牢牢套着一枚黯淡无光的戒指。
“原来如此,下个月我一定还来看望方老师,也再欣赏一下母校蓝花楹开花时的样子。
”陈沐洋刚想轻舒一口气,又想起了当下的案 件。
下月的花季,也不知将以怎样的心情回来观赏。
方雾眉宇间则闪过一丝凄楚。
太阳西斜,不觉间两人已来到学校大门口。
方雾婉拒了陈沐洋开
车载他一程的好意,称平时都是坐校车往返,这是几十年的习惯。
深知方雾脾性的陈沐洋也不强求,告别后钻进车内,发动了引擎。
目送车辆离开后,方雾回头望向迎宾大道上的蓝花楹。
左起第三排,单薄干瘦的枝杈在夕阳下残留着金黄色的余韵,思绪在不经意间串起了流年。
注释 [1]材料源于“电车难题(TrolleyProblem)”,是伦理学领域著名的思想实验。
第二章 四名女生并排站着——其中第二名女生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
——乾胡桃《爱的成人式》 华南政法大学迎宾大道的两侧,分别整齐排列着六株蓝花楹。

值六月初夏,正是该类乔木尽数绽放的时候。
树叶落尽,花枝开立,一片片淡淡的蓝色花瓣簇拥,与苍穹浑然一体,有如蓝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在微风的轻抚下,枝杈随风摆动,轻轻摇曳,为这所八十年代的高校增添了几分旖旎。
这年方雾才大
一。
眉宇轻蹙,步履匆匆,这是他惯有的姿态。
寝室、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日复一日。
几乎没什么朋友的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影子。
弱冠之年本是青春洋溢、热血沸腾的时光,但这些却从不会在方雾的字典中出现。
在他眼里,法学就是毕生的追求,其他娱乐都是虚掷时光。
校园的两排蓝花楹每天都在沿途准时映入他的瞳孔,但绚丽的风景在那里只呈现出了黑白两色。
这辈子或许就这样吧……一眼望穿,平静如水。
没有大起大落,终身与法学事业相伴。
方雾对平淡的人生早习以为常,直到这一天发生了改变。
视野中,左起第三排的那株蓝花楹下,一名少女亭亭而立,温婉雅致,头扎马尾,眉目如画。
只见她及膝的碎花裙在微风的抚触下和 蓝花楹一同摇曳,如青春芳华含苞待放,如风雨飘摇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梦。
眨眼间方雾已来到少女身前。
他仿佛嗅到了在这季节绽放的花朵的阵阵芬芳,平静如水的心里也泛起了涟漪。
他感到茫然若失。
沿途风景再美丽,他却没有驻足流连的理由。
惋惜间,视线又重新调整回正前方,继续前行。
与沿途的美好不期而遇,却擦身而过。
又能怎样呢?法学探索的道路上注定是孤独的。
“是方雾同学吗?”侧后方传来了银铃儿般的声音。
是方才少女的问话,他心中起伏剧烈,没敢直视少女的眼眸,低
头拼命组织语言,不受控制的余光扫到她的裙边,让他面红耳赤。
“啊……对!” 少女阳光爽朗,和方雾判若两个时空的生物。
“上次在学院礼堂上,你提出的‘恶法非法’与‘恶法亦法’十分有趣呢!” 方雾记得,那是上学期在全校新生欢迎会上回答问题时提出的观点。
在千人礼堂里,他面对校长随口抛出的问题进行的现场回应。
不为出风头,只是因为面对法学的一时狂热。
十多分钟的观点阐述稍显激进,着实让在场师生目瞪口呆。
“我还以为……”一直被当作怪人的方雾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欣赏能如此愉悦。
原来有人并不在意他的外表举止,仅因思想上的碰撞而赞同他,他心中难得窃喜。
他鼓起勇气,慢慢将视线抬起,可还是没能把舌头捋直。
“啊……感谢。
” “有空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哈哈,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石小婉,请多多指教!” 少女言毕,莞尔一笑,身后的阳光同时灿烂了起来。
那一瞬间定格成为一幅画,魂萦梦系,羁绊一生。
学校图书馆的二楼,走廊尽头那张课桌,他身旁多出了一个身影。
她的出现充实了方雾的字典,里面有了先前不曾有过的情绪。
有 了喜怒哀乐,有了忐忑惊慌,有了面红耳赤,有了酸甜苦辣。
他发现自己变得更加立体,变得有血有肉,不再循规蹈矩。
她格外欣赏他,欣赏他的专注与学识。
他暗暗喜欢她,喜欢她的纯真与美好。
太阳东升西落,天空云卷云舒,蓝花楹也在青涩的岁月里花开花落。
大二那年,他腋下湿了一片,紧握拳头,缓缓吐出了那三个字:我爱你。
她笑靥如花,第一次牵起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沿着校园漫步。
晚风拂过,凉爽轻快。
大三那年,她周末领着他在市区玩了一整天。
他们第一次在咖啡厅里喝拿铁,尝到了从未吃过的西冷牛排,还看了一场新上映的美国大片,攒了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也付诸东流。
回来时,因为没赶上回校班车,深夜被学校保安拒之门外。
两人坐在路边,他讲着小时候的故事,她像孩子般托腮聆听。
侃侃而谈的他总习惯将目光投向远方,回头却发现身旁那人已靠着他沉沉睡去。
偷偷端详她的脸颊时,他已忘记身处何方,所为何事,一时痴了。
忽然一个哆嗦,他又意识到什么,赶紧脱下外套往她身上披去。
为她裹上衣服那一刻,他轻轻地、悄悄地抱了她一下,暖意从心间蔓延周身,感觉不冷了。
那个晚上他就这样守护着她,有种偷偷的幸福。
大四那年,毕业的临近让所有人都忙成一团,各奔东西。
打工的、回老家的、考研的……这天转眼间就来到了面前,催促每个人匆匆做出决定。
各种文艺晚会迎来送往,门口小餐馆里人头攒动。
毕业的季节,也是离别的季节,那时没有手机,没有高铁,好多人转身一别,就是永远。
女孩家里在当地为她找了一份工作,好好上班就可以衣食无忧。
男孩家里也让他回去,凭他的条件进入司法系统一点不成问题。
华南政法大学的校园,或许只是一段美丽的交集,美得令人心碎。
校园里,他和她再次来到了蓝花楹下。
他们是从这里开始的。
蓝花楹的花语你知道吗?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嫁给我吧!”男生模仿着国外小说中的场景,牵着女生的手,生硬地单膝跪地。
知了声、喧嚣声那一刻在耳边霎时安静。
女孩呆住了,她不曾想过这样的举动会出现在他身上。
方雾冷静、理性,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于法学钻研。
她虽然爱他,也在等待,但从未奢望可以成为他未来规划的一部分。
男孩仍跪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不同于法学理论,那些背过的台词他早忘得一干二净,憋得满脸通红。
而此刻的女孩眼中已有泪花闪动。
“傻瓜,我愿意!” 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不是他们不好,也不是你太好,是我的心只认得你,只记得你安静的眼神和嘴角的弧度。
纵使老去,也不会模糊…… 这段话方雾原本背了好久。
*** “哧哧……哧哧……” 电视里发出的一阵白噪音将遥远的思绪拉回现实。
方雾已经忘记如何回到家中,他前倾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不停闪烁着白色雪花。
方雾眼眶深陷,眉头紧锁,将右手旁的安眠药拿了起来,轻晃两下瓶身,又犹豫着放下。
左手旋即端起杯子,喉结上下起伏将水一饮而尽。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十分疲乏。
他摊开左手,端详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神变得柔和,喘息渐趋平复。
梁钰晨绑架案的专案组设立在城东分局的第二会议室内。
夜幕降临,墙上挂钟已指向了九点,但刑侦队的同事仍围成一圈,在硕大的办公桌周围坐下,目光纷纷聚焦在队长陆洪涛身上。
“我现在就各小组的情况反馈,进行案情回顾!” 不到四十岁的陆洪涛声音洪亮,话语掷地有声。
他板着脸起身,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敦促所有人将注意力集中。
服帖的公安制服使他显得高大挺拔,不怒自威。
“被害人名叫梁钰晨,二十一岁,华南政法大学大四法学系一班学生,与其父母梁果孙澜均为本地人,家住城东福山路六十七号。
根据梁果的证词,犯罪嫌疑人于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八日凌晨一时许使用梁钰晨手机向他去电,告知其子已被绑架。
同时,嫌疑人通过同城快递将梁钰晨的随身物品包括钥匙、钱包等寄到了家中,不过经物证组提取,所有物品上指纹均已被擦掉……” 所有刑警聚精会神,唯恐漏掉了什么。
从警多年的陆洪涛擅长驾驭这样的场面,也享受这种过程。
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轻啜一口,继续梳理着思路。
“电话挂断后,家属又再次拨打了梁钰晨的手机,结果提示关机,两人在商量后报警。
我分局于该日凌晨二时〇二分接警后,立即向华大保卫处去电,经该处配合证实了梁钰晨当晚确未返回宿舍。
根据秦局长重要指示,我局在第一时间成立了‘四一八绑架案’专案组,由我们二队主办。
秦局长明确了三个重点和五个强调……” 一提到秦局长大名,所有刑警赶紧翻开笔记本,埋下头,身板绷得笔直,奋笔疾书的声音此起彼落,生怕漏掉“一把手”的相关精神。
这场景在陈沐洋眼里显得有些滑稽——这些人倒与白天公开课上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如出一辙。
一名才分配来的刑警起身向陆洪涛的保温杯里续开水。
停下来的陆洪涛点了下头,眼中透出满意的神色。
在强调完领导精神后,他继续案情分析。
“声纹提取方面有结果吗?” “绑匪使用了变声器,还不一定能恢复还原,而且最快也得一个星期左右……” “需要这么久?” “呃……”一名刑警犹豫着翻动手中的报告,“技侦组通过对声纹进行提取,发现嫌疑人不仅人为加入了噪声和抖动,还删除了随机声纹,所以……” 陆洪涛皱着眉,清楚这有多复杂。
“被害人家那边的情况呢?” “梁果和妻子都在同事的监视下活动,暂无异常,迄今也未收到绑匪的其他‘指示’。
” “接下来二组,把今天摸排的情况再跟大家通报一下。
” 陈沐洋隶属二组,不过此时是由该组组长做汇总发言。
“被害人的私人物品是放在中南路的一个垃圾桶上让快递取件寄
送,垃圾桶位于监控死角,经排查未寻获目击者。
我们通过校园走访了解,梁钰晨于十七日下午四时三十分上完课后就不知所踪,还原他的手机通话发现,当天下午四时三十二分,一名学校教师与梁钰晨通过话,内容还未来得及核实。
不过,下午六时三十分,同寝室室友张凯与被害人也通过电话。
据张凯称,去电是为了让梁钰晨给寝室里的兄弟带晚饭,却得知他已去市区找朋友玩儿了。
” “这证实了当时梁钰晨并未在学校。
再根据同城快递工作人员证词,即晚上八时接到取件电话这一点,可以推断梁钰晨被绑架的时间段为晚上六点三十分至晚上八点整,绑匪和绑架地点均在校外的可能性较大。
我们列出了几个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陆洪涛没有抑扬顿挫的声线像念经一般,嫌疑人名单及信息被一一念出,均为被害人父亲梁果的客户,关系错综复杂。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洪涛目光如炬,朗声发问,并扫视在场人员。
大多同事都回避着表示没有异议,小部分刑警迎着他的目光颔首微笑表示赞同,甚至还有人开始鼓掌。
大家清楚,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询问,因此没人提出异议,这也是他每次都要达到的效果。
可陆洪涛还是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陈沐洋,发现他欲言又止。
“陆队,有!” 陈沐洋站起来,说:“梁钰晨作为该校的学生,为什么嫌疑人都是校外的?而且我认为案发时间段也有待商榷。
” “我并没有说嫌疑人只能是校外的。
”陆洪涛不禁皱了下眉。
他不做解释,直接冷冷反问:“那陈警官今天有什么能锁定嫌疑人的证据吗?” 专案组才刚刚成立,绑匪也没与被害人家属进一步接触。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连稍有价值的线索都未曾获取,更遑论指证嫌疑人的证据。
方才陆洪涛所列出的嫌犯只是通过犯罪心理画像在案件前期进行的推测,同样没有证据。
而他撂出的话却指明要陈沐洋拿出证据,实在强人所难,话语中更带着对他今天在学校一无所获的讥诮。
陆洪涛对校外人员排查得一丝不茍,对校内人员的合理怀疑却讳莫如深。
这样的举动不免让他联想起了顾校长那副嘴脸,也不知他和秦局长之间是否真有什么猫腻。
“没有任何证据。
”陈沐洋回答得干脆利落,却不示弱,“可既然是绑架案,那么被害人在案发后自然处于被胁迫状态。
所以张凯与梁钰晨通话时,后者表述的真实性自然要打一个问号。
何况迄今也未寻获梁钰晨于市区玩耍对象的线索,几名平日要好的玩伴表示对此并不知情。
目前被害人手机已关机,技术组无法获取通话当时的具体定位,但针对以上假设,我再次核实了该条线索。
据张凯回忆,梁钰晨与他对话简单生硬,周遭环境较安静,同时信号断断续续,由此可以推断:
一、梁钰晨当时很可能处于非正常状态;
二、梁钰晨当时地点位于信号较弱的偏僻地区;
三、通话地点位于室内。
通过这三点进行还原,梁钰晨的说法就存在很大疑点,当时他已处于被胁迫状态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个人倾向绑架发生时间为下午四时三十分至晚上六时三十分这一区间。
至于嫌疑人方面:梁果目前在我市国有银行任客户经理一职,根据银行工作性质,与企业老板或政府官员往来较多,说白了就是‘嫌贫爱富’。
与梁果来往密切的人中大多非富即贵,为二十五万元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 陆洪涛的结论几乎被完全推翻,不禁恼怒异常,眼睛鼓得像铜铃一般。
