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版权信息书  名 骑士的献祭

小心 3
作  者 那多责任编辑 王丹姝出版发行 上海文艺出版社ISBN  9787532175413关注我们的微博:@上海文艺出版社关注我们的微信:shanghaiwenyi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 目录 CONTENTS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小记 五年前,我偶然知道了一宗案子。
它一直跟随着我,像一颗嵌进骨缝的子弹,时常隐隐作痛。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把它写出来。
摆脱它了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它现在就在你面前,轮到你了……
1 第五个。
金丝眼镜,鬓角非常长,左边鼻翼有痣。
恨。
恨。
四十岁左右,手腕汗毛很重。
死。
广东人,澳门萄京赌场待过几年,发牌的。
不应该这样。
结束。
小本子写了约一半,这是第七或第八页。
字迹角铁般生硬,围着横线格上下起伏,仿佛一道道有棱角的波浪。
拿着本子的手骨节凸出,烙了油墨的指腹和指掌关节有几道细细割痕。
一双饱满如黑潭,蕴藏了深邃情感的眼睛慢慢阖起。
并不需要亲眼看见。
每一页每一个字,早已刻在心头。
手指抚在纸上,增生的角质与字痕相触。
他感受着背后狂烈疯暴的意念,那是可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他让自己在地狱之火中煅烧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眼前是贴着廉价墙纸的四壁,窗户开在西墙上,天光被发黄的塑料帘挡了大半,勉强照亮空荡荡的房间。
房里没有家具,除了他坐着的床 ——没有被褥,没有床单,没有床垫,只是一张搭了床板的破架子床。
他把本子合上,收进外套的内袋,把眼镜摘下,也放进袋里。
他站
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完全拉上,开始脱衣服——所有的衣服,包括袜子和内裤,赤条条什么都不剩。
他把脱下来的衣袜小心叠好,动作慢得好似在进行一场仪式,最终,把它们和鞋一起放在床板上。
然后,他蹲下来,从床底拖出尸体。
一具睁着眼死的女人。
男人弓着背挨在尸体旁,肋骨嶙峋。
穿着衣服时他有股子永远不会倒下的精悍气,赤身裸体时消散不见。
一具舒展的衣冠齐整的死者,一个佝偻蜷曲的赤裸的生者,如果上天的目光垂注这间陋室,看见男人低伏沉默的后颅,和交错露出的半张女人脸庞,在这一瞬间的肃穆构图里,会生出两人皆是受难者的感觉吧。
男人把手掌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挡住双眼,压住鼻梁,封住口唇。
他感受着手中寂寂的五官,蓦地过电一样,张大嘴喘得嗬嗬作响。
他背脊高低起伏,一声一声吐出呜呜如狼的嚎叫,许久都不能停歇。
直到他猛然一掀,把女人翻转过去,这才渐渐平复。
他从床边的编织袋里取出工具,把女人碍事的衣服剪开脱下,仅余内衣。
她没戴胸罩,所谓内衣,也只是剩条内裤而已。
然后他抓住女人脚踝,脸朝下拖进厕所——那儿早被重重叠叠的一次性桌布铺满。
他在浴缸里开始分尸。
如果女人的灵魂还在床畔徘徊,她会听见,厕所里有一张正在吱吱嘎嘎摆动的旧摇椅。
声音突然中断,男人洗了手急步走出来。
他从床板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外壳磨损的灰黑色手机,咳嗽一声,拨了个号码。
“小诺啊,”他在电话这头露出一个笑容,“你和奶奶说,爸爸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 挂完电话,他发现手机沾了血,那是脸上的,除了双手,他光着的身子溅足了血。
他用女人的碎衣服把手机擦干净,返回厕所。
摇椅再度摆动。

2 上午九点,老头驼着背,小急步子沿着河岸走。
前几年附近工业污染源陆续停了,生活污染还在,河面宽不过七八米,水色浊黄,腥气四溢,居民绕行。
老头停在一株槐树旁,四下端详片刻,伸头往水里看。
他解下背上的钓竿,把没饵的钩子抛进河里,东一划西一摆,起个空竿又再放下去,像个心思不定的顽童。
如是者几次,老头把钓竿扔在一边,寻了杆粗壮枯枝探进水里,来回划动。
划一会儿,往前挪几步,又划一会儿,再挪几步。
十多步后,他直起腰,摇摇摆摆回到原处,叹了口气,把树枝一扔,跳进河里。
老头的脑袋在浊水里像个烂冬瓜,晃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
水面搅起了几个小漩涡,脑袋又浮出来,头发一缕一缕粘在头皮上,泛着油光。
他大口喘气,鼻子嘴巴喷着臭沫星子,转眼又没进水里。
如此浮浮沉沉几次,他终于双脚落定在河底烂泥上,肩膀露出水面,寻找合适的坡度往岸上爬。
老头打着滑蹭上来大半个身子,塌着肩膀的那只手在水里发力一拽,踉跄着差点栽回去。
他索性一屁股坐倒,双手拔两脚蹬,总算一点点从水里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老头喘着粗气,用鱼钩把袋子划开,往里瞧了一眼,别过脸歇几口气,把口子撕大,又瞧一眼。
然后他从岸上的随身布袋里翻出手机,拨了110。
我钓鱼的时候摔河里了。
他惊慌失措地向警察报告。
我从水里捞出个东西。
我觉得很不对劲。
很沉一个黑袋袋,里面有块石头,还有一块肉。
很大一块肉。

不不,警察同志,您听我说,那块肉上穿了裤子的。
穿着内裤。
所以我觉得,那是个胯。

3 男人每天要骑十几公里自行车,在中午或者傍晚,偶尔深夜。
他遵循一条半固定的线路,拜访诸多秘境。
秘境是固定的,但每一次到达的顺序,是直抵中心还是浅啜即止,都由他自由选择。
他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到达五号秘境,照例没有过分深入,隔着十几米缓缓骑过。
他还没吃午饭,如果可能,每次巡游他都保持空腹。
相对其他秘境的僻静,五号总是“热闹”一些,因为它是一间公共厕所。
男人对它背后的巨大化粪池印象深刻,并且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肥沃”的细节,那样的规模,应该不仅仅由前面的男女厕提供。
男人离开五号秘境,三分钟后,他将到达三号。
今天的巡游路线是一个8字,三号正处于两个圆的交汇点。
他把车骑得摇摇摆摆,像个闲汉,这样左右张望时就显得符合身份。
临近三号时他觉得不对劲,太多本不属于三号的东西,让今天的三号比五号热闹了一百倍。
他微微摇头。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巡游不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吗? 男人翻身下车,开始推行。
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他把自行车停在第四辆警车旁边,挤进围观人群。
警方以那株槐树为中心拦了一圈封锁线,不光这边,连对岸甚至河里面都有警察。
一些水底的淤泥和杂物被捞上来,装进箱子,也有警察在搜集岸上的泥土、小石块、落叶,还有警察在拍照。
无需刻意打听,围观者里多的是好事碎嘴,在人群中站了一阵,他便把事情听了个七八成。
来钓鱼的老头滑进河里,大难不死却捞出一个装了碎尸的垃圾袋。
有个人被剁成了肉碎,血淋淋的脑袋发酵面团一样肿成两个那么大,听 说尸体还没找全,警察正在沿河搜索。
老头吓进了医院,也有说他被带去了警局笔录。
尽胡扯,男人想,人头明明在七号。
他想听听警方有哪些线索,调查方向是什么,却发现警察们并不多话,即便交流,声音也不会大到让旁人听见。
倒是有个头发半白的老警察在向围观者了解情况,比如住在附近吗,常来这里吗,见过可疑人物吗。
不能再待下去了,男人想,他可不要被问到。
他侧过身,慢慢往外退,挤得太里面了,要想不动声色地出去,得花点儿时间。
退意一起,他的目光也游移起来,不再盯着警察看,免得引起注意。
这真是尴尬的几秒钟,他觉得,不能转身,不能看天不能看地,得保持一个围观者正常的好奇。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被老警察看着了。
肯定是哪个动作出了岔子,老警察原本在和一个胖女人说话,现在头一偏,似瞥似看,轻轻易易便将他拿住了。
他的血流僵滞不动,好似有个塞子把心脏卡住。
此刻应该做什么表情,做什么反应?他向老警察笑了笑,又退了一步,前面人的身影把彼此的视线隔断。
退出人群的时候,他的血液加倍涌回来,在耳朵里轰然炸响。
警察到底看见他那个僵硬的笑了吗,一个愚蠢而傲慢的表情。
如果自己是警察,在碎尸发现的地方,看见一个这样的笑容,会怎么想? 他在人群外小站了会儿,老警察没有跟出来,也许那只是偶然的一眼。
这是个兆头,说不上好坏,只是提醒他,得开始了。
秘境总会迎来这一天,但比他以为的时间要早许多。
时钟开始摆动了,他想,必须完成计划。
自己得调整到最佳状态,才能在这炼狱的烈焰中走通那条狭窄小径,辟出净土。
刚才那个笑容的愚蠢,绝对不会再发生。
男人跨上自行车,摇摇摆摆地骑开了。

4 老警察踩着椅子,把“会议室”牌子换成了“613”。
今天是六月十四号,昨天发现了头两个尸袋,今早听说又发现了一
个,虽然法医结果还没出来,但大家都觉得装在这三个袋子里的是同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还会再来几个袋子。
从今天起,市局刑警大队三楼的这间会议室,就变成“六一三”碎尸案的专案室了,二十分钟后开第一个会。
老警察把案情图片用磁铁一张一张钉在白板上。
干完这些,专案室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几个人。
老警察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法医老王走过来,拍拍他肩膀。
“老冯,怎么是你来干这些活,市队那些小王八蛋呢?” 老冯笑笑。
老冯的年纪比看起来年轻一些,差一岁五
十,在基层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刑警。
业务能力算很扎实了,但这辈子没立过一次功,和他同年进局的,如果还在刑侦口,不是在区队就是在市队,还有当了区队长的。
也说不上是他运气特别差,更不是被谁压制,性格使然。
同事说他做事有条理,一步一个坑,太本分了。
老冯明白这是客气话。
人的行为,要么出于理性需求,要么出于感性需求,老冯可以很好地理解前者,但对于后者,总像隔靴搔痒,把握不到细微处。
十七岁,同桌失恋崩溃,揪着他痛陈心绪,老冯给不出像样的安慰,同桌扭成麻花的心尖尖让他深感离奇,并且第一次对某些事情狐疑起来。
二十一岁,老冯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黯然肃立,回想音容,感受胸中罕见起伏的波澜,母亲和哥哥姐姐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其他亲友的哀色也远胜于他,老冯终于确认,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不同。
老冯从没为此看过医生,他猜测自己属于某种先天性的情感缺失,准确地说应该算情感削弱,就和有些人痛感缺失一样。
同样的情感刺激,他只能感受到正常人的两三分。
老冯从来没有痛快淋漓地大笑或大哭过,相逢的欢喜和别离的愁苦总是淡淡的。
三十一岁时因为母亲的要求结婚,四十一岁时因为妻子出轨而离婚,一进一出,于他只是同一句话:哦,那就这么办吧。
人间以情感上色,所以老冯始终雾里看花。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本该因为这种不同而深感自卑的吧,然而自卑也是一种情感。
年纪渐长,他开始学会在适当的时候露出笑容,假装生气或难过,只是拿不准像了几分。
老冯总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分析起各类数据也颇有条理,听起来很合适破案工作,其实不然。
刑案,尤其重大恶性案件,往往是因为情感冲动,哪怕是蓄谋杀人或者看似冷静的连环杀人,凶手的变态心理也是作案动机中不可缺失的一环。
办案人员如果不理解动机,光靠不充分的作案痕迹,很难抓到犯人。
此外,面对通常乱作一团的线索,灵感也是很重要的,可以指引办案方向,灵感源自侦查员的联想力,对缺乏情感感知的老冯来说,联想是奢侈品。
不过,对于其他刑警来说,有老冯在组里是很舒服的,一切细致枯燥的事都可以扔给他,老冯从不抱怨半句。
这些活是破案的基础,会占用大量时间,吃力不讨好,没人高兴干却又少不了。
所以,只要是发生在老冯辖区的案子,需要基层派出所配合的,必然是调他上去,好用。
支队长王兴走进来的时候,专案室里已经烟雾缭绕。
刑警都是老烟枪,没人能幸免。
哪怕是第一次开会,专案组也没套话。
碎尸案有多恶劣多严重,不用说在场的人都知道,所以他直接开始讲案情。
发现尸袋的过程乏善可陈,根据其发现地点,当时就制定了周密的搜索计划,发动干警辅警和大量环卫工人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尸袋,目前已见成效。
昨天两个袋子,今天又来一个,都是在附近的小河道里发现的,分别装着人的胯部、左腿和头颅。
刚刚得到消息,在化粪池里捞上来个垃圾袋,里面有大块的疑似人体,正在送过来,听电话描述,多半是躯干部分。
资深老法医王德坤讲了当下的法医学进展,首先确认了三个黑色垃圾袋里的尸块都属于同一个女性,因为袋子里都渗进了河水,腐烂严 重,死亡时间初步预估七周,这两天会出更精确的日期。
然后是被害人基本生理特征。
王兴择要点写在大黑板上。
被害人:女性,死亡时间2006.4.25—5.2,年龄35—40岁,身高165—170CM,体重55—60KG,B型血,生育过。
仅此而已。
王德坤想了想又补充说,根据胯部尸块的骨盆情况,被害人可能生育过不止一次。
“今天五点前给我准确年龄。
头部呢?什么时候能出画像?”王兴问。
“头早上刚送来,面部复原还要再等等。
而且吧,这脸被毁得厉害,所以别太指望画像。
” 王兴皱起眉头,这个信息他也是才知道。
“脸毁过?死亡前死亡后?” 王德坤摊摊手。
“死亡时间比较长,这个目前难以判断。
刚才开会前我还在检查,尸体的喉部软骨有受到严重扼压的痕迹,舌骨骨折。
胯和左脚没有明显外伤,就看一会儿送来的躯干部分情况了,要是也没伤,初步可以把死亡原因暂定为机械性窒息,嗯,扼死。
” “掐还是勒?” “不是勒。
” 勒是用绳子,掐的话基本就是徒手了。
王兴在案情黑板上写上死亡原因“扼死”,在后面加了个问号。
“所以如果是掐死的,面部的伤就可能是死后造成的了。
同样如果
没有凶器,那么激情杀人的可能性就要大过预谋杀人。
”王兴说。
他提高了嗓门,说:“杀人,分尸,抛尸,可能的面部毁容。
咱们要逮的这个狗崽子,他不但很残忍,还有点儿反侦察能力。
从几个抛尸点来看,这家伙对附近是了解的。
现在,咱们手里最有价值的线索,是这个!” 王兴走到贴满案情图片的白板前,敲敲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最先发现的胯部特写。
他扫了眼白板上的其他照片,然后走回自己的办案笔电前捣鼓了几下,把一张新照片投影出来。
并不是尸块照片,而是原本穿在尸块上的内裤特写。
这是一条深色内裤,因为浸透血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王兴没有马上说话,在场的大多是有经验的老刑侦,自有判断,议
论声逐渐响了起来。
老冯也在看这条内裤。
虽然不像影视作品里脑袋里装了计算机的神探(如果真能这样,倒也能弥补情感缺失的弱项了),但单纯的观察比对,是他相对擅长的方向。
这是一条松散宽大的平脚内裤,松散不是式样,而应是多次洗涤后面料失去弹性的结果,甚至有一小截松紧带戳出了布料。
这内裤也压根儿谈不上式样,或者说式样非常老旧。
观察到这里,老冯就意识到了问题,在上海这座大城市里,三四十岁的女性还打扮得非常时髦,如果死者是这个年龄段,为什么会穿一条通常老年女性才会穿的内裤呢? 一条不符合死者年龄的内裤。
反常往往意味着突破口。
王兴这时候开了口。