会议室中的氛围也剑拔弩张,大家都捏了一把汗,除了陈沐洋。
“绑架案中,绑架对象的物色上无外乎两个可能。
”陈沐洋拿起笔记本继续着。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他趁大家记录会议精神时分 析归纳的。
“第一种可能是被害人的家庭经济基础较好,这样易于取得赎金,并且家属报警的概率较低。
关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梁钰晨目前还只是学生,暂无经济收入,父母也只是普通工薪阶层。
虽然梁果从事金融行业,但实则为部队转业后的一名临时工,收入一般,而妻子孙澜只是一名超市收银员。
据我所知,两人名下并没有多余房产,连现有的住宅都是前几年购入的二手房,每月还得还按揭,生活条件捉襟见肘。
绑匪与其绑架梁钰晨,倒不如寻觅那些经商办厂的金主,哪个不是月入百万?勒索那些老板赎金更为可观,他们报警的概率也更小。
因此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即绑匪本次作案对象的选择,是基于对梁钰晨行踪十分熟悉,便于实施绑架控制。
而对于住宿制在校生,最熟悉他的无外乎——” “行啦!”陆洪涛大声喝止,他面带愠色,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曲张虬结,犹如几条蠕动的蚯蚓,“现在绑匪还没有动静,任何推测都是合理的,但也都是主观片面的!我知道陈警官毕竟耽误了整个下午在学校寻找线索,肯定想有所作为。
但我们警方办案从来都要讲究证据,不能无端猜测。
何况每次案件侦破都得集合众人的智慧,需要每个人各司其职。
在场物证组的同事、技术组的专家都还没有发表意见,调你来分局两年进步倒快,连他们的差事都一块儿干啦!” 陆洪涛严厉的口气中夹带着尴尬,见陈沐洋仍旧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赶紧将目光扫向会议室的另外一边,对着那边的“听众”继续说道: “眼下梁钰晨的安危显然是头等大事,不过现阶段只能先做小范围排查,学校人多口杂,一旦暴露警方行动,会对人质万分不利。
况且该校地处我市西部,是城西分局管辖片区,前期我局介入过多不符合公安系统的属地分工。
目前的重点,是要紧盯每一通打给家属的电话,待局面明朗后再进行部署。
小王、小肖,你们收拾一下换成便装,赶紧去梁果家,替换下现在那边驻点的同事。
其他所有人保持手机畅通,时刻待命,散会!” 所有警员面色凝重,匆匆起身离去。
陈沐洋根本没有注意到正狠狠瞪着自己的陆洪涛,还沉浸于刚才的推理之中。
说话就事论事,对领导口无遮拦向来是他的习惯。
周围的同事已纷纷散去,他仍旧紧盯着技术组提供的一份名单,上面罗列了梁钰晨当天手机通话的详细记录。
假设自己推测正确,绑架发生于下午四点三十分至六点三十分之间,那么下午四点三十二分,那名与梁钰晨通过话的老师,其证词或许颇为关键。
那名老师他今天见过,熟悉而陌生,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拖着有些疲乏的身体,陈沐洋的思路直到家门口才被打断。
糟糕! 他朝脑门儿上猛拍一下。
今天上班前本和妻子肖依婷约好晚上回
家一起吃饭,在开会前因整理汇报材料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也没来得及打电话告知。
抬腕一看时间:过了十一点……大事不妙啊! 绷着神经打开了门,蹑手蹑脚的陈沐洋感觉自己哆嗦了一下。
此时天不怕地不怕这等形容词显然已不适合他。
肖依婷是陈沐洋大学时的校花。
她有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和一副高挑的身材,是男生疯狂追求的对象。
陈沐洋在校时开朗大方,风趣幽默,也算半个风云人物。
凭借自己颇为浪漫的“手段”,成功俘获了女神芳心。
小王子找到了公主也成为当年校园十大新闻之
一。
毕业后两人没工作几年,就在双方父母催促下结了婚。
但他们并未被柴米油盐拖累,而是保持初恋时的心态,在婚后也始终维持着校园时的激情与浪漫。
陈沐洋讨厌应酬,也很少结交狐朋狗友。
没有任务时就早早回家与娇妻过二人世界。
他还不时偷偷制造一些惊喜和小浪漫,把肖依婷宠得不得了。
肖依婷也很贤惠,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次在丈夫下班后都有一顿烛光晚餐等着他。
甜蜜美满的婚姻生活自然羡煞旁人,他们被朋友们称为模范夫妻。
不过最近因陈沐洋工作任务陡增,下班越来越晚,动辄无法回家吃饭,让肖依婷也开始了牢骚抱怨。
这是陈沐洋最怕的事情,没有之
一。
从来就没怵过单位领导的他,面对家中这位“大领导”,向来唯唯诺诺。
今天本来妻子说弄好了饭菜等他回来吃,称有计划要商量…… “hello——”阴阳怪气的语调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你的男主人已经回来了,还不赶紧前来接驾!” “……” “您的快递已送到,备注一栏写着‘帅哥’,麻烦签字查收!” “……” “如果没有签收,我们就退货咯!外面抢着订货的可多啦!” 房间中依旧漆黑一片,毫无生气,按照她平时的脾气,不是吵吵
闹闹就是撒娇生气,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他寻找着房间仅有的微弱亮光。
见主卧室的门缝透着光,于是赶紧换好鞋子,悄声踱步而去。
陈沐洋小心翼翼压下门把,门后的一幕让他瞪大了眼睛。
妻子一身睡袍裹得严严实实,和衣端坐在梳妆台前。
她不茍言笑,连眼睛都没有往这边瞟。
完啦!完啦!看来今天媳妇儿已经气得不行,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不被嘀咕到凌晨怕是睡不了觉…… “生气对人皮肤最不好了。
”陈沐洋咽着口水,晓之以理,“尤其是像我媳妇儿这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生气简直就是毁容啊!” “……” “当然啦!”陈沐洋话锋一转,动之以情,“我对咱家媳妇儿那绝对是真爱,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身材好。
就算哪天老了,身材走样了,我也爱她。
爱得无法自拔,无可救药,神啊!救救我!” “……” 见肖依婷仍然无动于衷,陈沐洋暗叫不好,尴尬地放下了为渲染气氛高高举起的双臂。
看来得使出撒手锏了!他使劲跺了一下脚,似乎要转变“谈判”策略。
“媳妇儿我错了!今天单位临时开会,我又和我们领导争了起来,忘打电话通知你了。
”画风一转,陈沐洋开始老实忏悔,沿用起了单位里的那一套,“本次事件,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
本人现怀着十二万分的愧疚做出检讨,以向组织深表对这种恶劣行径深恶痛绝、痛改前非的决心。
本人一定汲取教训,痛定思痛,下不为例!” 一阵插科打诨后,陈沐洋“诚心诚意”埋着头,故意没看肖依婷,等待着她训话。
“本来……”角落的肖依婷清了清嗓子,缓缓将屋内的空气戳破,“依我的脾气,十二点前你休想进这个门。
念在近期情况特殊……” 近期情况特殊?什么情况?怎么特殊?对了,今天不是要商量什么计划吗?大脑正飞速运转时,一阵阴风突然袭来,陈沐洋两眼顿时一黑。
他急忙扬手,才察觉那件东西触感柔软,原来是妻子的睡袍,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芳香。
陈沐洋嚯地抬头,顿时呆了。
肖依婷一身蕾丝内衣近乎全裸,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一览无余。
只见她上身着黑色薄纱吊带,峰涌挺拔的乳房若隐若现,下身的黑丝长袜透着白皙的腿部,显得修长而诱人。
他还来不及反应,全身血液已开始急速循环,膨胀收缩,最终汇聚在了某处……他起了生理反应。
“记得上个月失败的计划吗?”肖依婷媚眼流波,嘴唇上翘更显几分妩媚,“这几天,我在排卵期……” 肖依婷还未说完,嘴唇就被扑上去的陈沐洋用嘴堵住。
两人舌头立刻交织缠绕,双手在对方身上试探游走,含混着发出阵阵呻吟。
陈沐洋欲火焚身,迫不及待地将她抱到床上,略显粗鲁的动作让陷进床垫的肖依婷忍不住娇嗔了一下。
她眼神迷离,温柔地看向眼前这个放肆的男人。
脱掉上衣的陈沐洋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倒三角的中心正带着节奏上下起伏。
他俯下身,嘴唇在面前的胴体上不断肆虐,轻嗅着女人肌体深处传来的芳香。
他凑近妻子耳朵,唇间轻吹气息。
“我想要个女儿!” 第三章 因为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凑佳苗《告白》 “是个女儿啊!”产房门外,方雾捧着一本《人权宣言》,等待着石小婉的好消息。
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焦急的心情让他连序言都没看完,总在前几页来回翻动。
突然听到医生召唤,他赶紧甩下手中的书本,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了门口。
“恭喜方老师!母女平安!”出来传话的护士带着笑颜,宣布着喜讯。
“谢谢,谢谢!大人呢?”方雾不停搓动着双手,他好久没有像这般激动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她?精神状态怎么样?”“马上,正在做护理。
很快就能看到她了,请稍等一下。
”护士言毕,转身往产房走去。
直到大门再次关上,方雾才将视线移开,脸上仍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搓动双手贴在脸上,试图平复激动的心情。
一转身,却瞧见被自己撂在一旁的书。
他赶忙拾起,用手擦了擦,正打算再次翻阅, 又不禁停下来摇头苦笑,于是小心将书放进斜挎包中。
确保书本四角平整,然后才放心地拉上拉链。
这时,产房大门再次打开,妻子被推了出来。
方雾赶紧迎上去,看着小婉,百感交集。
他本想问:疼吗?是不是很辛苦?感觉怎么样?却终究没讲一句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抿着嘴不停微笑。
面无血色的妻子也上扬嘴角,虚弱地回应着他。
“好看,好看……真像你!” 回到病房后,方雾一边抓着妻子的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怀中的女儿,视线一刻都离不开那里。
眼前小小的生命,四肢蜷缩,依偎在母亲怀中,眼皮却不断翕动着想要张开,仿佛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
“都说女儿像爸爸才有福气呢!”石小婉气色恢复了些,目光柔和,“我觉得她嘴巴挺像你的。
” 方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煞有其事地抚摸着嘴唇,又看了看女儿,乐不可支,一直没合拢嘴。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恋人,有了她你还会心疼我吗?” “啊?这叫什么话?都喜欢!我都心疼!” “对了,”石小婉眨了眨眼睛,“出院前得登记姓名呢!得给她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名字啊……”方雾总算合拢了嘴,神情严肃起来,若有所思,过了许久,又摆摆手,“还是你来吧!” “我吗?你也得一起想想!” 同病房的新手爸妈们闻声都凑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给建议。
但两人觉得总差点儿意思,于是连连微笑:“不错不错,备选之
一。
” “叫方愿怎么样?”忽然,石小婉转头看向方雾,一脸期待。
“方愿?” “对!愿望的‘愿’。
”石小婉仿佛憧憬着什么,望向窗外,“希望她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她能平安健康,幸福成长不也正是我们的心愿吗?” 方雾再次握住了妻子的手,也陷入遐思。
窗外,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正牵着父母的手,一蹦一跳。
一家三口从他俩眼前徐徐经过。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良久,石小婉转过脸问道:“要来抱抱她吗?” “啊?!”方雾感觉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一时手足无措,竟激动得浑身哆嗦,“我……我,我不敢,我怕!”言毕起身来回踱了半天。
他咽着口水,将藏住的双手蹭到身前,跃跃欲试,又再次放下。
“我不敢……真的不敢!我,我怕弄伤她……” “傻瓜!” 缓缓睁开双眼,天花板上隐约浮现的霉点又呈现在眼前。
方雾伸手拂过脸颊,轻轻揩去眼角泪水,顺手抓过了闹钟。
凌晨一点半,看来又要失眠了…… 他将双手向后反撑,缓慢支起身子坐起。
双眼适应黑暗后,目光投向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被相框装裱起来的照片。
虽说是装裱,相框款式却有些过时,是那种简单的木纹材质,带着一点岁月的陈旧气息,左上角还被磕碰出了一道裂纹。
相片里,隐约可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轮廓,她的表情隐没在周遭的漆黑之中。
方雾凝眸注视着相片,目光温润柔和,好像在试图与里面的人交流。
须臾,他摇了摇头,挪动四肢,移身下床。
他顺手将一件茶色外衣披到身上,走到客厅窗前,向外远眺。
此时的城市停止了喧嚣,正沉浸于片刻的假寐中,万籁俱寂。
偶有几扇窗户透出淡淡微光,如颗颗辰斗,点缀在星汉灿烂的苍穹之中。
远方山脉迤逦起伏,与更远处的深邃虚空融成一片。
方雾伏在窗边,凝视着这样的夜晚,默默发呆。
他望着远处街道偶尔驶过的车辆,猜想着每扇窗户里面人们的生活。
一阵晚风裹着凉意悄悄袭来,冷不防的一个哆嗦让他收起思绪,合拢上衣前襟,思考起某个问题。
一道看似无解的法学题。
翌日一早,卧室的陈沐洋就被一阵从厨房传来的“乒乓”声吵醒,那是熟练使用金属锅铲时发出的碰撞声。
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坐起。
床头一侧的窗帘裹挟着新鲜空气,不断挥舞,他闭眼挑眉,神情舒缓,仿佛还在回味昨夜那些销魂的画面。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七寸相框。
相片中肖依婷双手合于嘴边做呼喊状,被身材结实的陈沐洋高高扛起。
两人头顶碧空如洗,身后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是上次在普吉岛旅游时拍摄的照片,有三年多了吧…… 想到这里,陈沐洋不禁摇头苦笑。
似乎由于工作原因,好几年都没有安排过像样的旅行了。
“我们的正义战士快来吃早餐啦!”厨房里传来了肖依婷悦耳的声音。
“当当当当!”一个箭步,陈沐洋从盥洗室冲到餐厅,摆出了超人起飞的造型,嘴角还残留着漱口后的牙膏沫,“你们的正义战士来了!” 肖依婷抿嘴甜甜一笑,将西冷牛排从烤箱中端出,摆到了餐桌上。
铁板十二点方向的荷包蛋早已呈现诱人的金黄色,而两旁的刀叉也摆放得颇为考究。
此时,刚浇上的黑胡椒酱瞬间被高温熔化,在牛排上活蹦乱跳,将诱人的美味展现得淋漓尽致。
“今天早餐看起来真美味呢!”陈沐洋两眼放光,搓着手坐到餐桌前的矮凳上,“加上面前这位秀色可餐的佳丽,又是一天好心情!” “别贫嘴啦!你整天工作辛苦,总是没个饭点儿,早餐得吃营养一些。
”肖依婷言毕,满脸期待,“尝尝味道怎么样?” “简直就是艺术品,怕一开动就破坏了它啊!” “少来!快点儿!”肖依婷鼓嘴瞪了陈沐洋一眼,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等下,我先拍个照!”陈沐洋连忙拿起一旁的手机,起身半蹲,动作如同一名专业摄影师。
“好啦!那我开动咯!”再次坐下的陈沐洋狂吞口水,将牛排边缘处的肉筋连接处小心切下,蘸了蘸黑胡椒酱,送入嘴中。
“嗯——” “怎么样?”肖依婷将脸凑了过来,眨巴着眼睛紧盯着他,长长的睫毛泛着光泽。
“嗯!”陈沐洋再次提高了音调,“色香味俱全!” 话语间,他将手中的刀叉向两旁优雅划开,模仿着某知名脱口秀节目主持人的招牌动作。
“完美!” “讨厌!哪有这么夸张!”肖依婷用双手捧起脸颊,那里隐隐现出了绯红色。
“肉质肥而不腻,入口鲜滑有嚼劲,七分熟的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陈沐洋继续将一块切下的肉送入口中,边嚼边点头。
忽然,他目光上扬,双唇收拢,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情,“你真应该考虑 把电台的工作辞去,开家连锁西餐厅,好好展现你主厨女王的天赋!” “行啦,打住!再吹就过了!”肖依婷总算识破了陈沐洋的套路,旋即话锋一转,“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呢?老是半夜才回来!” “有案子发生了呗!”“啥案子?杀人啦?”“不是……”工作上的事情,特别是刑事案件,陈沐洋对家里向来三缄其口。
他犹豫了一下,简单地说:“是绑架案。
”“切……一天神神秘秘的!”肖依婷噘起了嘴,腮帮鼓得老圆,“谁知道你一天在外面鬼混些什么!”陈沐洋知道肖依婷并非故意刁难,只是对近日他的晚归有些埋怨。
“还记得方雾老师吗?”不知为何,陈沐洋脱口而出。
“以前我们学校的那个法学教授?”肖依婷一脸不解。
“对,对,就是他!”“他被绑架啦?!”肖依婷满脸吃惊。
“不是不是,哪儿跟哪儿啊!”陈沐洋使劲摆手。
“那你问他干吗?”“以前在学校时你对他了解吗?”“他又没教过我们班,都只是听说。
”“哦?听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那些啊……什么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从来不笑,一心扑在教学上的学术狂之类。
我记得他教过你们班吧?你更清楚啊!问我干什么?” 肖依婷瞥了他一眼,感觉莫名其妙,但又见眼前的陈沐洋此时若有所思,随口问:“这一次犯人很狡诈吗?” “我感觉恰恰相反……” “啊!什么意思?” “嗯,没什么!”陈沐洋决定打住。
沉吟片刻后又想到什么,索性将话题换了一个方向。
“如果你要与方雾这类人接触……如何深入对他进行了解,有些什么突破口?” “习惯呗!”作为电视台一档法制访谈节目的主持人,肖依婷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习惯?” “对啊!我对节目嘉宾进行访谈,很多时候都是从他们的习惯着手。
通过一些细节就能轻松找到共同话题,甚至挖掘这些人的性格特点。
” “性格特点?” “拿你来说,我会问:刑侦工作是否每天都回家很晚。
你肯定说常常很晚回家。
那我就能引出两个话题方向:一个是你工作十分辛苦,还有家人是否产生过抱怨。
”肖依婷边说边加重语气,似乎另有所指,“当你称最近清闲时,我就会问任务是否已圆满完成,下班后又有什么消遣。
选择陪家人还是和朋友们聚会之类……话题就会随着聊天一点点自然展开。
” “原来如此!” “喂!今天又要加班嘛!”肖依婷一脸不快地问道。
陈沐洋煞有其事地抬腕看了看时间,忽然猛拍餐桌。
“哇!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分局。
你也赶快收拾下,到单位别太晚,先走了!老婆我爱你!”言毕,他连忙嘟起嘴巴朝妻子凑过来,肖依婷也适时闭上了眼睛。
浪漫吻别,是两人每天分别前的必修课。
“喂,你听到我说的没有?今天早点下班……”重新睁开双眼的肖依婷语气已然柔和不少。
“好好好!”陈沐洋顺手披上一件薄夹克,敷衍着迅速溜到门边,“今天一定早点回来。
忘不了,有计划嘛,拜拜!” “嗯!拜拜!”肖依婷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
陈沐洋趿拉着皮鞋,将门赶紧带上。
他扬起下巴整理衣领,想着肖依婷那些话。
习惯啊…… 梁果和孙澜两人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通电话于昨夜凌晨打来,经变声器处理后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人心中发毛。
接听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电话即被挂断,再次拨打时已提示关机。
这是恶作剧吗?假如不是,要报警吗? 四月的午夜依旧春寒料峭,孙澜打着冷战,用外套裹紧全身,瘫倒在沙发上。
她目光游移不定,无助地飘向坐在电话前的丈夫。
梁果愁眉不展,将手指轻轻抵在微颤的嘴唇上,端详着桌上绑匪寄来的儿子的私人物品。
他权衡再
三,还是拨打了报警电话。
出警后,警方向学校保卫处核实,得知梁钰晨当晚并未返回宿舍,随即立案展开侦查。
离绑匪打来那通电话已超过三十个小时,孙澜感觉头晕脑涨。
虽然她刚开始被吓得不轻,但总有个声音在脑中不断安抚她:或许是场恶作剧吧……绑架这种事情怎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希望是儿子在搞什么恶作剧,故意让他俩这般担心,并做好了向警察同志解释道歉的准备。
——不好意思,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会承担相应责任的! 孙澜不断打着腹稿,假如真是一场恶作剧,她会“开心”地承担一切责任。
可昨天一早,随着便衣刑警登门及一系列工作的展开,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调查取证、关系排查、笔录签字……孙澜浑浑噩噩,已记不清被警方问了多少次:是否跟谁有过节、最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她面无血色,不住摇头。
看着挤满客厅茶几的侦察设备和满地纵横交错的计算机线,她感到绝望。
这不是恶作剧,而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梁果果断报警后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作为当下家中唯一的男人,他知道这时一定要镇定、沉着,打起精神。
两人昨天在电话前守了一天,愣是没有半点儿动静。
偶尔呼入的电话让他们神经顷刻绷紧,一看却是单位同事。
整整一天两夜,几乎没有线索,驻点刑警也显得无所事事,轮班换了一批又一批。
梁果和妻子则几乎没怎么吃喝休息,始终守在电话边,晚上从沙发传来的鼾声让他俩心烦意乱。
他们希望能得到哪怕一丁点儿有关儿子的消息,因为这种等待太过折磨人。
可警方并没有透露关于案件的任何情况,每次得到的回答都千篇一律:我们已经立案了,你们要相信警方,要坚强! 梁果变得焦躁起来,他开始后悔报警,不断猜测绑匪是否已经……他不敢想,更不敢宣之于口,否则妻子一定会疯掉。
这个小家是两人几十年来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他接受不了任何意外。
“你们警察不是有那么多高科技的东西吗?为什么连手机位置都无法锁定?” 早上七点二十分,始终等不到消息的孙澜实在按捺不住,冲着沙发上睡眼惺忪的两个年轻刑警发问。
她一绺绺头发毫无生气地垂落在脸颊两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十分难看。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我家小晨?为什么?我家小晨那么听话,你们为什么还没找到他?” 两名刑警揉揉眼睛,面面相觑,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眼见警察无动于衷,孙澜声音慢慢哽咽,让人不忍卒听,她本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再次充血。
梁果见状,急忙扶住了孙澜的胳膊肘,轻轻搀着她。
“没事的!没事的!绑匪只要钱,我们把钱给他就行了,咱们儿子不会有事,一定能平安归来!” “前天我应该给他打电话的,那天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都是我的错……”孙澜将头埋进了丈夫怀中,这让他感到胸口处一阵湿润。
梁果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扫向茶几一隅,发现那里的面巾纸早已被抽光了。
“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 “不会绑匪已经知道我们报警了吧?啊!” “你别乱想,不会的,咱们可别自己吓自己!” 沙发上的刑警谁都没搭腔,默默坚守着岗位。
大家纷纷盯着屏
幕,双手一通操作,佯装忙碌来缓解这揪心的一幕。
“叮叮……叮叮叮……”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恐怕又是无关人员打来的,梁果迅速扫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他!” 刑警交换着紧张的眼神,点了点头,立即进入备战状态。
其中一
名高个子急忙带上耳麦,左手拇指和无名指熟练地按住了“Alt+Tab”,将桌面上的纸牌游戏最小化,顺手打开了录音设备,右手同时比着“OK”。
另外一个较胖的刑警盯着梁果,快速吩咐:“和 昨天说的一样,尽量拖延时间,并争取让被害人讲话,确认他的声音,切记!” 孙澜双手死死抱着胸口,紧张得不住哆嗦,指甲不觉已在上臂处划出一道道血痕。
梁果拨开前额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喂……喂……” “……” “听得到吗?” “……” “这里是梁果家……” “……” 话筒另一端的沉默,宛若无声无息的黑暗,快要将梁果吞噬。

不安地朝刑警望去,那边对他做出继续的手势。
唯恐信号不好,他将耳朵死死贴在了听筒上,耳廓被强压得生疼。
“喂?听得到吗?”梁果再次问道。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动静,是种由机械共振发出的冰冷声响。
已被处理的声音夹杂着金属感,通过卷曲的电话线传入梁果的耳膜,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你报警了吧!” 梁果倒吸一口冷气,大吃一惊。
孙澜满脸哭腔,慌忙捂住嘴巴,仍不住发出“呜呜”的惊呼声。
“没,没有!我们没有报警……这两天我们都在筹钱……” “记住!报警就再也见不到你们儿子了!” “好好好!你要什么我们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我再问一遍,报警了吗?报警没关系,我要听实话!这是给
你们最后的机会!否则真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啧啧啧……你看他现在多可怜……” 梁果犹豫起来,嘴唇都快被牙齿磕破了。
一旁胖警察扭曲着脸,大幅度地交叉挥动双臂,示意这是绑匪惯用的伎俩,千万不能承认。
“没有,真的没有报警!求你了,相信我,真的没有报警!” 梁果紧咬牙关,声音坚定起来,大脑索性完全放空。
你就是现在杀了我儿子,咱也是一万个没报警! “钱准备好了吗?”那头的声音平缓下来,冷冷发问。
梁果刚要回答,想到了警方的交代,遂壮起胆子。
“人没事儿吗?能……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不行!” “为什么?钱我们会给,拜托让我知道他平安无事,求你了……