“看出点东西了吧,这条内裤和死者的年龄碰不拢。
不过我要说的
不是这个,注意看。
” 王兴圈了左裤腰的一处,然后翻到下一张局部放大图。
哪怕放大了,照片上的异样也并非一眼可辨。
老冯眯起眼睛,在血污掩盖下,内裤上原本有一些……针眼? “看见没有,针脚痕迹。
”王兴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条内裤上,曾
经缝过图案。
” “商标?还是?”有人问。
王兴拿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排三个圆圈。
“是排成一行的三个图案,具体还在辨认。
难度很大,线洗没了,针孔也磨了。
不过初步确认一点,这应该是三个字,中文字。
” 王兴这话说完,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人名”。
这是直觉,说“几乎”就是排除了老冯,因为对他来说,同时想到了许多与“人名”并列的可能性,比如三个字的商标,或者对个人有意义的三字词语,比如“勿忘我”“赚大钱”等。
一件事存在千万种可能,但侦破需要确定一个方向,这就是老冯的问题。
事实上,哪怕遵循绝大多数人的直觉,把这三个图案假定为人名,问题依然很多。
这是不是死者的名字,这会不会是凶手的故布疑阵(死者身上留下的唯一衣物竟如此反常)等等,忽略掉这些,单单考虑表层的最大疑问已经足够让侦查员们头痛——有谁会把自己的名字缝在内裤上呢? 线索的离奇程度,往往和重要性正相关。
离奇意味着背后必然有一个特殊原因,一旦破解,会极大推动案件进程。
所以,王兴才说,这条缝过字的内裤,是目前的最大线索。
基本案情说完,接下来大伙开始讨论。
然而可供讨论的东西就这么一点儿,受害人身份不确定,死因还打着问号,尸袋附近的搜查没发现任何有效线索,所以都是围着分尸手法、抛尸地点、面部毁坏和内裤在说事。
目前为止,唯一让侦查员们庆幸的只有一点——三个尸袋里的是同一个人。
孤立的激情杀人案件是大伙儿共同的期待,因为从残忍的手段和较为周密的事后处理来说,凶手具备相当的作案能力。
老冯没有发言,王兴也没有点他的名。
那么多年下来,老同事有什 么优点缺点,彼此心里都有数。
半小时后,王兴收到一条短信,表情变得有点儿兴奋。
他在黑板上三个圆圈的第一个里,填了一个字。
“王”。
“咱们开始的想法多半没错,是个名字。
”他说。
“第一个是‘王’字的可能性最大,另外,这几个也不能完全排除。
” 他又写了“玉”“士”“干”“马”。
还好,王以外的都是罕见姓氏,老冯想。
“最后一个字,可以确定的是草字头,比如‘芬’。
” 王某芬,非常符合三十多岁女性的起名习惯。
“就是中间那个字,”王兴骂了句粗口,“针脚磨得太厉害,破不出
来,能说的是笔画应该挺多。
” 王兴停了停,拿眼扫了一圈大家,郑重地说:“那么,我就这么定方向了。
” 这是重要时刻。
案子总是越早越好破,方向如果定错了,空耗警力,再想调头,过了黄金期不说,专案组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
都说要限期破案,背后还有另一层意思,上海一年那么多起恶性案件,警力有限,要是在一起案子上无限投入,那其他的案子不用破了?案子破了,专案组长未必是首功,方向定错了导致案子破不了,大锅肯定是组长的。
方向就定在这条内裤上。
现实不是小说,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其实非常小。
这条内裤大概率就是受害人自己的,上面的名字也应该就是被害人的名字。
正常情况人不会把名字缝上内裤,那么就去看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做这种事。
刚才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得比较充分了。
内裤上缝名字,应是作 为辨识用。
也就是说,内裤的主人曾经常把裤子和别人的裤子混同起来。
除了统一的洗衣服务,刑警们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某些寄宿学校、养老院、精神病院、某些疗养型医院、极少数的特殊企业。
目前想得到的就是这五种。
就这五种,范围先圈在上海,要扑进去的警力也不得了。
比如寄宿学校,统一洗衣的想必不会太多,先算二十家吧,考虑到死者年龄,要么是近些年的教员,要么是二十年前的学生,这么多人里,符合这三个字条件的,怕得至少几百人。
这几百人现在落在天南海北,要一一去落实生存情况,有电话联系不上的,就得去走访,还会碰到不在上海甚至不在国内的。
至于养老院和精神病院,大多数都有统一洗涤,涉及的人数更是远远超过寄宿学校。
没辙,现在就这点线索,只有死磕。
王兴把人马分了五组,养老院组和精神病院组人手多些,其他三组少些,撒了出去。
除了老冯。
目前发现尸袋的地点,要么在老冯的辖区,要么临着他的辖区,他都熟,得完成一大堆的走访,虽然没人对这活抱啥指望。
王兴让他抓紧,做完了进精神病院组。
散会的时候,王兴又把老冯叫住。
“还有条线你兼一下。
”王兴说,“装尸块的垃圾袋。
” 这算是和凶手直接相关的物证,也是内裤之外仅有的。
只是和不寻常的绣字内裤相比,垃圾袋普通得乏善可陈。
普通也意味着指向性弱,所以王兴没抱多大期望,此类不得不做的基础工作,交给老冯最合适。

5 “主任,今天周
六,我就是没有加班。
” “善斌呀,你是印刷机长,连了五年的先进个人,表率作用举足轻重。
现在任务重,张总揪我头皮,要不我也不打这个电话费钱了。
行,也没啥事儿,就当你听老伙计我抱怨两句。
顺便呀,善斌你最近这个午休啊下班啊,怎么说呢,挺准时的。
当然也正常,你把握好任务进度调动好大伙儿劲头就行。
挂了啊,下礼拜找时间咱走两杯。
问怡诺和小立好。
” 李善斌把手机揣进兜里,抬眼寻找一对儿女的身影。
周围充斥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大笑。
这儿是全上海最让孩子向往的天堂,再乖巧的娃,只需放进来十分钟,就会疯得忘了自己叫啥,以至于公共喇叭里隔一会儿就要播一条寻人启事。
李善斌在“激流勇进”的码头上看见了李怡诺,她正把湿了半身的弟弟从船上拉起来,对着爸爸露出甜笑。
女儿的个头快赶上他了,长发娇靥裙裾飞扬,拥挤的人群掩不住她的夺目光彩。
曾经李善斌担心过她的性格,但现在他想,也许这样的李怡诺,才更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四岁的弟弟李立,令他不必过于担心。
这是他的骄傲。
李立吵着要再玩一次水,李怡诺说我们去坐木马,李立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姐弟走到李善斌身边,李怡诺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挎着李善斌的胳膊,说爸爸我们要去骑木马,李善斌说好,爸爸我们一起去骑吧,李善斌说好,今天可以在锦江乐园玩到几点呀,李善斌说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李立欢呼。
在旋转木马前排队的时候,李善斌摸了摸闺女的头,李怡诺偏过头看爸爸,忽然张开手用力抱了抱他。
李善斌说你长大了,这么样让人笑话,李怡诺朝他扮鬼脸。
排到的时候,李立一定要一个人骑大白马,李怡诺反要和爸爸一起。
李善斌拗不过女儿,笑骂她今天不对劲。
爸爸你才不对劲,李怡诺骑在木马后面,把脑袋搁在李善斌肩膀上说。
我哪里不对劲? 爸爸,你知道下周我就要期末考试了吧。
李善斌呆了呆,然后说,你什么时候担心过考试关心过成绩了? 李怡诺不说话了。
要好好考,李善斌说。
李怡诺轻轻嗯了一声。
李善斌一时之间不知该讲什么好。
木马转过两整圈,他才说,小诺
啊,一会儿玩的时候你记得把弟弟看好了,我看他玩得太疯。
爸爸,我会守好弟弟的,你放心。
李怡诺郑重地说。
就和你一样,爸爸。
她补充道。
李善斌听了这句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小年纪,这般心
思。
不过也好。
玩了足有六个多小时,回程转两趟公交一趟地铁,到家已经过了七点。
吃过饭,李善斌苦笑着和老太太说,得去厂里加班了,让她看着孙子早点睡觉,然后又嘱咐女儿温课备考,进高中第一次学年大考,别搞得太难看了。
他夹着包走出破屋,走出破楼。
炊烟渐散晚灯初放,这么片破落户区里,贫困把人间的温暖修饰得格外丰盛。
李善斌跨上自行车,从这一团暖意里摇摇晃晃骑出来,他忽而意识到,这一趟并不是去巡游,无需假扮浪荡闲汉。
他的车轮遂稳定下来,面容也随之肃然,卸下所有的人世烟火,像一块在夜色里沉默行进的生铁。
自行车从棚户区里穿出来,进入有路灯的街道。
几年前这里还叫城乡结合部,如今一块块地被征掉,房子成片推倒,用不了多久就会盖出新楼,使这儿更符合“上海”的称呼。
十分钟后,李善斌又骑进一条幽暗的荒路,然后在已经废弃的铁道口前下车推行。
他沿铁轨走到隧道桥下,把自行车停在桥洞口,往里走去。
铁轨边有一条供人行的道,和铁轨一样,已经有十年没用了。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隧洞阴影里,有顶彩条布扯起的矮篷。
篷没有门,侧面敞着个洞,李善斌取出手电往里照了照,今夜也并无流浪汉在这儿寄居。
他推了推眼镜,弯腰钻进去,把手电头朝下挂在篷顶垂下的钩子上。
锅盖大的光圈落在地上,轻轻晃动。
几个平方大的篷里光暗分明,李善斌坐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周遭的细节,有一些支撑的砖块和木条,有一些纸板和易拉罐,大致如此。
他也无需看清,那些黑暗中或许会有的蛇鼠毒虫,空气里腐败骚臭的异味,甚而冥冥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所有这些在荒凉的隧洞中拢作一堆,把矮篷和光明世界隔绝。
他无法在能联想到日常生活的地方进行下一步的筹划,他得让自己习惯黑暗,而这里正是他需要的恶地,可以将他与一切白日的羁绊切割开。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明白,才能坚定,自己必须向黑暗而行,再不回头。
李善斌静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拿出本子,摊在手掌上,移入光圈。
第六个。
豹哥。
三角头,窄眼,像蛇。
胸口文了一头老虎,两只手上也有文身,可能是龙。
字迹开始颤动,李善斌合上本子,把手稳住。
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让他微微吃惊,想到背后种种,他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
他看着自己伸在光圈里的手,不禁想,这个世界,终究是和此时的窝篷一样,只有这么一小圈的光明,可以始终生活在这圈光明里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呵。
他把本子翻到后半,开始复习涉及他接下来目标的那一部分。
没有详细的住址,但毫无疑问自己能找到他。
重要的是言谈举止的记录,以及生活上的细节,这些都可以反映出目标的性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录在上面的罪恶。
有的时候,罪恶也可以是一种工具。
李善斌重复看了三遍,然后在新本子上写下行动要点。
并不算是完整的计划,只是一些提醒他自己注意的词语和短句。
就算本子遗失,别人也无法从上面推断出他想干什么。
他颠三倒四地写了一整页,然后停下来沉吟片刻,画了一个把所有行动包进去的圈,在圈外写了“时间?”。
李善斌此时考虑的,不是他完成下个目标要多长时间,而是他还剩下多长时间。
警察现在到哪一步了? 如果可能,他还想和儿女多相处一段时间。
然而,哪怕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光,也绝不能妨碍到下一步的计划,绝不能! 李善斌不禁叹了口气,殊难把握啊。
宜早不宜迟。

6 到六月十五号的时候,碎尸袋已经发现了五个,需要走访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加。
老冯没家要顾,每天走街串巷的时间远超八个小时,至今未发现有效线索。
老冯也不觉得失望,他清楚自己的工作就是补漏,把该填的空都填上,让其他人没有后顾之忧地集中火力。
万一他这里真有了突破,那是意外之喜,没准就能立个小功。
只是这种情况很少见,少见到老冯从未立上可以记录在册的功劳。
晚上九点,老冯返回专案室。
把当天的走访笔录归档后,他申请打印了证物垃圾袋的高清大图。
正反面各一张,五个尸袋十张图,在拼接的长桌上一字排开。
作为比对的,是五卷不同品牌类似规格的垃圾袋,这是他今天跑了两个大超市买到的全部了。
这个尺寸的垃圾袋是特大号的,通常用于楼宇大垃圾筒或者街道公共垃圾筒,家里很少用到。
垃圾袋太大,老冯没办法把五个同时展开,只能一个一个地比对。
垃圾袋这条线,通常的搜索路径:第一步先找到生产厂家,第二步通过厂家确认售卖点,第三步走访售卖点锁定嫌疑人。
三步里只有第二步是没有难度的,第一步的难度也不算太大——如果垃圾袋上有明显标志的话,走到第三步的时候,那就是大海捞针了。
就这个案子来说,锁定不了嫌疑人的外貌特征,等于从海里捞啥都不知道,几乎是无路可走,这也是王兴没有把真正的力量用在这条线索上的原因。
垃圾袋上没有检出指纹。
当然,也没人指望能从在河里或化粪池里泡了几周的塑料袋上化验出什么。
而垃圾袋的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要走通第一步就不那么容易。
“用得着打十张这么多嘛,肯定是一个牌子同一卷的呗,正反面各打一张就行啦。
”说话的是市队赵雷,和老冯一样属鸡,不过小了一轮,这次分在养老院组里。
老冯笑笑说有道理。
话是这样讲,但他摆起的龙门阵也没收起来。
赵雷站在旁边看老冯比对。
“尺寸一样吗?”他问。
“80*100,凶手用的就是这个规格。
” “那怎么弄,这看上去都没区别啊。
不知道手感怎么样,但是也不
能随便碰证物袋。
”赵雷在旁边出着主意,把老冯买的几个袋子都捻了捻。
“摸上去是都很厚实,这么大的袋子,不做扎实不行。
这条路难,王队这是又扔给你个……”赵雷撇撇嘴没说下去。
老冯又笑笑。
“咱们鉴证这块的设备还是不行,要是在FBI,直接就化验垃圾袋成分了。
每家厂子出的产品,应该说这成分都是有微小差异的。
老冯我和你说,科技进步对咱们以后的影响一定会很大,从前破案动脑子,再过二三十年我看福尔摩斯这样的神探意义就不大了。
拿现在开始布的监控探头来说,等到布全了,清晰度再一上去,犯罪人员还能往哪里逃?什么心理分析身份分析动机分析,直接调监控逮人!到时候看监控这样的死工作,缺的就是老冯你这种心思细坐得定的人。
” “再几年我就退休了,等不到那时候了。
”老冯撕下一个垃圾袋,两手提拎着两头,举在面前仔细打量。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呸呸,老冯我瞎说的啊,你别往心里去。
” 老冯把五种垃圾袋一一看过,然后才对赵雷说:“谢谢你咯。
” “谢我啥?”赵雷不明白。
老冯摇摇头。
赵雷评价他生不逢时,这评价其实比许多话闷在肚子
里的同事高了。
赵雷耸耸肩走开。
等他把自己这两天的养老院线索整理完,要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冯把五个垃圾袋对折再对折,分别放在五张照片下面,歪着脖子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问老冯有什么发现,老冯没回答,他走出门却在外头走廊上听见屋里传出声音,具体说的啥没 听清楚。
六月十七日,王兴在会上拍了桌子。
“这样的进度怎么弄?今天第五天,五个组,哪个组能说出点道道来?照你们的速度,再有十个五天都搞不定!” 这也有点夸张了,有人在下面咕哝。
不过王兴也知道这不是侦查员不卖力,而是人手问题,骂过以后,让各个组多去抓一点实习小警察帮着打电话。
到今天发现了六个尸袋,死者的主要身体部分,除右臂外都找全了。
有了初步画像,有了死亡原因,有了更准确的年龄和死亡时间……但都没卵用,真正能用来破案的抓手,还是第一次开会时候的红内裤。
只是干警们刚接触到这条特殊线索时的兴奋劲头,经过了这些天几乎看不到止境的枯燥排摸,早就消磨殆尽。