真的求你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们说,什么都帮你——” “明天中午十二点!”电话那头的呵斥声打断了梁果的哀求,“南方公园中心广场,你一个人带着现金过来,到达后再等我下一步指示。
记住!现在让警察退出还来得及,明天若还是这种表现,你将再也见不到他!” “啊!好!好!让我先听听……” “嘟嘟嘟……” 电话突然被挂断,拉长的忙音嘲笑着梁果的徒劳。
他放下听筒,六神无主,发现全身已被汗水浸湿。
须臾沉默后,高个子刑警缓缓宣布:“被害人手机再次关机。
” “查到通话地点了吗?”胖刑警问。
高个子摘下耳机,悻悻地说:“查到了,但……” “但什么啊!”梁果颓然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大步凑到刑警
身旁,连声追问。
“犯罪嫌疑人在不停移动,所以辐射范围较广。
他应该是在行驶中的交通工具上拨出的电话。
” “不能在附近设卡拦住他吗!”梁果几乎喊了出来,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等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嫌疑人可能的活动范围直径五公里左右,且是市区中心。
现正处早高峰时段,那一带所有的地铁、公交车、私家车多如牛毛,根本无法查找一个已经关了机的电话……” “你们!”梁果蓦地鼓起双眼,骤然发飙,“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一天多了还没有任何眉目。
每次总让我们等等等,让你们负责人过来,他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梁先生请不要激动,希望你继续配合我们,否则只会阻碍案件侦破。
”胖警察神情一肃,用标准化的话语应付着。
“我还怎么配合?你说!我还要怎么配合你们?这两天我难道还不配合吗!” 好不容易盼到了绑匪电话,却对侦破案件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
这如同一根导火线,将梁果这两天憋着的火气悉数引爆。
“绑匪他说明天还是这个表现,我们……”一旁的孙澜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擤着鼻子,眼泪夺眶而出,“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小晨了!他说现在让警方退出还来得及……我们是不是不该报警啊……” 眼见此景,梁果回头一把抱住妻子,她早已脆弱不堪。
“相信我!小晨会回来的,相信我……” 沉重的阴霾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
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事态
在短短几天后竟演变成了那个样子。
“绑架罪的定义是什么?” 方雾用粉笔将黑板上的“绑架罪”三个字圈了起来,回头向台下提问。
一名学生举手示意,自信满满。
“是指以勒索财物或满足其他不法要求为目的,利用被绑架人的近亲或其他人对绑架人安危的忧虑,使用暴力、胁迫或者麻醉方法劫持或以实力控制他人的行为。
” “标准答案,很好!”方雾表示赞许,但面孔没有任何表情,“提高一点难度,注意听!” 那名同学如临大敌,竖起了耳朵。
课堂上的其他同学也专心致志地听着。
“罗大爷与张大爷赌博打麻将,张大爷发现‘自摸’后过于兴奋导致心梗猝死。
经在场人员证明,该轮张大爷本可赢得五千元。
张大爷的独子张某多次找罗大爷理论并要求他将当天本应赢得的五千元偿还,被拒绝后遂将罗大爷绑架,向其家属索要五千元赎人。
”方雾边说边走到台下,靠近了那名学生,“请详细阐述一下张某的行为是否构成绑架罪。
” 课堂开始哄闹起来,讨论声此起彼伏。
那名学生张了张嘴,试探着回答:“不构成……” “很好!为什么不构成能详细为我们分享一下吗?” “张大爷通过赌博的钱是属于非法的,张某不享有继承权。
但张
某也不是无中生有,五千元并没有超过这笔非法债务,我认为不构成绑架罪。
”那名学生断断续续,以试探的口吻叙述完了观点。
“既然你都分析该笔债务系非法债务,那他是不是就不能主张这笔债权了呢?” “啊……是的。
” “既不能主张这笔债权,那么他绑架罗大爷索要五千元不就是无中生有,为何又不构成绑架罪了呢?” “这……”那名同学猛搔头皮。
“好的,请先坐下!”方雾将视线扫过整间教室,正欲展开讲解,却瞥见后门出现了一个身影,“关于这个问题,李同学的答案是正确的。
课后大家可以延伸学习一下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为索取法律不予保护的债务非法拘禁他人行为如何定罪问题的解释》。
” “叮叮……”下课铃声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吧!下课!”言毕,方雾转身步出教室。
而教室后门处的那个身影也迎面冲他走来。
“方老师您好!我们又见面了!”陈沐洋嘴角虽挂着笑意,脸色却稍显凝重。
面对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刑警,精通学术的方雾不知以何种身份去应对,人情交际向来是他的软肋。
“你好啊!”方雾直直看着他,木然的脸上宛如戴着一个面罩。
“刚才在门外蹭课……”陈沐洋吐着舌头,“还挺有当年的感觉。
” “也就是说我的水平和那时差不多,原地踏步咯?”方雾板着脸,显得一本正经。
陈沐洋一惊,转而笑道:“原来方老师也会开玩笑了!” 方雾难得的揶揄,让陈沐洋有了一种与这位严师拉近关系的错觉。
他朝方雾打量几眼,那人仍是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气色反而比昨日更憔悴苍白。
几近一片死寂的白。
“怎么?有空又来找我叙旧了?”方雾视线回到了正前方。
昨天陆队那番话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而工作中陈沐洋顶撞上司被排挤也不是头一遭。
目前,陈沐洋没收到组里任何通知,连今早嫌疑人那通电话都是同事转告的,看来他已被彻底边缘化了。
今天再次来学校,他自然有一番打算。
“倒也……”陈沐洋停顿片刻,又索性说道,“这几年工作倒一腔热情,可总是和领导不合拍,处处受到打压……唉!拍马屁向来不是我的强项。
” 说完这话的陈沐洋又觉得有些可笑,完全找错了倾诉对象。
眼前这个人更不擅长曲意逢迎拍马屁。
此时方雾停下了脚步,冲着几名学生点头,不禁让陈沐洋发出感慨。
“还是在学校好!一生只钻研一件事,也不用看领导的脸色。
” “这就是你不对了。
”方雾回过头,“我对上司可不敢有半分不敬。
” “啊?”这个回答让陈沐洋大跌眼镜。
“我对上司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要不然哪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呢?”方雾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沐洋脑海里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大腹便便的顾振江跷着二郎腿,窝在老板椅中。
他品着罗曼尼康帝,神色怡然自得。
方雾则立在一侧,不住对着他点头哈腰…… “法,就是我唯一的上司!”方雾看向陈沐洋,“咦?你怎么……” “啊!没什么……”陈沐洋不住摆摆手,将倾斜的世界观拉了回来,“这个比喻真让人浮想联翩啊!” “比喻?或许是吧!”方雾正色道,“确切来讲,法就是我心中的神明!” 陈沐洋看向方雾,揶揄道:“老师您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
对于我的毕生追求,这是我能找到最恰当的形容词。
在我心中,法与神是画等号的,法就是神明的化身……” 此时太阳已西斜,洒下一片余晖。
两人一前一后,信步走在树荫下,轻抚而过的微风不时将花粉带落,黏附在二人身上。
“中世界的西欧,思想领域中基督教神学占统治地位,法学成为神学的一个分支。
但今天绝不是要鼓吹唯心论,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拿自然万物举例: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昼夜相继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是客观的。
任凭人类科技再发达,思想观念再开放,也无法改变分毫。
同样,社会也有着它的规律,我们称之为秩序。
公序良俗、基本道德、法律法规就是我们的社会秩序,也是客观存在的。
” 陈沐洋尝试着理解,可还是脱口而出:“自然规律是客观的我理解……社会秩序乃至法律法规难道也是客观的吗?它不是依赖人类主观制定的吗?” “是客观的!”方雾视线保持平直,语气坚定,“人类的每种行为看似是主观上的选择,其实处处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概莫能外。
比方某人可以选择整天粒米不进,后果自然感到饥饿;同样,人类可以选择如蛮荒时代般自相残杀,但当有一天发现,这样不利于生息繁衍,于是就有了法律规制。
诸如人饿了就要吃饭,憎恨他人也不能随意杀戮,小到常识、大到法律,都是人类不得不遵循的秩序。
这样的秩序虽由人制定,但它从无到有,由简至繁,经历了时光的考验。
而我所说的法,更不是人类主观臆造的,而是一代代研究工作者们前赴后继,不断摸索出的最契合这个社会的规律。
我将这种客观规律,称作逻辑,来自神明的逻辑。
” “神明的逻辑……”陈沐洋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他朝方雾望去,却见这个中年男人冲道路尽头的荒芜深处发着呆。
远方,一栋破旧废弃的教学楼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方老师,你在想什么?” 方雾思绪似被打断,示意陈沐洋往回走,接着方才的话题:“所谓神明,虽只是我们心中的信仰,但从方法论上却能指导我们的言行,并服务社会。
当然,法律相对于社会的演变发展,具有一定的滞 后性。
但它也在不断修正优化。
至少,现阶段的法律是最契合当下社会的行为准则和处事逻辑。
” “抛开相对的滞后性,不少人对当下法律感到失望,认为它只保护有权力者,许多时候无法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陈沐洋想到了近期在互联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几起判决,“学生虽不能茍同,但此类案件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 “诚然,这种与公众期望有偏差的案件不胜枚举。
可罪魁祸首是法律自身,还是有法不依、适用不当,甚至司法工作者自身的素养不足呢?” 陈沐洋明白了方雾的意思。
“显然,一些冤假错案是公检法从业者或因一己之私,或因主观臆断,在司法实践中运用了不恰当的法条所致。
在我看来,这恰恰证明了法律与程序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去违背的逻辑。
特别是许多从业数十年的公检法人员,自以为可以代表公平正义,凌驾于程序之上……”方雾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人啊!总是过于自负,妄图开天辟地,改变世界。
殊不知在神明面前,一切是那样渺小。
” 陈沐洋紧跟在方雾身后,大脑飞速运转。
虽从未对法学进行深究,但眼下也被方雾的思路吸引,竭尽所能去理解吸收,唯恐错过一星半点。
“一切看似深奥,其实并不复杂。
万物的发展演变造就了法,无形中法管理并服务于万物。
它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在你我身边。
只要愿意,就能与神明对话。
” “对话……与神明?” 方雾停下了脚步,两眼熠熠发光,朝远方逶迤蜿蜒的山脉凝神远眺,这一刻余晖在他头顶稍作停留,在半空染出一圈光晕。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神明,与自己的神对话,他会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帮助你去适应这个世界,以最优方案去融入这个社会。
“反之,不与神明建立交流,甚至藐视逻辑。
不论这个人如何聪明,终将聪明反被聪明误,受到惩罚。
如考试作弊,纵使伎俩再高超,欺骗的只能是自己;经商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看似短期尝到甜头,长久必尽失诚信,砸了招牌;再如有人贪赃枉法、杀人越货,自以为能逃脱刑律制裁,却躲不过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这个道理。
” 夕照愈发灿烂,落日的光芒在陈沐洋的脸颊上不断摩挲。
他眯住双眼,隐约感觉方雾的身躯已淹没在广袤的金黄之中。
“所以,天道忌巧,不要总想着走捷径,更不能以为可以悄悄打破逻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
相反,人们心中只要供奉着这尊神,自然会得到眷顾和护佑,无往而不利。
司法工作者心中有了这尊神,才能大公无私,仗义执言;商人有了这尊神,才能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方雾端视着陈沐洋,意味深长,却没有注意到他脸颊越发绷紧的线条,“刑警有了这尊神,才能惩恶扬善,惩奸除恶。
它为所有人指明了道路,帮助你懂得生活和爱、善和恶、罪行和原罪、宽恕和救赎,甚至通往重生的道路和不复的地狱……” “相信方老师是一个绝对遵从神明的人吧!”陈沐洋猛然开口,脱口而出的问题,连自己都毫无防备。
他面向方雾,屏住呼吸。
眼前那片光晕中呈现出一个漆黑的身影,宛如潜伏在光芒中的黑暗,渺小却醒目。