就像赵雷所说,侦查员们享受的是用智力破案带来的成就感,这种大海捞针的水磨工夫,只有老冯能甘之如饴。
等王兴一通脾气发完,挥挥手让大家各自去干活的时候,老冯示意说他这里有点进展。
“抛尸点附近有居民报告可疑分子?”王兴问。
“是装尸体的垃圾袋这个方向。
我在市面上买了几个常见品牌的垃圾袋比对,结果发现买到的垃圾袋的撕口和装尸垃圾袋的撕口全都不一样。
” 赵雷一拳砸在手掌心,想起前天晚上老冯折起垃圾袋和照片比对的模样,说老冯你有一套啊。
王兴让老冯继续往下说。
“我买到的垃圾袋,撕口不是锯齿状,就是虚线状。
装尸体的垃圾袋也是虚线状,但它那个虚线不太一样,不是均匀分割的虚线,而是一截长一截短的。
昨天我上门拜访了一家本地的垃圾袋厂家,据他们销售部经理说,他知道一家嘉定小厂的垃圾袋是这种撕口。
我打算下午去一次。
” “很好,老冯你顺着挖下去,到时候需要的话,我给你配人。
” 会后王兴单独叫住老冯。
“刚才你说的那些,写进每日报告里了是吧?” 老冯点头。
王兴干咳了一声,说:“像这种比较重要的进展,以后你报告之
外,直接和我讲一声,方便我及时掌握情况。
每天报告太多我也不一定看得过来。
”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不看好老冯这条线,没太关注他的进展。
“好的王队。
不过再小的厂,每个月也得卖几万卷垃圾袋吧,要想从这条线查出东西,其实比内裤那条线更难。
” 王兴拍拍他肩膀,说:“一会儿要是你确认了厂家,接下来走访的工作可以视情况放一放,基本面摸到就行,更多的精力放在垃圾袋上吧。
” 当天下午三点半,老冯确认了“六一三”分尸案中,凶手装尸所用的垃圾袋,正是嘉定佳丰塑料制品厂生产的佳丰牌垃圾袋。
这家厂的规模很小,只在上海和周边县市有为数不多的销售点,平均每月销售五千到六千卷特大号80*100的垃圾袋。
老冯拿到了所有终端销售点的名录,共两百七十二家,其中一百九十家位于上海。
就厂方来说,这样的销售规模,的确是小得可怜了。
六月十八日周六早上七点,老冯根据名单,照着由近及远的顺序,开始了佳丰牌垃圾袋销售商的走访。
第一家是个菜场里的小杂货铺。
王兴没有给他加派任何人手,这在老冯的意料之中。
能不能在退休前立个功,那么多年了,老冯第一次动这样的念头。

7 学期第一天,葛卫听完李怡诺的新生自我介绍,就知道自己摊上了个麻烦。
第一周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唱歌时,王胖子说你们班有个小姑娘漂亮得像个明星胚子啊,葛卫开玩笑说眼红的话让给你带。
现在恐怕转给哪个班,哪个班都要敬谢不敏,李怡诺是上宝四中高中部零五届学生里最麻烦的一个,这已经是公论。
葛卫真心不想找李怡诺谈话,谈了也白谈,但作为班主任,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谈又不行。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葛卫板着脸问。
李怡诺一进办公室就对着窗外出神,在葛卫不得不开口之前已经放空了好一阵,这时把视线移到班主任身上,慢悠悠变出一个羞羞怯怯的笑容,小意地轻声说:“葛老师。
” 葛卫在心里骂了声“我去”。
“欧阳励勤和三班的易锋打架的事你知道了吧,后天期末考,现在两人都进了医院,家长来学校问为什么打架,你让老师怎么说?” “他们两个自己没说吗?” “他们有脸说?”葛卫反问。
李怡诺向后微微一缩,仿佛柔弱不堪地受到了惊吓。
四中水浅,你不去戏剧学院可惜了,葛卫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其实他知道李怡诺真想演不会这样子,她是肆无忌惮。
葛卫板着脸说了一套话,什么考大学有多重要,高中三年要以学业为主,同学之间要处好关系注意好分寸。
他没说恋不恋爱的事,对那两个躺在医院里哼哼的男生来说是恋了,对眼前的李怡诺来说压根儿就不 是。
李怡诺浅笑着乖乖听训,等葛卫说完了,她仰起脸问:“葛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去医院探望两位受伤的同学。
” “千万别!”葛卫咬着牙说,“你想让他们再干一架?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谢谢葛老师,给您添麻烦咯。
”李怡诺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到最低的时候,才用手把T恤的圆领轻轻掩了一掩。
葛卫心脏通通跳着,挥挥手让李怡诺赶紧走。
这绝对是他当老师十八年来,遇上的顶顶麻烦的学生! 葛卫进修过心理学,知道单亲家庭的女孩会成熟得更早,往往也会
更有女人魅力,那是因为她们不得不面临比别人更复杂的处境。
可是像李怡诺这样妖孽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他意识到李怡诺刚才其实啥都没答应,不禁苦笑。
他忽地兴起了暑假去李怡诺家家访的念头,他想看看李怡诺在家会不会有一副真实的面孔。
等在教学楼外的七八个女生把李怡诺簇拥在当中,问怎么样。
李怡诺长发一甩,说:“没事儿,走啦。
” 嘻嘻哈哈走过操场的时候,这个小团体已经变成了十几个人。
校门口,一个抱着篮球的高大男生被伙伴一脚踹在屁股上,踉踉跄
跄在李怡诺跟前站定,女生们开始起哄。
男生憋红了脸,但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以往李怡诺会觉得很有趣,或许会对这头新加入的小斗犬说一句充满光芒的话,比如“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吗,一个能成为更好自己的人”,然后将他彻底收归麾下。
但是今天,她忽然一阵烦闷。
这些每天对着镜子观察嘴上绒毛,轻轻易易就可以作出承诺,准备随时品尝甜美多汁爱情的家伙,如此轻松地生活着,仿佛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李怡诺收回轻蔑怜悯的目光,她的指尖在男孩脸颊上拂过。
“嗨,找个随便什么人干一架吧。
” 她像头马一样脱离了身边的女孩,把愣怔的男生抛在原地,走出校
门。
这几天李怡诺放了学就直接回家,不是因为临近考试。
奶奶扭了腰,每天李立都盼着姐姐天黑前带他去公园玩一趟。
家旁公园的儿童乐园很小,只有秋千、滑梯、跷跷板和一匹固定的斑驳木马,但已经足够李立翻来覆去地折腾,那劲头不比去锦江乐园时差多少。
李怡诺坐在秋千上,看着李立一遍又一遍从滑梯上滑下来。
有一瞬间夕阳忽然大放光芒,蜇得她眯起了眼睛,她抬眼望去,落日又掩入云中。
李怡诺跳下秋千,走到滑梯下口,一把接住弟弟,按着他上上下下把土拍掉,最后在他屁股上揍了一下,说回家了。
李立的精力还没发泄完,回家路上一蹦一跳走在前面。
“立立!”李怡诺吼了一嗓子。
李立停下来回头,李怡诺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
李立一龇牙,不知
道自己哪里惹毛了姐姐,却发现李怡诺的注意力并没在自己身上。
李怡诺咬着牙,盯着一棵梧桐树。
树后慢慢露出半张脸,然后整个人都转了出来。
“又是那个神经病。
”李立小声说。
老头的头发乱成一蓬,依旧驼着背。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总得注意
看看地上有啥可捡的破烂。
长年日晒令他的皮肤松弛,一道道皱褶里布满了斑点,但皮肤下的肌肉精瘦有力,青筋一条一条暴凸在手臂上。
他的实际年龄要比看上去年轻得多,也许还不到六十岁。
李怡诺看着老头,她忽然意识到,老头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转身快步离去,而是慢慢把背挺直起来,脖子、脑袋和双手全都舒展开,对着李怡诺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黄牙,活像头老年的雄猩猩。
李怡诺很少对人凶神恶煞,她明白那不是女人的优势所在,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
所以她总是笑,她会各种各样的笑容,对付不同的处境,像是武器或者工具。
可是这一刻,对着不远处老头的笑容,她手足无措。
“姐我们快走。
”李立说。
李怡诺拉着李立,从树前疾步走过。
老头没有跟上来,但哪怕已经走过了几个街区,走进居住的破楼里,李怡诺都觉得那道视线还粘在自己的后脖颈上。
李立也被吓到,一路上格外安静,连走楼梯的脚步都放轻了。
往二楼走的时候,二楼半传来李善斌的声音。
“所以你现在也没办法联系上王海波?” “方便问一下最近一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呢?” “你有他的父母或者朋友……” 李善斌看见儿子女儿从楼梯口出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然后说
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整顿晚饭李善斌都吃得心神不宁,以至于没能发现李怡诺和李立的话比往日少。
他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目标竟然消失了,通过几条线都没办法获得确切消息。
也许他并不是现在才消失的,而是已经消失了很久,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李善斌没有料想到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凭着过往印象和听到的只言片语,凭着本子上记录的过往细节,生出了目标触手可及的错觉。
其实想想目标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他的消失并不让人意外。
李善斌苦笑起来,王海波和自己这个技术工人印刷机长可不一样。
技术工人就像螺丝钉,如果没有意外,铆在了一个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变。
可在他的计划里,王海波是关键一环,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李善斌又听见了冥冥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笃笃声,这恍恍惚惚的声音不能细听,否则让人烦闷。
它像是一根走向最后时刻的秒针,又像是警察逼近的脚 步。
警察还会留给自己多少时间?李善斌在过道厅里的小餐桌前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怡诺已经把碗筷 都洗干净,开始擦桌子。
李善斌站起来,忽然对女儿说:“小诺是大姑娘了呢。
”“爸你又要出门?”“对,要去加班。
”李善斌出门,李怡诺拎了垃圾袋也走出来。
李善斌伸手去接,李怡 诺摇头。
女儿和爸爸一起走下楼。
李善斌跨上自行车,李怡诺在后面问:“爸,你接下来……要去哪 里吗?”李善斌一怔,回过头,看见女儿的眼圈是红的。
“爸,你有事情要交待我们吗?”李怡诺又问。
李善斌下意识要摇头,脖子却动不了,想点头,脖子也动不了。
他赶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把头转了回去。
“过两天。
”他艰难而含混地说。
李善斌骑车到路口,停下来。
他有些不想去那个窝篷,自然也不会 去厂里加班。
他一时不知该去何处了。

8 店主是个中年胖汉,汗衫撩起了半截,把圆滚滚的肚子晾在外面。
杂货铺闷在室内菜场最深处,盛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个巴掌大的小电扇对着他的肚子吹。
柜台上摆了几筐香料,还有一筐海燕小鱼干,沉淀出独特的混合气味。
店主小心地挪动肚子,在货筐后的逼仄空间里弯腰找出账本,然后从四月底往前一笔一笔寻找。
“我就是记记每天卖出点啥,不会记卖给谁。
不过来我这里买的,基本是老户头。
”他说。
这是老冯跑的第十五个菜场。
菜场里的杂货铺是佳丰牌垃圾袋的重要销售渠道,名单上总共有近五十家。
老冯已经总结出一个菜场模式:首先,会在菜场杂货铺里买特大号垃圾袋的熟客大多就是本菜场的小商贩们,需要询问这些人最近的行为举止有无异样;其次,让店主尽可能回忆买走特大号垃圾袋的陌生客的信息。
后者是重点所在,在谋杀案例中,如果凶手不得不采购作案工具,通常会选择陌生的购买环境。
专案组迄今为止对凶手的画像依然很模糊,诸如残忍、冷漠、寡言少语之类的定义某种程度上是想当然的,最后抓到的真凶和这些词语完全相反也不意外,这在许多案件里已经被反复验证过,只能说人总是出乎意料得复杂。
能真正帮助老冯筛选嫌疑人的标准其实很少,甚至只有一条。
受害人的死亡原因是扼死,当时的情形,不论是正面冲突,还是趁其不备,凶手对自己与受害人的力量对比一定有着相当的自信,才会采用这样的行凶方式。
同样,对凶手的身高也有所要求。
要么,凶手是身高一米七三以上较强健的男性,要么是格外魁梧的女性。
半个多小时后,老冯结束了对店主的反复询问。
他留了电话,要求店主回去问问轮班看店的老婆,并且也同时完成了对店主本人的嫌疑评估。
照例一无所获。
正常人不可能精确回忆几个月前一件小商品的所有购买者,在参考坐标如此模糊的情况下出现大量疏漏在所难免,但老冯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换一个人,不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从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老冯不会,他在自己的名单上划掉一行,然后下一个。
非高峰期的地铁还算空,整排位子只坐了两个人,老冯把抱着的巨大包裹放下来——这是他先前特意回家取的。
离下车还有近半小时,他打开电脑,开始看监控录像。
这是名单上少有的几家大超市之
一,承包了佳丰垃圾袋差不多十分之一的销量,也就是说每个月卖出超过五百卷特大号垃圾袋。
老冯从营业数据里调取了每一笔佳丰特大垃圾袋的成交时间,然后去看相应时间点的收银台监控录像。
工作量并没有听起来这么可怕,因为录像只保留最近两个月,老冯拿到录像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一日,考虑到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两个月的录像里只需要看最早的那一周,总共一百十九个时间点。
到站的时候,老冯又看掉了四笔交易。
监控并不特别清晰,每一笔交易他都要来回播放几次,观察顾客举止是否可疑。
很大程度上,这样的观察是靠“感觉”的,而老冯没“感觉”。
可惜感觉好的刑警没时间干这样的活,老冯想,也许凶手已经在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了。
老冯斜抱着包裹走出地铁站,过两个街口,拐弯走进“广屋”——一家日式居酒屋。
广现润二用中文和他打了个招呼,老冯是熟客,每个月都会来吃一顿晚饭。
拉开包厢移门,崔影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
“小瑶马上高
三,暑假报了几个班,考完试还在每天做卷子,她说就不来了。
” 老冯愣了一下。
“哦,好。
”他说。
他有两个月没见女儿了。
老冯把一米多高的包裹靠在墙角,脱了鞋上榻榻米。
“这是什么?” 老冯把包裹一头的纸撕开,露出一个长毛绒熊脑袋。
“给小瑶的,我以为她会来。
” 崔影看看熊又看看老冯,告诉服务员可以上菜,另外再要了两壶清
酒。
服务员离开时把移门合上。
“最近在忙什么?”崔影问。
老冯就开始说案子,捡着能说的说。
他说到一半,服务员开门上菜,崔影说你还是没变啊。
老冯哦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讲分尸案,笑笑说情商低一辈子变不了了。
崔影摇摇头,说如果小瑶在,大概是想要听这个故事的。
这些年他和崔影的关系反而比离婚前好,老冯自己这么觉得,他判断崔影应该也是。
他一直不知道促使崔影离婚的男人是谁,压根儿没有抓奸这回事,就是有一天晚上出勤回家,崔影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告诉他喜欢上别人了,要离婚。