方雾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方老师对这次绑架案的嫌疑人怎么看呢?”陈沐洋对着眼前模糊的轮廓,继续发问,“这样的人,在老师眼中是否已经打破了逻辑?” “这个人还敬畏他的神明吗?他最终会受到惩罚吗?”陈沐洋攥紧拳头,嘴唇不住颤动。
他想知道答案。
“到底昨天下课后的那通电话里,老师跟梁钰晨说了什么?” 那个阴影没有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原地对峙着。
许久,方雾才张开嘴。
“今天,就先到这里。
下课吧!” 这次没有掌声,那个佝偻的身影将手插进衣兜,径自转身,渐行渐远。
他夹克的衣领在风中翻飞,拉得瘦长的影子匍匐在地,很快隐没于成群的学生之中。
校园一如往常,宁静得只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
陈沐洋兀自留在原地,深深呼吸。
须臾,他才将攥得死死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残留着一块块发红的印痕。
两人虽仅有师生之缘,但陈沐洋了解这个人:遇事冷静、理智,绝对不会做出半点违背道德法律之事。
无论如何,都不会通过犯罪去解决问题。
这一点陈沐洋之前笃信无疑,今天却出现了一丝动摇。
就在遇见方雾前,他已提前来到学校着手调查。
他找到了校车司机,亮出身份后询问了方雾近几日乘车的情况。
陈沐洋本想做一个简单排除,为方雾在那通绑架期间的电话记录洗清嫌疑,同时也打消自己的困扰。
这个困扰小如沧海一粟,却始终盘桓在心中,挥之不去。

一,方雾作为该院院长,对学生安全本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
二,方雾在与被害人通话后即发生绑架,且在昨日回答陈沐洋的提问时未主动提及去电一事,这无疑加重了他的嫌疑。
虽然方雾一心教学,从不把外在影响当回事,但这个不利的事实着实让陈沐洋昨天汇报时不敢放开手脚。
因为一旦以学校为中心确立调查,那么方雾就会成为首先被调查的对象。
纵然这么一点嫌疑,陈沐洋也希望优先将其排除,不至于案件后续调查打扰到他的教学工作。
可查到的结果让陈沐洋的心沉了下去。
校车司机郑师傅交代,在他任职这十多年,方雾都是坐他驾驶的公务车往返。
纵使教学研讨加班,也都搭乘夜间第二趟班车回家。
每一次都是在学校上车,每一次都是在方雾住处——长福路站牌下车。
十多年如一日,除了这几天…… 郑师傅未必记得每次发车都有哪些人搭乘公务车,但沿途停靠站牌都会和下车的人点头道别。
特别是长福路站牌,常年就只有方雾一人在那站下车。
十多年来,在该站牌停车并和他告别俨然成了一种习惯。
而自前天起,方雾就没有乘坐校车,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让郑师傅印象十分深刻。
言毕,郑师傅还一脸担忧,反问陈沐洋,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陈沐洋强压住内心掀起的波澜,称没什么事,摆摆手道谢离开。
随后,他托单位同事调取了市内几家大型车行的租车记录,证实了方雾在去年年底就租用了一台中型轿车,交叉印证了他这几日的代步方式。
习惯…… 就在今晨,受妻子启发,陈沐洋将焦点放到了方雾的习惯上。
因为他清楚,方雾是一个循规蹈矩,行事严谨分明的人。
倘若每天要做一件事,势必定时定点用相同的方式去做,他在学校与住处间往返多年来搭乘校车就是最好的证明。
十几年的习惯被突然打破,对于方雾来说实属反常,偏偏还发生在绑架案这一天,未免过于凑巧。
并且,方雾昨天婉拒搭乘顺风车时,为何要谎称乘坐校车?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去年年底就已将车租好,仿佛真是为了谋划什么…… 陈沐洋不敢继续往下想,倘若梁钰晨是被方雾绑架的,为便于作案,后者极有可能通过交通工具转移人质。
这样,方雾提前租车,当日自行驾车就合乎逻辑了。
随后,陈沐洋拜托交管局的朋友调取了长福路的监控,果然发现当晚他驾驶的轿车于十点左右才返回住处,可由于学校门口的华新路正在重建拓宽,监控还未正式运行,当日方雾下课离开学校后的整整五个小时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已经难以核实。
疑团纷至沓来,都将矛头指向了方雾。
本来,陈沐洋不愿这般无端猜测,但方老师改变的习惯、拙劣的谎言、提前租车的行为、下课后那通电话等种种不合理行为,这番猜测反而变得合理起来。
若针对普通人,这样的揣测确有捕风捉影之嫌,凭这些线索就进行怀疑未免过于敏感。
可基于方雾的习惯——那是种刻入骨髓的特质,一切发生在他身上就极不合理。
陈沐洋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男人对法律的敬 畏,对逻辑的恪守,或许已被他亲手打破。
抱着这些杂乱的忖度,当陈沐洋听到方雾那套理论,不禁将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
面对方雾的沉默,不祥的预感在陈沐洋脑海中彻底弥漫,久久不能散去。
第四章 它直接讨论了性、权利、金钱、子女、婚姻、离婚、工作、健康、前世、来生等等一切。
它探讨了战争与和平、认识与无知、给予与索取、欢乐与悲哀。
它关注具体与抽象、有形与无形、真相与谬误。
——尼尔·唐纳德·沃尔什《与神对话》 黑暗中,方雾小心欺近阳台,向前伸出双手,口中念念有词。
“小婉……回来,不要!你不要这样!”视线前方,石小婉正坐在阳台栏杆上,身子已悬在半空中,一身白色睡裙被晚风不断吹起,裙摆随风飘动。
她一只手紧握着栏杆苦苦支撑,另一只手紧抱着襁褓中的方愿。
女儿此时熟睡正酣,全然不觉已身处险境。
“不要过来。
”石小婉面无血色,表情冷淡,“没有用的,不怪你,不要试图寻找真相……不要……”“我绝不能让你们母女的冤屈不明不白……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啊!”还未待方雾说完,石小婉便松开了手,带着微笑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 方雾惨叫一声,顿觉头疼欲裂,眼前旋即一片空白,仿佛置身混沌之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已身处小区门口。
他猛然抬头,向家中阳台的方向望去,一个女子抱着怀中婴儿从七楼飘然坠下。
女子的裙摆在空中四散展开,在夜晚的映衬下犹如一朵凄然凋零的蓝花楹花瓣。
她在风中飘荡、摇摆、无依无靠,最后坠落在地,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
方雾正欲朝“花瓣”坠下的方向跑去,却犹如隔着一道虚空屏障,双腿无论如何发力,只能在原地打转。
他知道,一切不是真实的,一切都只是二十五年前的幻影。
方雾跪坐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潸然泪下。
时隔多年,他仍然无法忍受这痛彻心扉的一幕。
随着一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周围的行人逐渐拥了过来,挤成一团,议论纷纷。
人们将事发现场团团围住,也阻隔了方雾的视线。
这时,小区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轻蹙眉头,步履匆匆——那这就是二十五年前的自己…… 只见“自己”放慢了脚步,神情有些惶惑。
当听见周遭人群的议论声时,他的表情转为震惊,手中的背包随即松开掉落在地,扬起些许尘土。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朝那个方向移去,经过“自己”身边,扒开了人群,扑倒在妻女面前,浑身不停颤抖抽搐。
救护车声、警笛声在远方幽幽响起。
曾经的自己就趴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撕心裂肺,方雾转过头,不忍心看。
这样的场景如电影一般,时常在脑海中浮现……那个改变了一生的夜晚……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方雾的神游。
“谁?”坐在办公室的方雾将视线投向门口,清着嗓子问。
“方院长,是我,小李!” 方雾用手抚触着脸颊来回搓动,吸了口气。
“请进!” 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老师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急于进门,而是朝
方雾投来征询的目光。
“进来坐吧!”方雾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了晚上七点,“有事?” 李老师慢慢坐到方雾面前,习惯地望向方雾身后的墙上。
那里,悬挂着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目标:“全国十大杰出中青年法学家”、“国家青年法律学术银奖”、“司法部全国优秀教材与科研成果二等奖”、“美国犯罪社会学会国际学术奖”……挂得最高的却是一个校内奖项:“华南政法大学十大最受欢迎教师”。
“方院长还在办公吗?都这么晚了。
” “嗯。
”方雾顺手拿起一旁的书本,随手翻了几页,“还在查些资料。
” “听说这个月您把课都排满了!”李老师试探着问道。
方雾皱了皱眉。
“嗯,有事儿?” “我和妻子商量了,这次陪产假我决定不休了。
这学期教学任务挺重的,我决定明天继续正常上班!” “嗯……弟妹要生产了啊!” “是的,上周是您在我假条上签的字呢!”李老师回想起了方院长签字时的场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关教学内容的事情他似乎从不感冒。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他再次强调着重点,“我可以把这段时间先扛过去,毕竟还两个月就放假了嘛,之后有的是时间陪她们。
九月份开学才回学校的话,算算差不多能带到五个月大了,因此我决定不请陪产……” 李老师边说边瞄向方雾,打算揣测领导反应,却见这个人双眼涣散,形同梦游。
五个月……都能翻身了吧……说不定还可以靠自己撑着坐起来呢…… “方院长,方院长!” “啊……”方雾回过神来,缓缓回应,“这样不合适吧……妻子生孩子是好事,陪产假也是国家规定的正当休假,没关系的。
我们专业还有黄老师嘛,这几天他会来帮忙分担的,你不用担心。
” 方雾心不在焉的解释,让李老师心中闪过一丝愠怒,他早猜到是那个黄老师来接替余下的教学任务,这也是他决心放弃休假的原因。
那位黄老师与自己同龄,本在一所中学教书,经在职深造后才调到华大,按理说怎么也该排在自己后面。
可几年下来,他在同事和领导面前口碑都不错,大有取代自己的势头。
恰好目前法学系还有一个副主任的空缺名额,人选多半就在两人间择其
一。
可偏偏那个黄老师都已经三十来岁还没有结婚,甚至连恋爱都没谈,成天不修边幅,埋头工作,颇有方雾院长当年的味道。
而李老师结婚后慢慢担负起了更多责任,需要兼顾工作与家庭,这让他疲于应对,逐渐力不从心。
得知妻子怀孕后,李老师有些不知所措。
一方面,他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感到欣喜,另一方面却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眼下妻子即将临盆,可偏偏本学期期末学校将进行新一轮的职位换血竞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休假,等于在最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
把一切交给黄老师打理,那将拱手让出期末竞聘的主动权。
“哦!谢谢方院长挂心!”李老师早有准备,简单感谢后话锋一转,“我妻子已经送到医院待产了,而且双方父母也已经商量过,由他们负责照顾,没问题的!实在不行,两个月后放暑假了我再慢慢陪她,工作要紧嘛!” “工作当然要紧,不过……” “没关系方院长,我已经决定了!”李老师清楚眼前这人是在试探他,咬了咬牙,索性直接打岔,带着孩子般渴望得到表扬的神情。
“李老师!”方雾将手中书本轻轻放下,原先习惯充当书签的食指也不自觉地抽了出来。
他抬起了头,脸色一变,正色道:“我理解你希望工作的心情,但仍要纠正你几点认识上的错误。
” “你得知道,女人都一样。
特别是妊娠时期的女性,不管嘴上怎么说不想影响你工作,但这时丈夫能陪在妻子身边,对她的安慰和鼓励是你无法想象的。
你才是一家之主,不是你父母!” 李老师满脸讶异,一时哑然。
“当然,你说工作重要这没错,尤其是教书育人。
可再重要的工作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男人的事业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但结发妻子就这一辈子。
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家庭和睦,夫妻同心,才是未来工作的最大动力。
” “最后……”方雾脸色又趋缓和,欣慰的神色中夹带一丝羡慕,“恭喜你要为人父了,代我向弟妹问好!” “我……”李老师看着方雾,又不由自主躲开了目光,暗忖片刻后低下了头,“我知道了,谢谢院长,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李老师慢慢关上门,他压根儿没料到今天这位工作狂的反应。
方院长这人从来都是严肃、刻板,甚至可以说是不近人情的。
从来不会和其他人多说一句与教学无关的话,不收礼也不送礼。
所以李老师希望通过“牺牲”假期来博取好感,不仅能得到方雾的赞赏,更能在期末竞聘时争取到更多支持。
他与妻子再三商量,权衡利弊,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她的理解,不料今天太阳居然从西边升起,让他给撞上了。
方院长……真是个怪人……难道是我说错话啦? 离开办公室的李老师仍百思不得其解,从裤兜抽出手机来回滑动,无所事事。
这时,挂在手机上的卡通吊坠吸引了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牵动了他的思绪,那是妻子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思索再
三,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亲爱的,我想通了,我决定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
趁这段时间好好陪你,哪怕不能帮你分担什么,但我想陪伴在你身边,一起迎接我们的小天使……” 话音刚落,手机那头传来了一阵幸福的哭泣声。
傍晚七点,城东分局第二会议室。
“四一八绑架案”在立案三十六小时后取得了新进展。
绑匪于早晨七点三十二分再次联系人质家属,指定了交付赎金的时间地点。
经过漫长的等待,这再次激发了专案组成员的斗志。
警方初步针对被害人一家的社会关系进行嫌疑人排查,结果一无所获。
技术组早上对录音进行分析,也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同时,全分局和二队并不是只围绕这一个案件忙活,之前压着的案子和不少琐碎杂事也在不断牵扯本就捉襟见肘的警力。
于是,专案组成员形成了一种默契,都将精力集中到了明日交付赎金的事上。
毕竟多半绑架案嫌犯都是在交付赎金时落网,先前的推测大多起不了关键作用。
在陆洪涛的主持下,全队完成了对明天南方公园中心广场的部署规划。
主要分为四组,一组于上午十一时在广场东、西、南、北四个角分派便衣刑警进行监视;二组于上午十一时在南方公园南、北两处出口布控,分别由三辆未喷涂标识的警车进行蹲守;梁果根据安排于十点三十分驾车从家中出发,沿途由隶属三组的两辆警用轿车跟随,同样也未喷涂标识、未悬挂警车牌照;四组作为机动小组,在公园西面的停车场待命,应付突发状况。
陆洪涛也于该处坐镇指挥,确保万无一失。
“明天梁果出发前,驻点同事必须第一时间检查口袋中的现金情况,确保没被临时调包。
”陆洪涛单手叉腰,做着最后的强调,“曾经出现过绑匪暗中指使家属将赎金悄悄调包,将真家伙放在他处。
结果所有同事扑了空,绑匪大摇大摆拿到了赎金。
目前家属救子心切,情绪波动较大,容易受到嫌疑人摆布,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今天准备前往梁果家换班的同事拿着笔记本,字迹龙飞凤舞,他重重点了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检查完赎金后,驻点的同事只需将梁果送到门口,随后继续监视孙澜的动静,防止嫌疑人与她有新接触。
”陆洪涛继续指示,“梁果从楼道至小区车库的一举一动由小伟负责,你在物业监控室一定要确保这段时间家属的安全。
” “是!”坐在角落的一个声音高亢嘹亮。
“梁果车上的监控都调试好了吗?”陆洪涛四处扫视,寻找着某位同事。
“都调试好了!”一个声音从后排响起,“车内一共安置了两处监控,确保梁果从车库到南方公园的所有举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中。
” “嗯,好!三组的同事记住,你们护送梁果的车辆在小区门口跟住后,一定要一前一后,保持安全距离。
” “明白!” “追踪器的情况怎么样?”陆洪涛闭着眼睛,颇为潇洒地快速歪了一下脑袋,颈椎关节处轻轻作响。
“报告陆队,我们已将发信器夹在了其中一捆现金中间,具有较强的防水、抗磁场和抗干扰能力。
由于发信器仅有卡片大小,若不将每捆钞票打开来看,是根本无法发现并摘除的。
明天我们将在梁果出门前通过追踪器遥控打开发信器,确保随时锁定赎金方位!” “很好!”陆洪涛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透出一股自信,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明天我们将面对的是狡猾的对手,刚才的所有部署都只是第一步。
对方很可能会不断试探,甚至不断改变交付赎金的地点,这将极大考验我们的耐心和专注力,也是一次实践的机会。
所以大家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所有小组都必须听我指挥,不得擅自行动。
在对方现身前,切忌轻举妄动暴露自己。
最后,还是那句话,现场一定要机动灵活,随机应变。
我坚信明天此时,凶手一定会被我们顺利抓捕归案!” 话音未落,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每个人都成竹在胸。
的确,赎金交付的各个环节均在陆洪涛的指示下得到了周密部署。
从梁果家中、沿途到交付地点,做到了无缝衔接,布置严密而悄无声息。
当然,对方想必也不会轻易露面,甚至不断改变交付方式和地点。
这样势必在一定程度上打乱警方原先的安排,难免出现破绽。
毕竟人都会犯错,谁能保证所有的部署一定天衣无缝呢?但有了发信器,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
无论对手如何阴险狡诈,纵使他顺利拿到钱,也将暴露行踪变成活靶子,根本无法逃脱警方的天罗地网。
明天只需耐心等待,警方已胜券在握。
“这次行动,相信我们一定能取得成功!”陆洪涛两眼放光,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满脑子都是年终述职被秦局长亲自授勋的画面。
“你说方雾有嫌疑?” 刑侦队长办公室中,陆洪涛放下正在处理的资料,颇感意外。
陈沐洋抿着嘴,犹豫片刻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仿佛仍在整理混乱的思路。
“就因为这两天没坐校车?” “有这个原因。
据我对方雾这个人的了解,背后一定有蹊跷,加上案发前的那通电话……” “他也是人,难道就不能有私人原因?” “我知道,一切只是我的初步推测。
” 陆洪涛瞧了瞧腕表,有些不耐烦。
“那好,你先告诉我。
他绑架梁钰晨的动机是什么?” 一名大学教授涉嫌绑架,为了二十五万元的赎金…… 陈沐洋没说出口,整整一个下午,个中缘由他也没能想明白。
“我不知道,但正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么多年的习惯突
然被打破,又是在绑架案发生当天,或许存在某种关联。
” “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有证据吗?”陆洪涛脸上闪现一丝愠怒。
“没有,但我相信只要通过市交管局调取‘天眼’,对绑架案当天的嫌疑车辆一一排查,或许能掌握他车辆的行踪。
” “一一排查?”陆洪涛被这个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先不说秦局长能否出面搞定,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 陈沐洋当然清楚,城区道路每一个监控都由市交管局负责调取,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匝道,每分钟都是上百辆车的吞吐。
如果像昨天已经锁定了长福路四十二号的监控那还好办,盯着即可,但要找出并持续跟踪某一辆车,工作量就完全不同了。
“实在不行,我申请明日再次对方雾进行……” “陈沐洋!”陆洪涛终于按捺不住,“你还跟我玩起讨价还价这一套了吗?没有任何证据,就胡乱散播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你知道后果吗!” 陈沐洋显然知道后果,更清楚陆洪涛的脾气,但还是选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次绑架案似乎不简单。
” “你觉得?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陆洪涛的呵斥声几乎响彻整栋楼,鼻腔迸发出的气息直接喷到了陈沐洋脸上。
炸雷过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再强调一次,这是刑事案件,不是验证你个人猜测的地方。
”陆洪涛缓缓坐下,“整整一个下午,专案组都在对明天进行紧张的部署。
你呢?为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理由就擅自调查取证?” 陈沐洋心有不甘,但理智告诉他,在没有证据前,任何推论在陆队面前都没有说服力。
“当然,作为刑警我们确实不应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但凡事得讲证据,就凭刚才那些……”陆洪涛将手夸张地来回挥动,“就跟秦局长汇报吗?” “是我考虑不周。
”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微微低下了头。
“我说过好几次,只凭直觉和臆测是查案的大忌。
查案不是侦探游戏,一切都必须以证据和程序为准绳。
何况这是绑架案,事关人质安危,没有十足把握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 沉默再次降临,陈沐洋感到愤懑不甘。
硕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让他此刻觉得在整个房间中央支楞得十分突兀。
“小洋,其实你来分局这几年进步很快,做事果敢有拼劲,工作也很上心,这两年参与破获了不少案子……”陆洪涛的声音变得温和平缓,“但是,你有个缺点,太感情用事,容易冲动。
不仅我,连秦局长都有这种印象。
这次华大的走访调查本是考虑到你对学校环境相 对熟悉,没想到你竟将私人感情放到了案子上,导致在工作中出现一些低级判断。
当然,这不怪你,是我考虑欠周到。
” 对于陆洪涛的批评训话,陈沐洋早习以为常。
不过平日他都是一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样子,像今天这样先抑后扬还是头一次领教。
他隐隐预感某句话呼之欲出。
陆洪涛将保温杯端起,缓缓开口。
“这件案子你还是回避一下,这也是秦局长的意思,由其他同事接替剩下的工作。
”陆洪涛淡淡说着,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这两天综合科人手吃紧,你去支援一下。
” 街道早已华灯初上,陈沐洋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仿佛白天积攒的疲惫全部被释放出来。
晚风徐徐,行人摩肩接踵,街上车水马龙,路边霓虹闪烁。
这就不该是他参与的案件…… 或许跟案件无关。
职场中不断领教的规则让他陷入自我怀疑,想想这几年越来越窄的晋升空间,陈沐洋深感迷茫。
他已近三十岁,直来直去的性格谈不上成熟,但他仍希望能保留自己的个性,不被社会磨平棱角。
可现实远比学校的考试更加残酷深刻。
人都会被慢慢改变吗? 许多曾经的同窗,在学校大家一起打球、逃学、一起对着女生吹口哨、一起通宵看足球比赛。
那时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很简单,没这么多规矩,没这么多过场。
毕业后第二年的聚会,大家相互寒暄,一片和谐。
可他却总觉得变了味儿,从先前的大大咧咧变得规规矩矩;从好友互损变成客气吹捧;从原来的划拳喝酒变成了长篇套话。
陈沐洋感觉大家都变了,变得小心翼翼,措辞考究,老练社会,圆滑虚伪,少了一份自然随意,多了一份虚荣世故。
陈沐洋的步履稍显沉重,在鳞次栉比的街区中穿行。
不觉间,发现肚子空空如也,五脏庙直接缩成了一团。
他瞧见左手边有一家兰州拉面馆,便钻了进去。
“老板!菜单上分明是五元一碗,为什么你要收我六元?” 陈沐洋刚跨过门槛,便看见一个瘦高男子叉着腰,正与收银台的老板理论。
这人年龄与自己相仿,有些慵懒的目光中却透着一丝猎鹰般的敏锐。
只见他上身着宽松格子衬衣,向外敞开的前襟露出了白色汗褂儿,下身着宽松过膝马裤,显得较为随意。
“小伙子你听我说!”老板是一名中年男子,脸上始终挂着一种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微笑,“我们的菜单还没来得及更新,所以还是原来的价格,但街坊邻里谁不知道我家拉面是六元啊!”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大爷,跛着脚凑了上来,说:“小伙子,真是这样的。
这家店的拉面一直都是标价五元卖六元。
多少年了,咱们周边街坊早习惯了。
他们也是小本生意,一元钱犯不着搞成这样!” “一元钱当然犯不着这样!”瘦高男子劈着腿,趿拉着人字拖鞋的右脚尖踮着地板不住抖动,“但这是为了捍卫我应有的权利,我可以起诉你们!” 老大爷和店老板面面相觑,仿佛面对一个疯子。
“根据《价格违法行为行政处罚规定》第11条第
(1)项:从事零售业务的经营者,在填写标价签时,不按照要求写明商品的价格是违反明码标价的行为。
”瘦高男子继续陈述着他的观点,对法条的准确引用与其轻佻的举止大相径庭,“按照处罚规定,可以没收你们违法所得,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
” 听到这里,店老板有些慌了神,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谈吐感到诧异。
他翻着白眼,摆了摆手:“好好好,五元就五元,行了吧!” 男子咂着嘴,在身上掏了半天,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继续说道:“给我撕张发票……” 话音未落,瘦高男子发觉手臂被人拽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拖出了店。