这事对他的打击远没有其他男人碰到时大,内心情绪再怎么积蓄,小池塘也掀不起滔天浪。
他甚至很能够理解崔影,觉得她喜欢上别人理所当然。
事后老冯也没有动用公安手段调查,到今天他也想,自己那时候的好奇心是不是太弱了,到底有没有另一个男人存在?崔影没有再婚,从女儿的只言片语里,老冯知道崔影从没开始过一段正式关系。
“本想着考完试,小瑶今天会来的。
”老冯吃了几口鱼以后说。
“下个月我让她来。
”崔影说。
女儿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依赖,哪怕是老冯这样的父亲。
曾经有一度,冯小瑶觉得父亲特别了不起,因为他是警察,缠着让他讲抓坏人的故事。
可是老冯没抓到几个大坏蛋,处理的大多是派出所鸡毛蒜皮的事情,慢慢的冯小瑶也就不问了。
到最近这两年,哪怕是每个月一次的见面,冯小瑶也表现得可有可无起来。
老冯嗦了一口酒说:“大概是上年纪了吧,有的时候确实会想。
医学上讲,人变老以后,大脑也会变化,老年人话多,也容易念旧。
可能吧,我这老了以后,倒会变得更正常一点了。
” 崔影笑笑。
老冯瞅瞅她,问要不要再来一壶酒,崔影说还有半壶没喝掉呢,老冯哦了一声,把自己小杯里的清酒喝掉。
“要不要再试试搭伙过日子?年纪大了,有个照应。
我这个,和从前比确实有点变化了,时不时的也想和人说几句话。
” “那你现在,会经常和同事一起晚上喝酒吗?” 老冯摇头:“我一去,气氛就差点。
他们嫌我喝了酒也太清醒。
” “抽烟呢,抽烟的时候,会几个人一起吗?” 老冯愣了愣,还是摇头。
“那我看你还不够老。
” 老冯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
崔影放任了一会儿这异样的沉默,说:“老冯,你说两个人一起
过,到底图什么?” “互相靠一靠吧。
” 结束的时候,崔影让老冯把熊带回去。
“我抱这么个大东西不方便,下次还是你亲手给小瑶吧。
不过,其实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长毛绒了。
” “好,要是我手上的案子破了,下次我讲给她听。
” 老冯抱着大熊搭回程地铁,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相当惹眼。
回到家里,他把熊放在大床多年用不到的另一边。
他想着和崔影的这顿饭,想着她问的那几句话,疲惫慢慢涌出来。
老冯不喜欢回家,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觉得累。
他体能保持得不错,疲倦更多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这似乎是他深切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年纪大真的有帮助。
老冯看着床上坐着的大熊,想着自己还有三个月到五十岁生日,不知不觉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这只熊先前一路抱着非常柔软,这柔软 此刻依然残存在他身上,有丝丝缕缕难以索解的东西,从熊的每一根长绒中流淌出来,冲刷着他的身体。
这大约就是情感吧,但老冯觉得自己是个筛子,这些情绪从前胸进入,在他的皮肤、血液、心脏和骨骼间缓缓通过,从后背心渗出去。
老冯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继续看监控。
他估计再有三天左右,可以解决掉名单上的一半,后一半要慢点,因为有些在外省。
走访到现在,勉强算可疑的线索一共七条,但没有一条重要到需要停下其他工作立刻追下去的,所以他也没向王兴上报。
除非凶手心虚到买垃圾袋时行为严重失常,或者气焰嚣张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否则垃圾袋这条线索,应该很难摸到凶手尾巴。
烟灰缸里有五个烟蒂的时候,老冯突然坐直身子。
这是四月二十七日的一段监控。
老冯倒回去重看。
显示屏上,购买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的是个看上去偏瘦的戴眼镜男性,并不符合体格推测。
他表情正常,从监控看,也没有和收银员说什么话。
老冯又看了一遍,然后继续看下一个时间点。
一小时后,他熄灯睡觉,熊在一臂之遥,他失眠了。
次日清早,老冯拨通了这家超市经理的电话,要求核实四月二十七日傍晚五点三十三分,于三号收银机结账的一位顾客的购物清单。
“我需要知道,他除了一卷佳丰牌特大号垃圾袋外,所购买的另一件商品是什么。
” 得到了经理查询系统后的准确答复,老冯打电话给王兴。
“王队长,我有一条线索。
”老冯说。
“四月二十七日傍晚,广安超市里有一名中年男性购买了两件商品,一卷佳丰特大垃圾袋外,一把锯子。
” “嘿呀!”王兴发出一声喊叫,“我勒个去!老冯,老冯,老冯!” 王兴大叫三声。
“你逮到那个王八蛋了!”电话这头,老冯咧着嘴笑。
是的,我逮到了! 那些受害人的尸块,已经被法医王德坤确认过,所用的分尸工具,正是锯子。

9 李善斌读过自己印出来的每一本书,很多年前他想改变命运的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知道有人通过冒险改变了命运,有人撞了大运改变命运,但用知识来改变命运,总归稳妥一些,可控一些。
知识没能改变他的命运,大约是读的书还不够多。
制定计划时,他很努力地回想看过的相关书籍内容:一些心理学专著,一些推理名著,甚至还有一本公安先进个人事迹选。
他从中总结出很多道理,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些道理不太管用,缺乏细节或者细节不实,照此实施的时候总是撞上礁石。
先是分散藏匿的抛尸袋竟然这么快暴露,再是王海波不见了踪迹。
李善斌知道王海波曾经住在哪里,也知道他曾经在哪里工作。
他觉得这两个烙印一旦打上就很难磨掉,比如他自己,从来没有换过工作,如果不是那场火也不会搬家。
当然,王海波是从单位停薪留职出去的,可既然还留着职,单位总会掌握些情况吧;就算他搬了家,居委会也还会有他的联系方式吧。
在这两处碰壁的时候,意外之余,李善斌从心里升起的,是迟来的苦涩觉悟。
自己停在原地,以为世界也同样不曾改变,其实十一年前他就该懂得,不管是整个世界还是哪个人,都不会等他。
幸好,关于王海波,他还有些手段。
除了工作和住所,人有更难以舍弃的羁绊。
王海波的父亲叫王杰,在航天局工作。
上一辈人的组织关系都很牢固,尤其是航天局这样的特殊系统,李善斌有九成把握,王杰是在航天局退休的,如今应该六十岁左右,航天局里一定还有许多与王杰相熟的同事。
找到了王杰,多半也就能找到王海波。
然而王杰并没有在航天局退休,他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王杰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李善斌还是从主任那里请了假,连着两 天往航天局跑,拜访到三位王杰的老同事。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三流传
记作者,受王氏家族某位长辈所托,为王家每一位族人撰写小传。
正式起见,他还杜撰了一份委托书。
在这三位老同事口中,李善斌几乎没有打探到关于王海波的任何情况,王杰对儿子绝口不提。
好在李善斌确认到了王杰的妻子,王海波的母亲赵兰的职业,那原本不在他的资料上。
赵兰长期工作于区卫生局办公室,并在那里退休。
和航天局工会对多年前去世员工的陌生感相比,区卫生局工会对赵兰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因为他们代表组织,刚刚去探望过她。
“她状况不太好,你不知道吗?”对方在电话里说。
“啊,那我得去看看她。
”李善斌说。
他放下电话,心里琢磨着,寡母病重,谁会在身边照顾呢? 预感到即将解开难题,把断了的线重新连上,李善斌绷着的面孔放
松下来,他甚至隐然有了丝笑意,但瞬即又隐没不见。
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当王海波真正在视野里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离开当下生活的时候了。
前方是怒涛,是火海,是炼狱。
他要走进去了。
自己的最后准备还差些什么?李善斌去银行柜台取了四万八千九百二十一元——他工资卡上的所有钱。
他的计划用不着这么多现金,大多数是留给家里的。
他猜想或许卡会很快冻结,只要警察查到他头上。
不能心存侥幸。
他在银行边的小超市买了瓶潘婷洗发水,女儿喜欢这个贵牌子,另加一条硬壳红双喜,本来要买两条的,仔细盘算后,觉得一条勉强也够,给家里多留点钱。
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收银机旁边陈列着健达缤纷乐,那是李怡诺最爱吃的巧克力品种,便问一共有几条。
“都在这里了。
”老板操着贵州口音的普通话说。
那就是五条。
老板的口音让李善斌觉得亲切,他记得之前好像来过一次这家小超市,既然这样,就多采购一点东西吧。
他拿了五条缤纷乐,又取了三袋儿子最喜欢的开心果放在柜台上。
“还要点其他什么东西吗?”老板瞅着他问。
李善斌犹豫了一下,他在心里盘算女儿和儿子的诸般愿望,还有老
母亲一直念叨的一口好锅。
说起缺的东西,家里太多了,远远不是这家小超市里能买全的。
他摇了摇头,说就这样吧。
老板点点头,像是有些遗憾,看看货又看看李善斌。
李善斌催他结账,老板说你等等,居然又从收银台底下翻出两条健达缤纷乐来。
“你是说都要,对吧。
”他打量着李善斌,仿佛要看看他会否反悔。
李善斌笑起来,说都要。
老板帮他把货品放进塑料袋里,说你来过我这儿吧,老客人了,下
次来给你打九折。
李善斌说来过一次,他把自己的贵州口音放出来一点,说咱们是老乡啊。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李善斌觉得自己应该不会第三次进这家店了。
然而毒辣的日头晒在身上,李善斌忽而又想,应该再多买点冰淇淋回去,从这里骑回家,速度快点还化不了。
他走回店里,冲老板笑笑。
老板在打电话,看见李善斌折返,陡然一愣,“啪”地把听筒搁回座机。
李善斌盯着老板,慢慢收了笑。
老板一寸一寸挤出笑来,问还想要点啥。
李善斌视线下移,老板的右手兀自紧紧抓着听筒,青筋暴出,然后又蜂蜇一样把手松开,缩进柜台下面去了。
李善斌紧贴着收银台,老板往后闪躲,地方就这么点大,他很快意识到无处可逃。
努力向上提的嘴角、抽动的左边眼角、翕张的鼻孔,脸上的各个部位根本无法协作完成名为“镇定”的指令,都想各自找个地方藏起来。
李善斌忽然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如此惧怕自己。
“打电话?”他问。
“没有啊。
” “打给谁?” “哦哦,老婆,我老婆。
” 李善斌冲他轻轻摇头。
“知道是什么案子吗?”他问。
老板的脸上像是中了一拳,耸眉咧嘴,额头沁出细汗,用颤抖的气
音发出“哈”的疑问。
“那就是知道咯。
”李善斌点点头。
“没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脸皮已经发白。
“看你那么怕我,多少是知道一点吧。
” 李善斌拿手指指电话,老板连忙抖着手把电话推过去。
李善斌握住听筒,定了定神,心里掠过女儿的模样。
其实他也怕,但这个时候不能露怯。
老板已经报警了,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其他?他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善斌操着贵州普通话,把喉咙压扁,学着老板的声线说。
“刚才搞错了,应该是搞错了。
” “搞错了?你不是说看了好几眼,就是上个月来过的那个人吗,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电话那头说。
“刚才他又回来买了两根冰棍,我和他说了两句话,这是个刚到上海两个月的安徽人,到我这里买过三四次了,不是只来过一次的那个。
两个人的鼻子有点像我给搞混了,所以赶快再打个电话来,省得你们白 跑一次。
”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电话。
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诉我,我们不怕白跑的。
” “行,好的好的,一定。
” 李善斌搁下电话,老板已经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脸,连声说:“搞错了,确实是我搞错了。
” “你没搞错,你心里知道的。
” 老板又变成了先前那种夹在哭笑之间的表情:“我不会说的,我绝对不会再打电话了。
”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竖起来。
“五个钟头,你忍得住吗?” 老板微微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五个钟头以后,你可以打电话报警。
” 老板露出他最谄媚的笑容,说:“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
轻重的人。
” 李善斌把电话机上的线拔了,用手拽一拽,老板连忙把电话线的另一头从墙上拔下来,整根交给李善斌。
“你有手机的吧。
” 老板飞快地摸出手机放在柜台上。
李善斌卸下电池板,把手机推回去。
“其实,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地方买手机电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别人的电话打。
” “哎呀哎呀,”老板急了,“您给我一条路走,我怎么会不知好歹, 怎么会嘛,您都说了五个钟头,我要是这都熬不住,急着去投胎啊。
别说五个钟头,我跟您保证,这五天里我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的!” 李善斌把塑料袋里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拿出来,把电话线和电池板装进去,扎起袋子,轻轻拍了拍,然后推还给老板。
“五个钟头,五个钟头以后,不管我怎么样,你肯定是安全的。
”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着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放进自行车前兜里。
跨上车的时候,他看见老板从店里赶出来,把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日本人似的给他鞠了个深躬。
他骑起来,两边的景物夹道矗立,将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
他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就此开始了。
10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老冯打电话给王兴报告突破性线索的半小时后,一把与监控录像中男子所购买的同品牌同规格的锯子就被送到了“六一三”碎尸案专案组。
经鉴定,这款锯子的锯齿形态和齿间距,可以形成与尸块相符的伤口。
王兴召开专案组会议,确定录像上的不明男子,为本案头号嫌犯。
不明男子只有一个像素不太清晰的侧面。
王兴把原来的五个组压缩,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手去跟原有的线索,抽调出来的大部人马另分两组:一组去比对公安系统全国数据库里所有符合基本年龄性别特征的有案底的人,因为图像不够清晰,这工作基本要靠人眼分辨;另一组上街。
王兴把其他人派完,最后问老冯愿意去哪个组。
老冯说上街。
王兴看着他嘿嘿直笑,忽然大吼一声:“老冯!” 老冯愣怔着,慢慢站起来。
“老冯你这么多年怎么干活的,大家都看着,现在是绿叶熬成红
花。
这个案子要是能破,你这个大功逃不了,而且我个人特别希望最后老冯你是首功。
我在这里说一个事,接下来要是110平台接了线索,优先分给老冯,有没有意见?”王兴大声说。
老冯有点傻,不知道在这样轰然沸腾的场面里该做何反应。
要立个功,他咧着嘴在一群刑警中间想,临老了,有一个可以和冯小瑶说的案子,将会是……自己破的吗? 刑警们笑闹一阵,舒缓了连日的压力,摩拳擦掌领了新任务干活去了。
反倒是留在原本组里的人颇有些吃味。
现在侦破形势已经倒转,本来不算方向的方向上居然有了突破,连嫌疑人的相貌都有了,可他们这条查被害人身份的线,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儿曙光。
最初步的筛查刚刚过半,后面真要做下去,还有巨大的工作量,留着他们,不过是备着万
罢了。
上街指的是拿着照片去做细致的走访。
因为现在只是从逻辑上判断不明男子有重大嫌疑,尚没有直接的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联系起来,所以不能把他的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
老冯那么多年的走访工作做下来,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他有耐心,每个点都做得很细致,坏处是速度慢,好处是确保把足够多的信息传递给工作对象,并且通过充分交流建立信任感。
他会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一旦对方发现情况,往往会直接打老冯的电话,而不是110。
上街的每个刑警都会划分区域,王兴还是让老冯先挑。
如果把发现尸袋的地点连一个圈,虽然专案组判断凶手对该区域相当熟悉,但这个圈应该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区。
广安超市离这个圈有一定的距离,老冯选择广安超市和抛尸圈的中间区域作为自己走访区的时候,王兴冲他挑了个拇指,认同这是最可能发现不明男子踪迹的地方。
六月三十日下午,老冯接到了便利店贵州老板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的挂断颇有些仓促,老冯理解这是老板发现一个极度危险的嫌疑人时的慌乱反应。
但是很快又来了第二通电话。
第二通电话里,老板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搞错了。
老冯看了一下两通电话的间隔时间。
五十一秒。
老板说,那个顾客又回店里,挑了两根冰棍结账,其间他们聊了几句,老板确认这不是警察在找的人。
老冯反复模拟这一系列动作,不是说五十一秒里绝对完不成,但是非常非常紧。
老冯拨回去,想再问问清楚,但是店里的电话一直不通。
他从工作本里翻出老板手机号码打过去,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老冯离便利店并不太远,他决定骑过去看看情况。
老冯走进便利店的时候,离他接到第二个电话,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老板看到他有点懵,老冯说你刚才一直在打电话啊,老板摇摇头说 没有啊,你打我电话啦,老冯说你店里的座机和你手机都打了,全都打不通,稍微有点担心,过来看一眼,问问清楚。
说到这个时候,老冯终于发现,老板的表情有点不寻常,再仔细一打量,老板的手紧紧按着柜台上的电话座机。
老冯对物件的观察力要胜过对人的观察力,当下就觉得电话机有哪里不寻常,琢磨了一下,便意识到电话线没了。
“你把电话线拔了?” “不是我拔的。
” 老冯精神一振:“哦?说说看。
” 老板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就不怪我咯,他用贵州话咕哝了一
句。
老冯听不懂,问他说了啥,老板眼睛往店门外一溜,忽地又紧张起来,说警官你先等我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店去,赶在拾荒者前面把塑料袋从垃圾筒里捞出来。
“我是被逼的,你们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啊。
”他一边给手机安装电板,一边对老冯说。
老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警官,我这个线索是不是很关键,抓到了人,我这里会有奖励吗?我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我看那个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 “他说的是五小时?” “对的,五小时,现在才刚过不到半个小时。
” “如果今天能够抓到人,而且抓对了人,你肯定有功,我给你申请奖金。
” “一定要抓住啊,否则我怕我有麻烦,我在这里开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老板把老冯拉到马路上,往前指指:“他骑车走的时候,我在后面看着的,他在前面那个路口往右拐了。
” 老冯一拍他肩膀,说有你的啊。
“还有,警官,那个人最后出店时看了眼冰柜,他可能真是为了买冷饮才回来的。
要是那样的话,他绝对住得不远。
” 老冯心里更有谱了,嫌疑人电话里脱口说的买两根冰棍,应该就是他原本的想法。
这么热的天,不是路程五分钟之内,不会想着带冷饮回去。
前方十字路口右转,自行车程五分钟,也就是大约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域,住宅优先。
五小时,嫌疑人一定是打了余量的。
他可能要一定的时间作逃亡准备,也可能有一件必须优先处理的事情。
真实所需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小时,也许两个半小时,然后他就远走高飞了。
现在,自己最多还有两小时。
老冯不贪功,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靠他一个人是没办法在两小时里细细梳理一遍的。
他当即上报王兴,王兴下令上街组的所有刑警,以最快的速度,着便衣进入该区域,同时给区域内所有交警协警分发嫌疑人照片。
半个多小时后,即下午四点二十三分,一组刑警报告了收获。
有人认出了照片上的嫌疑人——刚搬到该区两三个月的一家新住客的一员,下午早些时候,嫌疑人被目击者看见骑车回家。
“好像没看见他出来。
”目击者——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对刑警说。
四点二十六分,老冯进入已被便衣刑警包围的目标区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算是镇上比较中心的地方,那些五层高的
住宅楼在半个世纪前非常显眼。
周围的农田在最近几十年的城市化里变成马路和楼房,一轮又一轮的侵蚀让这儿发炎流脓长成恶瘤。
这里的每一幢楼至少被加盖了一层半到两层,楼与楼之间是高低起伏的铁皮顶简易房,形成了以每两三幢楼为中心的一个又一个街区。
其实根本称不上街,只是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挤压出了各种曲里拐弯紧贴房子的小径。
几年之内这里一定会被平整掉,但现在,老冯见到的还是一派鱼龙混杂的浑浊场面。
老冯从大路拐进去,仿如踏足一片虫蛀斑斑的老叶,而主脉不过寻 常上海弄堂的宽度。
顺着主脉走五十米,跛了左脚的目击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摇着蒲扇,从他身后的细径往里走就是嫌疑人居住的破楼。
时间紧急,又怕打草惊蛇,现在还没能锁定嫌疑人确切的住处,只知道他和老母亲及一对儿女住在三楼。
对公安来说,这是最难抓人的地方,地形复杂且四通八达,天然的治安洼地。
老冯一进来就明白,目击者所谓“没见他出来”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嫌疑人可以走的路太多了。
现下调集过来的十多个警察,远无法形成真正的包围态势,拿来围住目标那幢楼还勉勉强强。
四点三十四分,王兴赶到,主持行动。
此时通过对一楼二楼居民的走访,已把目标缩小到三楼的两户人家,再多给一点时间,应该可以锁定。
王兴决定不等了,两户人家同时敲门,在一户开门的时候,另一户如果没动静就强行破门。
“外围保持警惕,嫌疑人随时可能翻窗跳楼。
但是看见可疑目标别一拥而上,这里不良分子聚集,会逃跑的不一定是我们的目标,搂完草窜出来的是兔子是蛇得看准了。
”王兴强调完行动要点,挥手让两组人进楼。
老冯领着其中一组,踮着脚小跑到三楼,出楼道左手尽头门口站定,掏枪。
另一组从他们后面蹭过去,堵住侧对门另一家,六个便衣挤得满满当当。
两家都是一撞就开的破门板,也都没有门铃,老冯回头看看,接到信号后同时敲门。
身后那扇门先开了,另一组大喊着“警察”一拥而入。
老冯向后急退两步,合身往前撞。
门一下子开了,老冯的肩膀却没有碰到想象中的阻力,只听见一声少女的惊叫。
“警察!”老冯一边喊一边踉跄站定,两名同事分头抢进里屋。
穿着牛仔热裤的少女坐倒在地,长发散乱红唇微张,小鹿般惊慌失措。
老冯的视线没有在少女怜弱的美态上停留,他注意到女孩的膝畔散着两块红白包装的长条巧克力,然后在桌上看见了其他几块和开心果。
他高喊“就是这家”,持枪闪进厕所,回转出来的时候碰上先前冲进房间的刑警,三人各自摇头,谁都没发现目标。
少女已经爬起来,缩在桌角墙边尖声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干嘛?” 老冯亮了警官证,问:“你爸呢?”“出门了。
”“去哪里?”少女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少女还是摇头。
“这是你爸刚买回来的?”老冯指着桌上的东西问。
少女迟疑着点头。
“我爸爸他……有什么麻烦吗?”隔壁房间道歉收队,王兴从门外一步跨进来,问:“是这里?”老冯点头,王兴留他继续了解情况,带着其他人退到楼下。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兴离开前问。
“李善斌。
”警方由此得到了“六一三”案头号嫌疑人的身份信息。
“我爸爸他犯法了吗?”少女追问。
王兴没回答,把现场交给了老冯。
“我们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老冯对少女说。
少女惊魂甫定面颊酡红,给不了老冯什么反应,老冯把桌子椅子扶正,回身掩上大开的房门,为刚才的冲撞道了歉,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李怡诺。
”少女怯怯回答。
据李怡诺说,李善斌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家里,放下给她和弟弟买的东西,就又出门去了,并没做特别交待,这意味着他应该是要回来吃晚饭的。
老冯问了李善斌的手机号码,传给王兴,打过去是关机状态。
问了李善斌的工作,王兴联系了印刷公司,得知李善斌已经请了一段时间假。
老冯问李怡诺,李善斌为什么请假,李怡诺说她以为爸爸一直在上班,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问李善斌经常手机关机吗,李怡诺摇头。
问家庭情况,李怡诺说父母好多年前就离婚了,爷爷死得更早,这么些年一直是爸爸在支撑这个家。
李怡诺一直很害怕,话少,老冯问个两三句,她才答一句。
老冯不擅长聊天,又不能拿小姑娘当犯人审,常常冷场。
五点零三分,门锁转动,一位老人领着个小男孩走进来,是奶奶刘桂兰和弟弟李立。
老冯再次出示了警官证,刘桂兰表示既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同李怡诺一样,刘桂兰也有些畏惧,老冯不禁想,如果说小姑娘是因为警方粗暴闯入而受了惊吓,那老太太又是在怕什么呢? 小男孩李立倒是睁大了双眼瞪着他,老冯蹲下来,对他笑笑。
“和叔叔说说爸爸好吗?” 李立回头去看姐姐,发现姐姐在小声抽噎,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李怡诺把弟弟紧紧抱住,李立在姐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怡诺抬头叫了声奶奶,刘桂兰便把李立拉到里屋,关上了房门。
“真是……不好意思。
”老冯尴尬地说。
“我爸爸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冯答不上来。
人证物证口供现在一样都没有,他要怎么对李怡诺
说,她爸爸可能杀了个人? 李家通常在六点之前吃晚饭,尽管早有预感,老冯还是一直等到了六点半。
其间李怡诺也多次拨打过李善斌的手机。
“如果有你爸爸的消息,请务必立刻通知警方。
”老冯在离开前说。
“您是说我爸爸可能一直不回来吗?那现在可以报告失踪吗?”李怡诺焦急地问。
“我们会努力找到你爸爸的。
”老冯勉强这样回答,然后退出了李家。
王兴留了一组人保持监控,收队。
“五小时已经过了一半多。
”老冯念叨了一句。
“别想什么五小时了,他随口一说稳住便利店老板而已,回家放完东西就跑了。
”王兴说。
“是这样?”老冯一愣。
“确定嫌疑人身份已经是很大进展了,老冯你加把力,一旦发现直接证据,我就去申请通缉令。
” 老冯点头,心里却想到另一件事。
李善斌十几年前就离了婚,那今天看到的最多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是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李善斌,逃跑之前还惦记着把给孩子的东西放回家去,就真的一句话都不和女儿交待?”王兴琢磨着说。
“小女孩没说实话?”老冯皱着眉说。
他可是啥疑点都没看出来。
“李家你还是要再去几次。
”王兴拍拍老冯的肩膀,“老冯,已经很近了,这回争取立个二等功!” 11 事情不顺。
李善斌所购买垃圾袋及锯子的型号和作案工具能对上,购买时间也与被害人死亡时间重合,人虽然没抓到,但是他不合情理的消失,以及在便利店内的举动,更足以证明了他的嫌疑。
可以说,在逻辑链上,李善斌和“六一三”碎尸案已经完美联系在了一起。
专案组上上下下原本有着极大的信心,要在短时间里迅速完善证据链,对李善斌通缉抓捕,然而第一轮情况摸下来,李善斌竟然出乎意料得干净。
李善斌现年四十岁,父母是回沪知青,他生在六盘水,一直到十五岁才随着落实政策的父母来到上海,初中毕业读了个技工学校,出来后在印刷厂一待就是二十年。
印刷厂如今成了印刷公司,所有制从国营变成了民营,李善斌也从普通工人,晋升为印刷机长。
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年数,让工友比亲友更熟悉,而李善斌又不善交际,朋友圈即工作圈,所以专案组觉得,能从李善斌的同事口中打听出被害人的身份线索。
李善斌几乎每年都是公司的先进个人,如果有哪年没评上,不是因为他干得不好,而是他主动推让。
一个勤勤恳恳的好人,一个老实人,这是上上下下所有同事对李善斌的一致评价。
对这样的典型人物,每个人都不会陌生,一个足够大的群体里,总会有几个整天闷着不知在想什么的人,有暴躁易怒动不动就翻脸的人,有嘻皮笑脸爱讲下流话的人,也会有李善斌这样,原则问题之外不和人发生矛盾,肯吃亏不记仇,踏踏实实待人处事的人。
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样的人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核心,他们的存在让周围的人安心,并且生出“毕竟还是有这样的人啊”的感慨,从而不再下坠成为更坏的自己。
他们就像一个个榫头,联接起周遭的普通人,共同构成了托承社会的基石。
通过与十几名印刷公司员工的交谈,包括与其中五位李善斌的多年老友的深入沟通,许许多多的细节,一桩桩回忆,慢慢在专案组面前拼出一幅画像。
每一个切面、每一块碎片都有着共同的指向性——一个老 好人,没有疑点。
然而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分尸案的凶手? 车间主任李扬比李善斌大一轮,李善斌进厂的时候,李扬是印刷机长,可以说是他手把手把李善斌带出来的,两个人感情很深。
现在李善斌住的房子,就是李扬借给他的。