“唐弦!你给我适可而止!”陈沐洋反勾住该男子的双臂,像扛竹竿似的将他架了出来,“我说你不好好做你的检察官,闲得整天和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抬什么杠?” 那名瘦高男子转头一看,发现是陈沐洋,吃力地试图摆脱他的手,可发现只是徒劳,忙扭过脖子伸得老长,再次冲那家店铺吆喝:“发票给我记着,下次再来拿!” 陈沐洋瞥见路上行人纷纷朝这边望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喂!这可不是抬杠,疼,放手,要断啦!”这名叫唐弦的男子龇牙咧嘴,被陈沐洋拽到一边。
“哦,看来我们的唐大检察官最近遇到不爽的事情,在到处找人欺负啊!”陈沐洋由怒转笑,一副轻蔑鄙夷的表情。
“我可警告你!”唐弦满脸不服气,“不准仗着我打不过你就这样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 “是,是,是!”陈沐洋睥睨着唐弦,继续挤对着,“怎么,你们检察院最近是发不起工资还是怎的?为了一块钱这么拼命!” 唐弦理了理衬衣的前襟,仍是一副二不挂
五。
“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而是为了我们的权利做斗争!” “得了吧!还能再夸张点儿吗?人家只是没有及时更新菜单,那个老大爷不是也——” “他们是一伙儿的,那个老大爷和老板是父子关系!”唐弦冷冷打断陈沐洋,口气倏然变得严肃。
“你认识他们?”陈沐洋收起了笑容。
“不认识。
可你注意到那老大爷的左手了吗?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是连在一起的,这叫并指。
” “哦,那又怎样?” “而那个老板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中间都有着一条细长疤痕,这明显是并指分离手术过后的疤痕。
并指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父亲有并指,下一代就会有较大概率出现并指。
而这两人都有并指,说明较大概率有血缘关系。
同时,你注意到老板的那双鞋了吗?” “什么鞋?” “阿迪牌的,还是‘JamesHarden’的签名鞋。
” “哦,是吗?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随便问问,单纯考验下你的观察力。
” 陈沐洋撇开唐弦,整理着衣襟,打算转身离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右脚那只鞋的底部外侧磨损得异常严
重!” 陈沐洋稍稍放慢了脚步。
“你不觉得奇怪吗?拉面店老板走路明明十分正常,为什么偏偏只有右脚外侧被磨得厉害呢?” 陈沐洋停下了脚步,轻轻回头,似乎在问:你说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大爷呗!”话音间,唐弦终于将齿缝中的肉丝儿用舌尖剔出,轻轻啐到了一边。
“什么?”陈沐洋转身感到疑惑,马上反应过来,“他是个跛子,而且正好是左脚不便!” “上道!”唐弦促狭一笑,“一个人腿脚不便,平日生活起居自然离不开他人的搀扶照顾。
老大爷左脚不便,那么经常搀扶他的人右脚掌必定会承受更多压力,右脚所穿鞋自然不可避免地出现超乎寻常的磨损。
如你所见,店老板鞋的磨损恰好在右边,说明他就是经常搀扶老大爷的那个人。
如此周到的照顾,想想也知道他俩平日十分亲近。
加之‘并指’这条线索,进一步佐证了两人存在血缘关系的可能。
当然,这些只是推测,都不是决定性证据。
”唐弦一脸严肃,转头看向陈沐洋,仿佛在说:你想知道决定性的证据是什么吗? 陈沐洋也不自觉将身体微微靠近。
唐弦缓缓吐了一口气,脸色突然变得厌恶。
“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人都一副市侩样!” 陈沐洋摇头苦笑,旋即自嘲着摇了摇头。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唐弦。
“要是他们多收你一块钱,难不成还真去起诉他们?” “那是肯定的!”唐弦锐利的目光直视前方,陈沐洋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喂喂!这难道不是滥用司法权吗?现在司法资源如此紧张,你还给司法系统增加这些不必要的负担?” “不必要吗?从长远来看,这恰恰是节省司法资源。
你知道……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我还是说得通俗点儿。
”唐弦板起脸,直接无视陈沐洋的不爽,“按你的逻辑,司法资源是有限的,而诉讼成本是高昂的。
按照投入产出比,没必要为了如此小事耽误功夫,浪费司法资源。
你甚至认为,有限的资源更应该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去。
” “难道不是吗?” “这样想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唐弦望向陈沐洋,视线凌厉得令人生畏,“司法活动不同于经济活动,它不是为了创造经济收益,而是为了实现社会公平正义。
因此根本不能以经济角度来衡量一个案件是否值得受理。
司法救济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最后一道防线,假如连最后一道防线都宣告失守,公民的权利就形同虚设。
就这种一元钱官司来说,当事人虽然为很小的价值付出了较大成本,他自己的收益是有限的,但会形成示范效应,对社会的收益将是巨大的。
以单个高诉讼成本支付换取整个社会诉讼成本的降低,这就是一元钱官司中包含的价值。
反之,今天这碗拉面,如果我不去争取这一元钱,别人也不去争取,大家都不争取,那么这样的拉面馆一家一天的差价就是上百元,全国这样的黑心店面一年就是好几亿!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去争取这一元钱,对自己的权利较真一些。
到那时,人们不仅不会浪费司法资源,还会消除这样的纠纷。
因为违法成本上升,就没有商家敢再耍这样的小聪明了。
” 听完唐弦冗长的说明,陈沐洋再次白了他一眼,摆出一副我懒得和你争,反正这方面你厉害的表情。
“你知道一个扒手一年能偷多少钱吗?”唐弦继续发问。
“啊?” “一个扒手每天可以作案多起,但就算被当场逮住也往往因单次偷窃金额较少而免于牢狱之灾,顶多受到治安拘留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根本起不到震慑犯罪的作用。
相反,若每一个人在被窃后,都勇敢站出来报警指认,那么这些扒手就不敢这般嚣张。
连歌词中都有唱到,善人的包容才创造了恶人的乐园,现在人们总是抱怨这个社会乱、治安差,法律只是一个摆设,但从来不从自身找原因。
所以,今天人们不仅仅是放弃了得到几块钱的权利,还变相灌溉了罪恶在这个法治国家滋生的土壤。
” 陈沐洋明白了唐弦的意思,却仍疑惑到底哪首歌出现过这样的歌词,不过他清楚,凡事往死里较真,凡事都要辩个对错,委实是唐弦的脾气。
此刻,他有一种异样的感受,眼前的唐弦在某些方面竟与某人有几分相似,哪怕两人性格迥异,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方雾老师怎么会和这个疯子有半点儿相似,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
唐弦和陈沐洋虽不是校友,但曾在全省高校辩论赛中代表各自校队参赛。
两人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狭路相逢。
从那次以后,两人不打不相识,英雄相惜,成了损友。
唐弦比陈沐洋大,性格极其怪异,且难以捉摸。
同时,这个人对所有事物都保持着极高的求知欲,总是大费周章地论证一些别人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答案。
不过陈沐洋认为,这个人并非特意追求最终的答案,而是乐于沉浸在那种探求真相的过程中。
唐弦的父亲是该市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家境殷实的他却偏偏放着整个集团家业不稀罕,选择了检察院公诉人一职。
但不可否认唐弦是一个有才华的人。
博闻强记,爱好广泛,特别是对法学实践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年纪轻轻就已是市检察院高级检察官。
法院开庭审理的刑事审判中,他时常担任公诉人一职,他不畏强权,说话全凭喜好,直来直去的性格很对自己胃口。
两人私交甚笃,互为知己,所以在遇到棘手案件时,陈沐洋也常得到唐弦的帮助。
同时,陈沐洋完全不担 心他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因为这个怪人除了法学与“那个怪癖”,没有任何消遣,甚至连朋友都没几个。
在陈沐洋看来,他就是一个披着疯子外衣的天才。
“怎么?看你精神萎靡不振,不是被戴了绿帽子,就是工作不顺心。
”唐弦那双惺忪的睡眼戏谑地斜视着陈沐洋,眼神似乎能将人看穿。
“怎么可能!”陈沐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一把拍向唐弦的肩膀,力量之大,震得他单薄的身体直颤,“好你个家伙,走!换家店请你消夜喝酒去!” 唐弦刚想挣扎,陈沐洋顺势将手往下轻轻一掰,像螃蟹钳虾米般紧紧箍住了他。
“喂!不是说君子……疼疼疼!”唐弦眼见挣扎也是徒劳,只得乖乖就范,“丑话我可先说前头,我看你这神情多半又遇到搞不定的案子了,这次我可不会再帮你!” “嗯,不帮不帮!快走!” “我再说一遍啊!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帮你……哎呀,疼!士可杀不可辱!绝对,不会再帮你,哎呀!” “哇哈哈哈!太有趣啦!”满脸红晕的唐弦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呛得满眼泪水,“赶紧接着,你那个方雾老师除了神啊鬼啊还说啥啦?” “就这些了。
”陈沐洋继续吊着唐弦的胃口,“中途被我的问题打断了。
” “你傻啊!这么有意思的观点你怎么舍得打断,我可是好久没听过这么高级的理论了,有趣有趣!” “你才傻呢!你不好奇我都问了些什么?” “你还能问什么?不就是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乱问呗!想当年高校辩论赛,你……” “嘿嘿!”陈沐洋伸出食指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我问,按照方老师的理论,这次绑架案的嫌疑人是否就是一个打破了逻辑不敬畏神明的人。
他是否也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 “然后呢!他怎么回应?”唐弦一脸期盼。
“老板,再来一盘腰子!”陈沐洋吆喝了声,回头夹起一块鸡胸肉往嘴里送,笑中夹带着挑逗,“想知道吗?” “快说快说,你急死我啦!赶紧从实招来!”唐弦满脸着急,犹如三岁孩子瞧见了桌上近在咫尺的糖果。
“先把这杯喝了!” 唐弦急得抓耳挠腮,哪有半点法庭上那个令犯罪嫌疑人闻风丧胆的公诉人样子。
得到陈沐洋的指令,唐弦连忙抓起盛满啤酒的杯子往嘴里灌。
放下杯子的他满嘴泡沫,吐了吐被酒液辣到的舌头,用手边抹嘴边甩。
“赶紧说吧!我叫你哥了!” 陈沐洋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咬了咬嘴唇。
“他什么都没说……” “啊?”唐弦垂着脸,正消化着体内翻腾的酒精,听到这里霍地抬起了头,打出了一个有味道的饱嗝,“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陈沐洋目光涣散,显得有些呆滞,仿佛回忆起了当时那个身影和压抑的氛围,“他说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唐弦听得一头雾水,好半天没有言语。
“你在怀疑他吗?” “我……”陈沐洋欲言又止。
“刚才你拉拉杂杂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什么习惯、巧合,无非就
是在怀疑他。
不过全凭猜测,完全没有证据。
”唐弦一语中的。
陈沐洋知道,这个疯子每次看似颠三倒
四,举止浮夸,但总在不经意间戳中重点。
“是有怀疑……”陈沐洋并不打算否认。
“刚才你还提到方雾在案发当天将这个月的课程全部排满了……”唐弦思索着。
“怎么?” “突然将所有课程排满,为什么呢?”唐弦喃喃自语,“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 “这不是废话么!”陈沐洋反唇相讥,“我如果他真和绑架案有关,这或许是一种掩饰手段!” “不!”唐弦低着头,手掌摊开挡在了两人之间,旋即来回用力摇动,“如果他宁愿投入这么大成本去掩饰,就绝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让你怀疑。
那些理论也未必口是心非。
这般理论,绝不是临时胡乱编造的搪塞之词。
你的质问,只要不是弱智,矢口否认就行,为何要扯一大通却连这么简单的提问都回答不了?太矛盾了,太不自然了。
之所以沉默,一定有他的顾虑。
或许他不希望欺骗你,但碍于你的身份不能告诉你真相。
” 陈沐洋听到这里也陷入了沉思,那个沉默不语,形销骨立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还有一点也特别奇怪!”唐弦丝毫不给陈沐洋喘息的机会,“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难道你和他关系很亲密?还是因为你法学造诣之深,让他高山流水遇知音?” 很明显,方雾这个人几乎没有朋友,陈沐洋与他更难谈亲密。