老冯先问李扬,李善斌当时是怎么请假的。
既然年年都是先进个人,请假的次数一定不多。
“全公司数善斌加班最多,每年年底都积了一大堆调休浪费掉,所以他要请假的时候,谁会不准呢。
这次是刚刚结束一个大订单,业务上空下来了,他找我说要请段时间的假。
” “哪天开始请假的,请多久?” “周一请的假,说是先请十天。
” “到下周三?还是说算上休息天有两周?” “是两周了。
” “很长的假了。
再怎么有调休,请这么长的假,不多的吧?他从前
也请过这么长的假?” “那一年他结婚的时候,也就请了三天的假,有一次带孩子回六盘水,请了五天假。
” “那就是头一次请长假,先请十天可能还要延假。
这个很不寻常,说原因了吗?” 李扬的表情有了变化,复杂微妙又意蕴深长。
老冯看出了变化,但是他解读不出来,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捕捉到的情感频率。
他记起有一次参观葡萄酒厂,明明佳酿就在一个个大橡木桶里酝酿发酵转化,可他连一丝味儿都闻不见。
“他说太累了,想歇一歇,就是这个理由。
善斌也是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又侍奉妈。
人到中年了啊,可往后看看,还有很长的路。
不像我,没几年就退休享福了。
我也是从四十岁过来的,知道走到 河中间,两头不着落的滋味。
” “那两个孩子,女儿是他和时灵仪生的吧,儿子呢?” 时灵仪是李善斌前妻,六盘水人,两个人在一九九零年结婚,一九
九五年离婚。
“儿子啊……”李扬想了想,然后慢慢摇头:“是又多了个孩子,但这种私事,他不提别人也不好追问。
不过你们警察,查查户口簿出生证之类的,不就知道了吗?” 孩子没查到出生证,也没上户口簿,系统里没这个人。
这个事情不寻常,一会儿老冯就打算再去一次李家了解情况。
“李善斌和时灵仪离婚那么多年,应该有几段其他感情吧,你们关系这么好,多少知道一点?” 和李善斌有交往或纠葛的女性,是警方的重点方向。
但迄今为止,还没发现和内裤人名相符的。
“早些年给他张罗过,但他那个木讷性子,又一心都在孩子身上,难啊。
”李扬苦笑,“再说他家这么艰苦,女方条件好一点的看不上,差一点的么过来更是拖累。
” 打听不出感情生活,老冯再问和李善斌闹过矛盾的人,和其他被调查者一样,李扬直摇头。
“善斌根本就不会和人闹不痛快,反过来也一样。
肯吃亏懂退让顾大局,意气从来不上头,你说说这样的人,怎么和人冲突?你还问仇啊恨啊的,上升到这个层面,这怎么可能嘛。
”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警方在调查的时候,只说是要配合重要案件调查,不能直说李善斌是凶杀案嫌疑犯,但大家都能闻出味儿来,知道李善斌怕是摊上了大事。
没一个人落井下石,话里话外全都在为他辩护,做人做到这样,真是不容易。
关于租房,老冯是最后才问的,因为看似和案子关联不大。
通常来讲把房子租给熟人,容易发生问题,但如是李善斌这样的为人,当然又不一样,彼此都会很放心。
可是这个问题问出去,收获的回答却让老冯 多想了一层。
李扬的房子,借给李善斌没多长时间,仅仅才两个月。
“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是哪一天?”老冯追问。
“是四月底,哎呀我这记性,非得要说哪天也精确不了,因为老伙
计了没弄合同那玩意儿。
我这房子空下来有阵子了,想着再简单装修一下,多租三五百块钱,但一直忙没顾上。
善斌知道这事儿,那天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就这么租给他呗。
我说行。
让我想想啊,不是二十九三十号这么贴着月底的日子,应该是二十六七号,或者二十七八号。
他倒是说搬就搬的,当天和我说了,立刻问我拿钥匙住进去了。
” 李扬说的这三天,正覆盖了死者的死亡日期。
“他原来住在哪里,有和你说为什么搞得这样仓促吗?” “说是临续约了房东涨租,他手头太紧了。
他租那地方我也没去
过,大概我知道,离咱们公司不远。
” 李扬说了个大致区域,老冯记下来,这是个重要线索,回头专案组在那几个街区摸一遍,多花点警力准能找到。
转念一想,老冯敲自己脑壳,费这劲干什么,问一下李怡诺不就知道了。
嫌疑人在关键时间点上有异常举动,追下去很可能会给案子带来进一步线索。
“李善斌一直租房?他父母没留下房子?”老冯多问了一句。
“有房子,前年给烧了。
”李扬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场火,善斌不至于这样难。
” 老冯没想到在问话的最后阶段会有这么多成果。
家宅付之一炬,哪怕房子再小再破,那也是在上海市区的房子。
这是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嫌疑人近年来唯一的人生重大变故。
老冯骑车往李家去的时候,太阳正释放着一天里最后的热辣。
他意识到,距离李善斌在便利店现身,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
他曾经离嫌 疑人只有二十分钟的差距,仿佛是一个错身,而今又越行越远。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离脑海。
无论如何,警方已经找准跑道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这个李善斌。
昨天给警方线索的老头依旧半躺在小径拐角,老冯骑着车经过的时候,老头抬了一眼,像个哨兵。
来之前,老冯电话确认过李怡诺和刘桂兰都在家。
开门的还是李怡诺。
“警察叔叔好。
”她怯怯地打招呼,然后又问,“是有我爸爸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
”老冯回答。
李立听见动静,从里屋大叫着“爸爸”冲出来,被姐姐一把拉住。
刘桂兰去给老冯倒了一杯白水,李怡诺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可乐,不管老冯怎么推辞,还是给他拧开了。
小厅没有沙发,老冯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圆凳。
刘桂兰让李立去里屋玩,李立不愿意,大闹说要爸爸回来。
李怡诺蹲下来,双手搭着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静下来。
李怡诺说你想听就呆在我旁边,别说话,李立点头。
刘桂兰在旁边反复教育李立听话要乖,但小男孩显然对奶奶的念叨并不在意,却很服帖姐姐。
刘桂兰又回过头告诉老冯,这孩子其实很懂事,从不会惹出真正的麻烦,并且举了两个例子。
毫无疑问,老冯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赶快找个机会开口说正事。
昨天老太太的嘴还没这么碎,许是受了惊吓,今天却是恢复常态了。
老冯等了一会儿,投降似的半举起手连连摆动,表示自己对小孩子的举动毫不在意,然后硬生生插进一句问: “你们搬过来不久吧?” 她们的确搬来不久,时间点和李扬所说一致,不过老冯这句是个前置问题,他接着想了解的,是突然搬家的内情,以及原本的住址。
搬家是李善斌提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李善斌通知的。
四月二十七号上午,刘桂兰带李立去外滩玩,中午回家的时候,李善斌已经把几个纸箱打包好,下午一家人就搬来了这里。
李怡诺同样也是放学才得知的消息。
因为穷,家当少,搬起来倒也简单。
至于理由,则是房租太贵,要换个便宜的地方。
作为全家的依靠,李善斌同样也能做全家的主,对于如此突兀的变化,刘桂兰非但不以为意,反倒说了一大通儿子多年来如何辛苦支撑全家,如何以有限的条件,把孩子拉扯大。
再往前说到自己和丈夫怎样响应国家号召,从大上海跑到贵州六盘水支援建设,又在那儿把李善斌养大,一代复一代,今日之艰辛如昨日重现。
所以,仅仅只是老冯关心的第一个内容,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到后来老冯都不太敢提进一步的细节问题了,一起新话头,老太太就要把相关事情再从头说一遍。
他不得不把主要提问对象,从刘桂兰换成了李怡诺。
李怡诺小心翼翼坐在圆凳上,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敛在膝间。
今天她没穿热裤,清清爽爽的白T恤配七分裤,长发扎起马尾。
奶奶开口时她安静地当个陪客,时不时摸摸李立的头,让他安分。
“这个孩子……”老冯开个头又踯躅起来。
他想问李立身世,但当着孩子的面,多少有点不妥当。
如果让老人把孩子带开,剩下李怡诺这个高一女生,能问清楚吗,李立出生时她还在读小学呢。
犹豫再
三,老冯还是请刘桂兰把李立带进了里屋。
“我想单独和李怡诺聊两句。
”他用了这个理由。
刘桂兰叮嘱孙女好好配合,又向老冯保证李怡诺也是个好孩子,等
到里屋的门终于关上的时候,老冯一阵轻松。
之前缓慢而低效的对话积累了太多压力,突然释放让老冯产生了短暂的精神失重。
也许潜意识里想要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他竟脱口问出一句未经大脑的话。
“李立妈妈是谁?” 话说出来,老冯才意识到太直接粗暴了。
“小立?妈妈?”李怡诺有点愣怔。
“既然你爸妈已经离婚很久了,那李立当然就不是他们两个生的,
对吧,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既然问出了口,老冯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了下去。
“你们不是要找我爸爸吗?” “我们要通过你爸爸的朋友,或者其他和你爸爸关系亲近的人,来寻找你爸爸的线索。
”面对少女的疑问,老冯稍做解释,“所以,我们要找李立的妈妈,当然,还有你的妈妈时灵仪。
” 李怡诺微微低下头。
“可以告诉我吗?这对及早找到你爸爸很重要。
”老冯催促。
李怡诺没有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重新把头抬起来。
“小立的身世,要问我爸爸才比较清楚。
”她说。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老冯想。
“那你奶奶应该知道的吧。
” “奶奶她会和警察叔叔你多说几句,可意思还是一个意思。
有些事
情要问爸爸的。
” 看见少女嘴角的那丝笑容,老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刘桂兰啰嗦的厌烦,对方十分清楚。
“那你妈妈呢?” “那也要问我爸爸的。
” 迟钝如老冯,此刻也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了对方传递出的抗拒姿态。
他不禁惊讶起来,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孩。
今天是老冯第二次见到李怡诺。
没有人能忽略她的美丽,老冯也不
例外,然而原本李怡诺的美,是堤畔飘柳的美,是湖中浮萍的美,弱不禁风,随波而摆,嫩蕾初绽逢家道巨变,让人心生怜惜。
可现在,收拢 了唇边浅笑的女孩在凳上端坐,堂堂正正与他对视,作决然之姿。
有所明悟的人才会这样,决定了放弃一些东西,以守护一些东西。
怜惜之美变作英飒之风,老冯想起了王兴的话,这个女孩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种多余的心情并不会让老冯困扰,三秒钟的停顿后,他开口问:“你不愿意配合警方调查?” “愿意的警察叔叔。
”李怡诺把视线移开,微微垂下眼睑,又恢复了初时的模样。
“那你妈妈呢?” “这个要问我爸爸的,警察叔叔。
” 老冯点点头。
“那就是不愿意配合了,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是你的父亲。
但是许多基本信息,你不说其实我们也可以查到,你的抗拒是没有意义的。
公民有配合警方查案的义务,你明白吗?” “我爸爸是坏人吗?” “你爸爸很可能和一件重大案件有关。
” “那就拜托你们快一点找到他吧。
如果可以证明他真的犯了罪,你们也可以用更激烈的手段来找他。
作为儿女亲人,其实我们也懂得大义灭亲的道理,警察叔叔。
” 李怡诺重新抬起眼睛,两泓黑玛瑙般的瞳仁里荡漾着烟水雾波。
“所以你们现在是在抓他吗?” “倒还不能这样说。
” “如果您还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的爸爸李善斌是个嫌疑犯,
是个罪大恶极的人,那么作为他的女儿,如果我没有能够全力以赴地帮助您,还有所保留的话,也请您原谅。
” 少女的话让老冯沉吟不语,李善斌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距离“嫌 犯”这个称呼,的确还差了半步。
警方现在是想要从亲人那里得到进一步信息,好把李善斌“钉死”,然而亲亲相隐,只要不越底线,就无可厚非。
他试探着问:“你……想知道你爸爸可能和什么样的案件有关联吗?” 泪水夺眶而出。
“不想。
” 李怡诺站起来,朝老冯深深鞠了个躬。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把老冯留在对面沉默。
直到老冯叹了口气,站起来告辞。
刘桂兰和李立出来送老冯。
老冯心里想,刘桂兰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突然消失,并没有特别主动地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这本身也说明了问题。
她的啰嗦,既是天性,又是掩护。
除了问到两个地址,无功而返。
李怡诺是在被问到李立的母亲时,决定表明态度的,也许李立母亲和李善斌的去向有关。
“叔叔再见。
”李立站在门边礼貌地向老冯告别。
老冯突然蹲下来,笑着问小男孩:“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呀?” “我妈妈叫……”李立上半身忽地往前一顶,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眨
了两下眼睛,然后放声哭嚎起来。
老冯瞥了一眼李立背后那根快速收回去的纤细手指,站了起来。
“今天先到这里,我会再来拜访。
”他对眼眶中犹自含着泪水的李怡诺说。
“好的。
”李怡诺抿起嘴唇,做出十分抱歉的表情,微微欠身。
老冯摇摇头,说:“所以除了巧克力和开心果,你爸爸临走一定还是留了话的,对吧。
” 他并不指望少女回答什么,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轻轻的、颤抖的嗫嚅声。
他没听清楚,转过头门已经关上了。
李怡诺在那边以背抵门,昨天,李善斌就站在这个位置,反手握着门把,看着她。
她站在里屋门口,离爸爸很远很远。
她很想扑在爸爸怀里,低下脑袋让爸爸重重抚摩头顶。
可是她一动都不敢动,她不想进行最后的仪式,一旦做了,就代表着分别,代表着结束。
这厅堂里的几步之遥是千山万水,是咫尺天涯,李善斌在海的那一头望着女儿,最后的告别梗在喉头,他开始点头,用力地不停地点头,他想让女儿知道,他是放心的,他是骄傲的,他藏起愧疚,竭尽全力地祝福。
汹涌沸腾的情感托起一朵朵愿望的浪花,交溅成弥漫胸口的飞沫。
“好像啊。
” 这是李善斌留给李怡诺的最后一句话。
李家之前租的屋子离得不远,在一幢同样破旧不堪的六层楼的顶层。
房东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在崇明,紧急往这里赶。
她人还没到,刑警就已经兴奋了起来,因为侦查员们意识到,这间房门紧闭的601室,有相当概率是分尸现场。
端倪出现在刑警对邻居的调查,目前问到的邻居都对601室曾经的李姓住家缺乏了解,这片的治安同样不好,租金低租期短,租客们流动性强且互不交往。
他们印象最深的倒是李怡诺,见过一眼的都不会忘记。
501室的租客贡献了一条线索,两个月前楼上漏过一次水,位置在客厅靠近卫生间处,天花板上的水渍依然可见。
由于上楼交涉的时候没有敲开门,漏水也没持续太久,就不了了之了,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
后来发现下水管连着几天不畅通,水下得慢,501猜测是不是这个原因,让楼上溢了一次水。
估计是从卫生间里满出来的,客厅防水比卫生间差,所以从客厅漏了下去。
漏水事件就发生在李家搬离的那一两天,同时也重合了被害人的死亡日期。
如果说单这个还不够让人想到什么,那么负责这一片的户籍民 警提供了另一条线索——“吸血老鼠”流言。
这个流言一度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户籍警都做了点调查,好平复居民们的恐慌。
流言的源头来自一只被打死的满身是血的大老鼠,民警看过那张恶心照片,死鼠通体暗红,皮毛沾染的血量显然不仅仅来自它自身。
另外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宣称,他们在一个傍晚看见一串血老鼠从地缝里蹿出来。
户籍警向居民保证,这些老鼠不过是在某处沾到些鸡鸭血,不具备攻击性。
血鼠并未持续出现,似乎印证了户籍警的判断。
而现在,依据血鼠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侦查员们复原了这样一幅画面。
被害人尸体在601的厕所里被锯开。
大量的血、碎肉或许再加上一点点的骨渣顺着下水道排出,并由此造成了下水道的不完全堵塞。
地下的生活污水隔离池并不密闭,老鼠们闻腥而至,在血水中饱餐一顿。
而凶犯在冲洗浴室清理痕迹的时候,造成了浴室积水,这就是501浴室天花板上水渍的来源。
有几个侦查员在楼底下挖隔离池,想看看事隔两个月,经过老鼠和微生物的摧残,还能剩下些什么东西,希望很小。
剩下的人全都挤在601室门口,要不是房东在最新一通电话里保证二十分钟准到,他们就打算强行破门了。
如果那里面真是分尸现场,找到痕迹的可能性很高,完美清理血迹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王兴说了,只要在墙上找到一星半点儿血迹,他就能搞定李善斌的通缉令。
房东是个矮胖的中年本地女性,走到六楼已经喘得像风箱。
她紧张地弓起背向警察们打招呼,然后用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在一大串钥匙里寻找着。
“阿是两个小年轻闯祸了是,我就不应该租把伊拉,心太急租客挑不对啊,造孽了。
” 老冯在旁边听得不妙,问:“你这里又租出去了?” “是啊是啊,警察同志放心,我过来没有和他们讲,我懂道理的呀,不可以打草惊蛇的呀,我顶配合你们工作了。
” 几个刑警面面相觑,刚才调查邻居的时候,没人提到有新租客进来,这邻里关系也太冷漠了。
“什么时候租掉的?” “刚刚一个礼拜不到。
” 希望新租客没有大扫除的习惯,老冯想。
门打开了。
房东往里面瞧了一眼就哎呀惊叫起来,说怎么给弄成这样了啊。

面的刑警心急火燎地把她拨开,一拥而入。
地上散乱着几个彩条布编织袋和两个行李袋,胡乱地塞着衣服,窗台边的墙角堆满了烟头和果核,用过的纸巾满地都是,椅子横七竖八还倒了一把,桌子的玻璃台面上全是混了烟灰的斑斑污渍,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的味道绝对让人难忘。
来的都是老刑警,见惯了各种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对新租客糟糕的卫生习惯并不介意。
相反倒还放心了一些,能把住处折腾成这副模样的家伙,是没那份闲工夫大扫除的,他们只会增加痕迹而不是减少痕迹。
让刑警特别期待的是每间屋子都贴了墙纸,这种廉价材料的吸附能力很强,如果沾上了血渍,就不可能彻底搞干净了。
“伊拉肯定不止两个人,要死了,起码四个人都不止。
小瘪三骗我啊,这记亏死亏死了啊,白白装修了呀我的钞票啊。
” 包括一只脚已跨进卧室的老冯在内,所有刑警在这一刻都把头转向胖房东,一只只眼睛瞪得溜圆。
“装修?”几个声音同时问。
胖房东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是啊,刚装修完。
” “墙纸换过?” “那总归要换的咯。
” “卫生间呢?” “也全部弄过了呀,浴缸么换成了淋浴房,瓷砖全部贴过,清清爽
爽,原来那样怎么租出价钱呀,现在好了。
”胖房东哭丧着脸说。
几句脏话不约而同地飙了出来。
先前电话里,胖房东只知道自己要赶紧过来开门,她没想到,出问题的不是搬过来没几天的新租客,而是两个月前搬走的李善斌一家。
老冯问她重新装修之前,有没有发现可疑血迹,尤其是卫生间,房东连连摇头。
“以前房间破归破,那家人弄得很干净的,哪里像这帮小赤佬。
”她犹自耿耿于怀,然后一惊,问老冯:“怎么他们在我的房子里做坏事啦,你不好吓我的哦,他们看起来不像的啊,都很老实的啊。
” 又是一个说李善斌老实的。
房租每月一号收,五一黄金周房东到厦门旅游,回来的时候,李善斌说不再续租,那时李家已经搬走十天了。
退租的原因是付不起房租,只好另找更便宜的地方。
房东看他们可怜,临时退租本应扣押金的,最后退了半个月。
所以,李善斌对李扬所说的原房东涨租一事不实。
不过李善斌身上的嫌疑已经足够大了,既不缺这一条,多了它也依然没办法把李善斌钉死。
说到底,现在警方手里还是缺实打实的证据。
负责挖地的那组最终也没有收获。
这种滋味让每个侦查员都很难受,李善斌这么大的嫌疑,601室明摆着发生过可怕的事情,都这么接近了,到头来还是他妈的滑过去。
刑警们都用不善的眼神看胖房东,就像看一个反手把球抛进自家球门的守门员。
她对李善斌实在缺乏了解,重新把601室装修一遍,就是她对此案的全部“贡献”。
或许还有一点点。
房东说李善斌只租了四个月,而李家前年烧了房子,所以中间他们有另外的租处。
这么频繁搬家不常见,老冯心里闪过荒谬的念头,该不是每杀死一个人,就搬一次家吧。
至于原本寄予希望的技侦,今天也通报过一次进度。
据查,李善斌从逃跑开始,就没有开过手机,所以无法定位。
目前已经调取了该手机近期通话记录,技侦人员正在一一确认通话对象,希望可以从中找到线索。
晚上七点的时候,王兴通知专案组所有人员半小时后开会。
现在到 了一个关键时刻,案件卡在古怪的节点上,有了嫌疑人,有了准分尸地点,如此强力的进展之后,居然没有出现足够引导侦破方向的线索,李善斌显然是逃了,可是通缉令却发不出来。
王兴要让大家来一次大讨论,看看能碰撞出什么,定接下来几天的侦破方向。
会分一点人力来做李善斌的手机通话分析吧,剩下么,多半还是要给李家人施压,老冯想,肯定得搞清楚李立的妈妈是谁。
可是那边孤儿寡母的,在定不了嫌疑人之前怎么个压法?王兴估计会把这活派给老冯,这算优差,为了让他多点功劳,不过想想李家的三个人,李立的策略是哭,奶奶则是啰嗦,而李怡诺么……最好沟通,最难对付。
因为在市局楼下接了个消防的电话,老冯进专案室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
下午他在李怡诺处拿了两个地址,一个是之前租处,一个是被烧的原居处,往租处去的路上,老冯就给消防去了电话,这会儿情况回馈来了。
一进专案室,老冯就大声打断了王兴的发言。
他判断来自消防的消息,重要到足以主导这次案情会的走向,如此也就没必要藏到后面说,浪费大家的时间。
王兴的脸色很臭,但还是让迟到的老冯先说。
“李家报过两次火警,第一次是前年烧了老房子,第二次是去年十二月,烧的应该是他们租的房子。
” 专案室里一下子闹了起来,烧了两次,这什么情况?没人会相信巧合。
但真正的重磅在后面。
“消防已经问过出警救火的队员,他们反映了一个情况,在火灾现场除了老人、两个小孩和户主李善斌之外,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先后两次火警都是这样。
他们认为李家是一家五口,而不是四口!” 还有一个人? 多出来一个女人? 可是为什么这个多出来的“一口”,既没有在刘桂兰、李怡诺口中出现过,也没有在警方对诸多邻居的调查中出现过? 12 李怡诺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坐到爸爸床沿。
年初搬到胖房东的601室时,因为李怡诺和李立的年纪都大了,把李怡诺换到和奶奶一间房住,李立和爸爸一间。
两个月前搬来这里,李怡诺坚持换回去。
李善斌说了几句,李怡诺不声不响拿一双眼睛看他,他便讷讷停了嘴。
每天晚上熄灯之后,这间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提醒着彼此,某个时刻越来越近。
如今这张大床终于空了。
李怡诺不知道它会空多久。
她其实是知道的。
李立出生那段时间,她仿佛在炼丹炉里走了一遭,灼烤出一双洞察世情的火眼金睛,她明白的事情远比李善斌以为的更多。
当然也有不知道的,比如爸爸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警察是不是也不会知道?李怡诺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苦笑。
警察的反应速度太快了,下午她的那点保留,能为爸爸争取多少时间呢? 李怡诺在大床上坐了十分钟。
在这五尺之地,她更能感受到李善斌的心意,褐色如大地般绵密坚实的心意。
人已远去,这沉凝的心意仍在,仍能为她的指引。
她拉开床头柜,那里是李善斌留的款子,她慢慢数了一遍,取出几张捏在掌心,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如此往复,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李怡诺拿着钱去襄阳路服饰市场,扑了个空。
襄阳路市场六月三十号永久关闭这事,全上海传得沸沸扬扬,李怡诺却忘记了。
她转去七浦路,服饰大楼里低矮的空间压得她喘不上气,完全享受不到购物的乐趣。
“还是襄阳路好。
”她对发根半白的胖阿婶说。
“好么当然是襄阳路好,但有什么办法,我们就是刚刚从襄阳路搬过来的呀。
” 胖婶抱怨到一半,转口称赞李怡诺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她家的衣服美极了,简直是专门给李怡诺设计的。
“小姑娘你有心事啊,你这个年纪老阿姨知道的呀,年纪小么就是好,老阿姨想有你这样的心事都不行咯。
不过我再年轻都没有你的人样子,发愁追你的男孩子太多了对不对?” 胖婶的男人来送货,被一把揪牢胳膊上的一块皮。
“死眼乌珠缩回来!” 李怡诺把挑的衣服披在胸前:“阿叔,你看我穿这件好看?” 男人憨憨地笑。
“半只脚入土的老男人屁也不懂。
”胖婶骂完再转口,“不过你穿这
件哦,从八岁到八十岁男人通杀的呀。
” “八十岁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怡诺放下衣服,瞟一眼男人,把两口子扔在后面,跑到其他摊位挑了件褶皱小粉裙,再转回来,杀掉标价的一多半买下先前那件,刚好用完带出来的钱。
李怡诺到家不吃午饭,空着肚子冲了个凉,换上全身的新衣服,在只够映出半身的镜子前局促地转了个圈。
她双手撑在洗脸池上,凑近去看自己的脸,直到镜子里只剩下黑漆漆的双瞳,四目相对,彼此都似不认得。
李立在外面“咚咚咚咚”砸门,已经敲了很久,说姐你快出来我憋不住。
李怡诺把卫生间打开,李立扎进来推她出去。
李怡诺轻轻笑一笑,把簪子往头上一插,便出门去了。
午后最烈的太阳让行人放低眉眼,瞧见了一身新衣的李怡诺,便又抬一抬。
她穿过一大片鱼龙混杂的区域,像云豹在灌木丛优雅行进,似有一支乐队隐在人间幕布背后,为这让人觊觎的美丽,奏乐。
她走上大路,右转,下个路口,左转。
心路于脚下延伸,左曲右折,越走越快。
十分钟后她拐进一个工人新村,看见了废品回收站门前的那团阴影。
那团阴影是一个人,他动起来,对少女露出晦暗的笑容。
“离我弟远一点。
”李怡诺站到老头面前。
老头缓缓摇头。
“干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家?”李怡诺抬手轻拭额上的细汗,眼眶微红。
“日头怪烫人,进到荫头里说吧。
” 各种各样的废旧物品和老头一起,散发出浓厚的陈腐气味,李怡诺却一步就迈了进去。
“和你妈真像。
”老头把佝偻的背抬起来。
李怡诺咬着嘴唇往侧面挪了半步,再多也没空间,那个方向堆了一扎一扎捆起的烂纸板。
刚刚站进来,要是就这么退出去,未免露怯。
老头看着她笑了。
“别再跟着我们,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管做我自己个份子里的事情嘛。
”老头慢悠悠地说,像是在对李怡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我做不得的吗,我不是为自己,我为了孩子,为了俺们薛……”老头的声音含混低沉,李怡诺努力分辨着,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头忽然停下来,瞧着李怡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这眼神让李怡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挑起一瓣眉毛问:“你爸爸呢,去哪里啦,他过得还好不好?” “他好得很。
”李怡诺恶狠狠说,眼眶却红了。
“哦,那就好。
”老头点点头,仿佛完全相信。
“不过呢,你来这里也没有用的。
事情来了,你挡不了。
” 李怡诺又退了半步,靠在那堆破烂纸板上,一时失去了气力。
“要怎么样才能放手,你说,说个条件,总有条件的对吗,我……
答应你。
” 这句软软糯糯的话说出口,老头的眼神就变得黏滞起来,那目光化作了软体生物,在李怡诺皮肤上爬动。
“你和你妈真像,”他又一次说,“但你比你妈长得还要好。
” 李怡诺反手撑在烂纸板上,那里软绵绵毫无支点。
对面的那句话和背地里的心思,像阴影里的毒蛇,沿着她的脚脖子缠绕上来。
可她竟似又涌出力量,重新站直身子,往老头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顶着混浊的目光,又迈了一步。
老头呵出的气直喷到了她脸上。
李怡诺双肩舒展开,从脖颈到胸膛再到腰肢的曲线,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忽视。
她看着老头耸动的喉结,把心里那个开关狠狠按下去。
视线上移,四目交接之时,在对面混浊粗短的喘息之间,她吐了一口气,把少女的气息吹拂在老头的口鼻间。
“你别再找小立了,要找,你就找我。
” 老头把脸凑上去,他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心脏跳得快要犯病。
李怡诺偏过脸,让他的嘴碰着了脸颊。
老头发出意义难明的嗬嗬声,猛地回身把卷帘门拉下来。
“别拉到底,留点光,我怕黑。
”李怡诺轻声说着,在老头弯下腰的背后,拔下簪子握在手里,让长发披散下来。
卷帘拉下大半的废品回收站里,传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开头的那几分钟里,仿佛这间黑屋子里只有老头一个人在表演。
直到少女开始发出微弱且不坚定的抵抗声,某一刻她似乎高声说了一句“不”,但又 被压了下去,动静随之大起来,伴随着衣物的撕裂声。
突然之间,一声尖叫响起,那声音从黑暗里穿刺出来,颤抖着挣扎着,久久不歇。
“别喊别喊,你干什么,别喊!”一个低促仓皇的声音试图把尖叫包裹住。
然而这是在午后的居民小区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人跑了过来。
卷帘门“咚咚咚”锤得山响,两三只手搭到门沿,正要合力把门抬上去,但门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震颤着顽固地停在原处。
尖叫止了,连同着门内所有的声音在这瞬间停歇,仿佛有海潮向后退,露出了底下的莫测深渊,这无声的涨落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空荡荡不知如何着落。
忽然之间,分隔光暗的卷帘门下,涌动着黑暗的空隙里,一个身子翻滚出来,魔王的吐息里游出一缕轻烟,幽灵海里飘出一叶孤舟。
门外的人向后退,发出或轻或重的惊呼。
在他们面前,把万物蒸出幻影的烈日照定一个少女,脸朝下看不清面容,支撑着要跪坐起来,却因剧烈发抖而格外艰难。
她的腰脊倔强地挺直,轻薄的新衣几乎被完全撕开,零落地披挂下来。
她的长发散乱着垂在地上,鲜血顺之淋漓而下。
人群炸开了。
“快叫救护车啊,叫警察呀。
”旁边五十来岁的大婶喊起来。
女人们把李怡诺护在中间,卷帘门已经拉到底,老头被关在了里面。
十分钟内,警察和救护车到场,带走了老头、李怡诺和几位目击证人。