至于法学功底,只能说略懂皮毛。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一种诉求……” “什么?” “你是什么身份?”唐弦舔了舔嘴唇,那张绯红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陈沐洋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为什么他要告诉你这些,或许是 因为你在本案中的特殊身份。
他清楚你负责本案的调查,甚至在怀疑他。
所以,怎么说呢……”唐弦越说声音越小,忙抓了抓头皮,思路仿佛突然中断,似乎也没怎么理清想要表达什么,嘟囔起来,“或许方雾希望让你相信他不会违背逻辑,可当下又无法自证清白……好吧,我居然讲出了这么没有逻辑的话!” “不会违背逻辑又无法自证清白?”这次轮到陈沐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犯罪就是犯罪,没犯罪就是没犯罪,什么叫……” “哎呀!这个暂且不论,本案还有两个疑点。
”眼见无法自圆其说,唐弦连忙夹起桌上的美味,岔开话题,“第
一,绑架前天即已发生,绑匪却在今天才打电话告知赎金交付事宜。
并且今天在电话中,他非但没有趁热打铁,还将交付时间定在了明天……这怎么说呢?绑架案中,无论是嫌疑人还是警方都是在与时间赛跑,他的行为如同告诉你们:我是绑匪,已经绑架了梁果的儿子,我不急着要赎金,先给你们一天时间调查。
什么?调查了一天没有头绪?那还是给钱吧!不过今天不着急,再留一天时间让你们仔细部署,思考明天如何才能抓到我……” 唐弦翘着二郎腿,将一根鸡肋骨轻轻吐出。
“而且据我所知,再复杂的声纹不消一个周就能被彻底还原,他既然通过技术处理加入了这么多干扰,无外乎让警方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可这人不仅不珍惜时间,还肆意挥霍,不是很矛盾么?像生怕警方抓不到他一样。
” 本就有着办案经验的陈沐洋被这么一点,立即会意。
当局者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总是将焦点放在方雾个人身上,全然忽略了一些基本的刑侦常识。
但凡绑架案,绑匪往往不会给受害者任何喘息之机,会千方百计逼迫家属尽快筹钱并交付赎金。
所有步骤一气呵成,讲求突起发难,干净利落。
这样做不仅可以降低人质在手中的不可控风险,还能让家属乃至警方忙中出错,仓促中失去冷静与判断力。
如此看来,本案嫌疑人的种种行为着实有些反常。
“第
二,为什么绑匪只邮寄了梁钰晨的个人物品,却始终不让家属听儿子的声音?”唐弦一手支颐,继续道,“按理说让人质与家属通电话并不是什么难事,还能在凶手与家属间形成一种巧妙的博弈。
有多少人本来冷静地和绑匪斗智斗勇,但一听到亲人的呼救声,心理 防线就瞬间瓦解。
而警方也会因绑匪握有筹码,不敢轻举妄动。
综合以上两点,这个绑匪的动机似乎根本不是钱!” “动机不是钱……”陈沐洋重复着唐弦的话,再次陷入思考。
“没错!结合我们对方雾的怀疑,一切就说得通了。
”唐弦神色自若,强调起来,“你的方老师在国内刑事法学领域一向颇有名气,一个名牌大学教授会为了二十五万元绑架他的学生?假如他当真涉案,动机会是钱吗?” “我想过——”陈沐洋欲言又止,“在我心目中,方老师是一个踏实勤恳、恪守规则的人,不论为了什么,他都决不会犯罪,何况为了钱!” “所以,弄清真相往往比弄清真凶更重要!若他不是为了钱,而是……” “不!”陈沐洋目光异常笃定,“任何动机都不会成为他犯罪的理由,这点一定不会错!” “掌握的事实如此清晰,你就这么坚定自己的判断?”唐弦正颜厉色,与先前嘻嘻哈哈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沐洋一时语塞,才发现自己前后立场转换得有些可笑。
“我没办法容忍自己的这些怀疑,我讨厌这种感觉,希望尽快还方老师一个清白!当然,若真相委实如此,一切自会按照法律公正处理!” 收回情绪的唐弦拊掌而笑,摆出一副崇拜状,不过嬉皮笑脸显得有些浮夸。
“我们的正义战士要发威了!” 陈沐洋没有理会一旁冷嘲热讽的唐弦,沉吟半晌才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当警察吗?” “嗯……”唐弦低声哼着,趁机大肆搜罗着桌上的美食,完全没
有在意。
“当年父母早就托关系为我寻觅了一份机关单位的工作。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陈沐洋思绪翻涌。
他自顾自说道:“但我没去,最终 选择了成为一名基层派出所刑警。
” “知道啊……”唐弦歪了歪脑袋,“像你这种山兔儿,成天在办公室哪待得住?” “是啊!”陈沐洋一巴掌拍在了唐弦肩膀上,发出了“知我者,非你莫属”的感慨。
不过由于喝了点酒,陈沐洋力道没控制住,加上唐弦又满嘴的肉块,拍得后者连连呛咳。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选择当警察也是为了尽自己所能,伸张正义!当我还在派出所时,有次巡逻就遇到了抢劫犯。
他们一共有三人,还拿着钢管和水果刀。
那天我并未执行任务,所以没有配枪。
我大喝一声,将手放在腰间,佯装拔枪。
那三个人先是怔了一下,却没有被我吓住,纷纷朝我扑来。
他们围住我,发起了攻击。
虽然我有擒拿格斗的基础,但同时面对三名穷凶极恶的持械歹徒,还是凶多吉少。
打斗之中,我因躲闪不及,衣服已被划出了几道口子,但当时自己没有半点退缩的想法,就是想把他们给抓住。
突然,一个歹徒从后方突起发难,将我死死抱住,另外两人趁机操着刀冲了过来。
当时我拼命挣扎,可都无济于事,心想大势已去了……” 陈沐洋说到这里,握紧了拳头,仿佛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不禁心有余悸。
“疼疼疼!” 唐弦再次扭曲着脸,原来陈沐洋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刚才又一发力,就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似的。
陈沐洋赶忙抽手,一脸抱歉。
“啊!不好意思!” “后来呢?”唐弦的声音孱弱不堪,仿佛也被一并捏碎似的。
“就在那时,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原来正在执行任务的同事恰
好路过,当机立断鸣枪示警。
这声枪响将三名歹徒都震住了,他们纷纷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 “啧啧啧……”唐弦咂着嘴,“果然是有勇无谋!” 陈沐洋自嘲般地笑了笑。
“是啊!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绕来绕去,你不就想说假如方雾真涉嫌绑架,你也会将他拘捕归案嘛!” “这是原则!我绝不允许罪恶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伸张正义就是警务人员的天职。
为了正义,那时的我连命都可以舍弃,何况拘捕一个证据确凿的绑匪?” 唐弦端起酒杯,放在眼前晃了晃,逐渐对案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刚想展开,却又沉吟着移开了视线,轻叹一声:“算了……明天就要交付赎金,或许马上就能真相大白。
你所谓的正义,很快就能得到伸张。
” 一听到明天两个字,陈沐洋不禁嘴唇紧闭,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抽搐。
身为一名刑警,他当然希望尽快将绑匪抓获,但同时也对方雾是否涉案有着不好的预感。
这种矛盾让一切变得微妙起来,如果不是敬仰方老师,他不会这般笃定方雾的清白;如果不是了解方老师,他更不会掌握这些线索。
既然已不是专案组成员,那么明天就由其他同事将犯人绳之以法。
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选择。
没错,这本就不是自己该参与的案件…… “其实我也是瞎操心,后续行动我根本就没参与!” “怎么?你又顶撞上司啦?” 陈沐洋苦笑着没有回答,将面前还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端起,放到
嘴边一饮而尽,不禁皱起了眉,觉得这瓶新开的啤酒入口有些酸涩。
他又看向邻桌几个吃着烧烤的男子,他们也在骂骂咧咧,抱怨着单位如何不公,老板怎样卑鄙。
人生大抵如此吧! 这当口,店主端上来一盘嘶嘶作响的辣子炒腰花,升腾的香气弥漫开来,不觉间舒缓了两人紧绷的神经。
此时酒过三巡,脑袋开始迷糊起来,这两天的林林总总也渐渐模糊。
他发现面前的唐弦已经低着 头哼起了某段钢琴名曲,顿觉自己总瞻前顾后,实在庸人自扰。
索性抛开了烦恼,与唐弦痛饮起来。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对付,当下只求一醉。
伴着街边的喧嚣,两个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此时的肖依婷正裹着厚厚的睡衣端坐在家中,嘴巴鼓得像只河豚。
“还早点回来?哼!陈沐洋,你今天休想再进这个家!” 第五章 谁不曾上百次地发现自己做一恶事或蠢事的唯一动机,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该为之?难道我们没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倾向:正是因为我们明白那种被称为“法律”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我们才无视自己最正确的判断,而偏偏要去以身试法? ——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 时针已潜入深夜的怀抱,两人安静地躺在卧室床上。
早已适应眼前黑暗的梁果仍盯着天花板上隐隐裂开的缝隙发呆,他早已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睡在身旁的妻子也一样,虽然毫无困意,但始终佯装入睡,唯恐清醒的状态影响到对方,将本已酝酿的困意赶走。
早上那通电话后再也没有消息。
刑警告诉他们,今晚一定得保证休息,明天才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夫妻两人应付着点了点头,刑警旋即退出了门。
深夜十二点后,又是新一批刑警驻守在客厅的电脑旁。
通过门缝,隐约能看到外面仍然在运转的设备闪烁出的微光。
“睡不着吗?”自欺欺人的沉默被忽然打破,整天用嗓过度让孙澜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连这几个字她都酝酿了很久。
“嗯,有点。
”梁果将胸中的浊气轻轻舒出,仿佛小心翼翼地憋了好久,“你呢,也睡不着?” “嗯……” “还在担心明天交付赎金的事?” “担心也没用啊。
我只是在想,咱们儿子现在睡了没有。
” 梁果将脸侧向妻子,却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绑匪有没有按时给他吃饭……” 梁果将手向妻子那边探去,刚刚接触到她指尖,孙澜却如同被针
扎一般迅速躲开。
“不让咱们儿子吃饭对绑匪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毕竟他是人质……” 孙澜摇了摇头,这样的理由似乎安慰不了她。
许久后,她才缓缓开口。
“宫保鸡丁……” “什么?”梁果不明所以,望着漆黑中的那张侧脸。
“他最爱吃宫保鸡丁了。
” “还有你炖的萝卜排骨汤!”梁果循着妻子的思路喃喃自语,思绪缓缓飘开。
“嗯……” “记得有次儿子刚从外面玩了回来,我装作要夹完所有的肉丁,急得他冲到桌前就一顿狼吞虎咽,结果喷了我一脸!” 扑哧—— 孙澜忍不住笑出了声,梁果顺势将手伸去,牢牢握住了妻子的手,有些冰凉的触感仿佛要浸入自己的骨髓。
“我记得当时……”梁果将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继续展开遐思,“儿子无论在外面玩得多野,只要你一起锅,他的鼻子那叫一个灵!无论多远都能立刻奔回来!” “对,对!”孙澜重重点了点头。
“那明天还得辛苦你,准备一桌好菜!” “好。
” 梁果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孙澜的手:“宫保鸡丁别忘了多放点辣子!” “嗯……” 发现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梁果想继续安慰,却找不到更好的措辞。
此时他发觉,掌中那双纤细的手开始微微打颤。
梁果知道,妻子正忍着眼泪。
梁果继续握着妻子的手,沉默着。
窗外的黑夜包裹着一切,现在儿子应该也在某个漆黑的角落吧。
“老公!” 许久,梁果感觉妻子的手突然抽了一下。
“怎么了?” 孙澜悄悄用另一只手放在脸上擦拭,似乎缓过了那口气。
“明天,一定要小心……” “嗯,我知道!” “我是说,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嗯?”梁果心中涌出一丝暖意,“绑匪是为了索要赎金,我有
什么危险?放心。
” “答应我!”不祥的预感让孙澜突然提高了音调,“一定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拜托你一定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明天一定注意安全!”孙澜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让他感到疑惑。
可不知为何,妻子刚才的反应,仿佛牵扯到了他记忆深处的往事。
梁果心中那股暖意被突然驱散,转而被一种未知的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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