老头被抓出来的时候双手抱头,大叫冤枉。
警察把他拽出人群,拖上警车,短短十几米,他就挨了不少拳脚。
李怡诺在救护车上做着简单的头部包扎。
声音在慢慢远离,世界仿佛灵魂出窍,万物升向高处,把少女一个人留在原地,得以享受这独属于她的安宁。
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她放任自己的思绪迁移,神情柔和。
李怡诺不曾想到,这份安定只维持了几小时。
13 七月一号这晚的案情会开到一半,消防又打电话给老冯,补充了一条线索。
李家报了三次火警,而不是两次。
第一次报火警的是邻居,第二次报警的是刘桂兰,两次的报警人和地址都不一样,但事后是由李善斌这个户主和消防局联系接触,情况说明表格里留的也是李善斌的手机,所以归档时并在了一起。
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刘桂兰再次报了119火警,不过三分钟后,她又打电话说火已经被扑灭,不用消防员出动。
所以,李家一共报警三次,消防出警两次半,第三次消防员刚上车就解除了警报。
第三次报火警的时间点和李家搬家及不明女尸的死亡时间大致重合,要说这里面没有关联,谁都不会相信。
老冯琢磨着,501室的天花板漏水,也可能是扑灭这场小火浇的水,而不是清理现场不小心。
但为何漏水是在客厅浴室区域,而非容易着火的厨房,则是另一个谜团。
李家频繁失火背后的蹊跷很多,但无过于那个多出来的神秘女子。
这名多出来的女人让刑警们既兴奋又意外,这个人是不是李立的妈妈,是不是后来被分尸的受害人?李家的一老一小隐瞒此事的原因可以想出好几种,不管哪种都必定和案子直接相关,可是邻居们都不提到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七月二日,获得关键线索的第二天。
王兴定了个方向,让专案组先别去碰李家,而是在外围收集线索,等有了足够把握,再一举把李怡诺和刘桂兰攻下来。
如果李家真的长期住着第五个人,总会有人了解情况的。
首先就是电话复核了先前询问过的几个邻居,居然真的没人见过那名女子,所有人都反映,李家住在601室时,进进出出的只有刘桂兰、李善斌、李怡诺和李立。
连胖房东把房子租给李善斌时,李善斌对她说的租住人数也是“一家四口”。
上午九点三
十,老冯见到了两位消防员,他们是李家先后两次火警 的当事人。
与此同时,另一组侦查员则根据消防队提供的地址,前往李家去年的居住地调查。
老冯预计中午前后去李家旧宅,然后把所有情况汇总,扎扎实实做足功课,晚上或者最迟明天,带着充分证据甚至一个结论去见李怡诺。
也许那时候李善斌就可以正式被称为在逃嫌犯了,至少从法理上,李怡诺必须配合。
两位消防员在消防中队会客室里坐得笔直,神情严肃,仿佛要面对的是比救一场火更重大的任务。
老冯觉得应该先让他们放松下来,否则太紧张记忆容易出错。
然而他并不擅长活跃气氛,心里琢磨了一圈,开口却还是“破案时间紧张,我就直接问了”。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警庆村三路253弄5号102的是哪一位?” “是我,冯警官。
” 坐老冯对面左手边名叫李国栋的消防员站起来报告。
老冯连忙让他坐下来。
“咱们随便聊聊,您请尽量回忆。
” “是。
” 老冯放弃挽救自己谈话水平的努力,打开本子,一边听一边记录。
“我们到达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四十二分。
”李国栋看起来准备过,半
年前的事靠记忆没法这么精确。
“当时火势已经不小,起火点在厨房,烧到了客厅,烟雾大。
我负责侦查火情,穿过客厅冲到厨房一看……”说到这里,他忽地一咧嘴,表情变得生动了许多。
“我的天,煤气罐着了,火头窜到天花板。
” “那不是很危险?”老冯正确地垫上了一句话。
“相当危险,但这个时候要抢时间,再退出去问队长方案的话,迟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风险。
因为平时也有训练类似的紧急情况处置,我冲上去关了阀门,然后专门定位了一根水枪给钢瓶降温。
” 李国栋并不擅长讲英雄事迹,一场关乎生死的历险,三两句话就说完了。
好在老冯也不是来听事迹的,当时有多危险和他此行目的无关,象征性夸奖了一句勇敢,就转问现场不明女子的情况。
对警方而言的不明女子,对李国栋来说,就是一名普通的受灾民众。
原本老冯还担心李国栋记忆模糊回忆不出有价值的信息,出乎意料,李国栋至今对那名女子保持着鲜明的印象。
“其实我也就扫了几眼。
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姓李的户主,在和我们队长说明情况,他们家其他人都没有和我们交流。
总的来说,感觉他们家比较镇定,没有谁大呼小叫。
能看出紧张和焦虑,但和我见过的其他受灾户比,要好多了。
不过你问的那个中年女人,更特别一点。
” 此前李国栋已经形容过那个女人的模样。
当时她穿着家居棉衣棉裤,披头散发,身材高挑,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
八,看似四十多岁。
她的身高与不明女尸相符,年纪超过了,但外表年龄和真实年龄有差距很正常。
“她脸上烟熏火燎,一看就是火场里跑出来的,死里逃生,受的刺激少不了。
我出任务到现在,见过不少逃生民众,要么哭天抢地要么缩着发抖,像她那样我是头一次见,所以就多瞧了几眼,否则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 李国栋说到这个女人,形容词都丰富了不少,看来的确是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她是啥样?”老冯问。
“她就看着着火的房子。
那个样子并不是着急,也不惊慌,就是特别认真地看。
”李国栋说到这里皱起了眉,仿佛现在回忆起来,女人的神情依然让他困扰。
“我说不好,有些东西说不上来。
她的表情说是很单纯吧,但是又不对,谁能很单纯地对着自己着火的房子看呢,那可绝不是发呆,她应该是很认真地想着什么吧,所以说是看起来单纯,其实是很复杂的吧。
” 说到这里,李国栋笑了笑,为自己的词不达意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冯警官,有时候我会琢磨那个表情,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哦也不能这么说,是没见过谁家着火了,还能那样看着烧着的房子。
如果她是在看电视,或者看一幅画什么的,就没那么奇怪了。
” 这时候,老冯注意到另外一位消防员的表情有些异样。
“你想说什么吗?” “冯警官,您是还想了解前年十月十九日下午,轻工新村27号502室、503室的火灾情况对吧?” “是轻工新村,不过还有503室?”老冯问。
“对的,是从502延烧过去的,起火点在502室。
所以您也想了解502室里那位中年女性的情况?我想应该和国栋说的是同一个人。
” 老冯点头。
“我记得她,因为那一次,她也表现得很异常,不过和国栋说的有点不一样。
” “怎么不一样法?” “她看着我们救火,在笑。
” “笑?” 不仅老冯吃惊,连李国栋都转头看他。
他重重点了点头,表示确定无疑。
“不是很大声的笑,也许根本没发出声音吧,就是咧着嘴。
但肯定
不是开心,因为她又在哭。
” “又笑又哭?” “一边笑着一边流眼泪。
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但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高兴的吧,总之给我的感觉也是很复杂,很矛盾。
我就觉得,是不是受到太大冲击,精神上有点问题了。
” 他这么一说,李国栋也开始点头:“没错,说不定真是精神上出问题了,这样就好解释了。
” 老冯又问了几句,但也没有更多信息了,李家的其他成员在火场表现都很正常,因此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除了李怡诺那让人难以忽略的外貌。
消防员在救火的时候,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火情上,如果不是那名女子的表情奇特,根本不会过多关注的。
“可能后续还会有人找你们做画像,到时候请尽量回忆,帮我们尽可能准确地复原出她的模样。
” “是。
”两位消防员站起来立正。
这规矩可比警局大多了啊,老冯离开的时候想。
围绕着庆村三路253弄5号102的调查,则进展甚微。
首先房东也并不确定这房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人,租房的时候李善斌说的还是四个人,里面没有中年女子,房子着火那天他赶到现场,倒是好像看到李家有五个人,但当时急火攻心之下,压根儿没理会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事情。
他揪着李善斌的领子让他把房子赔出来,好在救火及时房子结构没大问题,最后李善斌答应赔十二万,先给六万,然后每月五千给一年,直到现在,这笔钱都还没有赔完。
邻居则普遍反映,和他们打交道的只有四个人,如果说真有第五个人,那她一定是极少出门的。
那儿的邻居对于外来的租户并不热络,从没人去李家串过门,有人透过窗户见过一个中年长发女性的身影,印象也就止步于此,多问不出什么。
倒是失火那天,许多人都见到了那个神情异样的女人,这只能说明她当天在李家,是否一直在,和李家是什么关系,没人能说清楚。
一个若隐若现的第五人,所有参与调查的刑警都是这个感觉。
去往轻工新村的路上,老冯在电话里向王兴汇报工作进度。
“如果说她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那倒是说得通了。
”王兴说。
“是的,家里如果有人得了精神病,通常会选择尽量隐瞒,不告诉
房东很正常,吃了药镇定着情绪,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这样就自然而然变成了‘隐形人’。
” “不过老冯,这里面你想过另一种可能吗?她和李善斌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 “想过的。
”老冯说。
“那就行。
” 基于人性的无凭无据的猜测点到即止,对话就此结束。
老冯既然也想到,调查里自然不会忽略。
一个长期单身的男人渴望有女人陪伴,如果这个女人有精神问题,那么这种相伴关系是否基于自愿就要打个问号。
或许这就是李家所有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对李家老宅的调查,老冯首先选择了与李家必然产生过重大矛盾冲突的轻工新村27号503,也就是被连累过火的那一家。
结果证明这是个最优解,关于疑似精神病女子的猜测得到了解答,老冯猜对了一半。
503室的白家,和李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对李家可谓知根知底。
谈起李家,白崇德并无一点怨气,反倒是充满感慨。
“老李小李都是好人啊,就是命不好。
这个社会啊,好人不长命,好人没好报,不是十年浩劫啊我们这一代人不会这样,我一直说,一个社会的公义如果失掉了……” 白崇德七十多岁,听那口气从前或许是个教书匠?年月在他肚子里沉积了不知多少委曲,拱出一座拨拨土就“嗖嗖”喷发的小火山。
李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大约刘桂兰可以和他聊很久,老冯想。
李善斌的父亲李得功是个电力维修工,刚分到这套房子的时候,白崇德已经住着了。
没过几年,李得功的老婆孩子也从六盘水回了上海。
李善斌当时是个喜欢找人下象棋的初三学生,和白崇德对局时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瞪着棋盘仿似要把棋子都吞进肚里,气势很足。
白崇德觉得这孩子是聪明的,但李善斌跟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语,每个英文 字母都带着口音。
李得功找关系让儿子去读技校,毕业进了印刷厂。
“您还记得那场火灾吗?”老冯插进一句,把时间进度从二十年前一
把拉到了前年。
白崇德怔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叙述被打断有些意外。
他皱着眉稍微想了两秒钟,然后重重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火烧的,把李家都烧没喽。
” “对,把您这里都烧了一半。
” 白崇德摆手:“你这个警察,听话可不能只听字面呐。
我们家还好,人没伤到就没事情,多少年的邻居,一把火烧不光交情。
都说水火才见真情,见品性,李家把房子贱卖,一半钱拿出来赔我们,要我说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糊糊墙买点家具才几个钱,要不是我家那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尴尬地笑笑。
“不说开去不说开去,咱们前面说的是什么来着?” “把李家烧没不能光听字面?”老冯试着提醒。
“对对对,我那意思,不是说房子烧了李家就没了,而是他卖了房
子,家底空空,从此以后就漂泊了啊。
上海人漂在上海,这是没根了啊。
” 眼见着话题又往哲学化方向偏,老冯赶忙问:“火灾那天,李家现场有几个人?” 白崇德又怔一下。
“什么叫几个人,都在啊。
” “一家四口?” “一家五口啊,怎么小小孩就不算人啊?” 老冯精神头一下子起来了。
“小小孩说的是李立吧,当然算,还有李善斌,李怡诺,刘桂兰,
剩下一个是?” “还有时灵仪呀。
”白崇德奇怪地看老冯。
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到过的。
老冯使劲在脑袋里翻找,到底是上年纪了,搁十年前不会这样。
“就是李善斌老婆呀,你不知道?”白崇德说。
老冯的嘴一点点张大,然后使劲吧咂了一下。
他可完全没想到,所谓不明女子,所谓疑似精神病的女人,竟然早就已经在警方视线内,却被所有人想当然地忽略了。
“你是说李善斌的……前妻?” 白崇德点点头:“倒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复婚。
” “那李立是李善斌和时灵仪生的?” 白崇德嘴角牵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那不好说。
” “李善斌和其他女人生的?白老先生,我这是警方办案子,没什么
不好说的,知道的可都要说啊。
” “是时灵仪的。
” “时灵仪和其他人生的?” “我想应该是的。
” 老冯原本觉得李立的妈妈是一个关键突破点,因为李怡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表露出了明显的不配合态度,没想到关键竟然是李立的爸爸。
不,也不能这么说,时灵仪和李善斌离婚很多年了,然而不管是对李家三人的调查,还是对印刷公司李善斌同事的调查,都没人提到时灵仪,所以给了警方一个错觉,即时灵仪早已远离李家的生活圈子了,可实际上时灵仪近几年都生活在李家。
所以时灵仪依然还是关键人物,甚至老 冯心里有一个答案正在疯狂跳动着——时灵仪就是被分尸的被害人。
“您能仔细说说吗,李善斌是怎么和时灵仪认识然后结婚的,他们
是为了什么离婚的,时灵仪又是何时回到李善斌身边,并且生下了李立的。
” 白崇德呵呵一笑:“你要不打断,这会儿我已经说了一半喽。
” 虽然白李两家关系不错,白崇德也不可能清楚邻居家媳妇的全部底细,只能从长期接触下来的各种细节碎片,慢慢拼出轮廓。
时灵仪是六盘水人,1990年来的上海,没几个月就和李善斌结婚了。
两个人在六盘水时便认得,能不能算青梅竹马白崇德不知道,反正当时大家都这么说,算是一种祝福吧。
祝福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然而未来却不由这份期待左右。
“那两个人是倒过来的。
时灵仪又白又高,来上海的时候还有点乡气,很快就时髦了,像个上海人,倒是李善斌没他老婆那么时兴,有股子憨憨的傻劲。
李善斌是蛮疼老婆的,说句不好听的,被吃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上海女人招了个外地的上门女婿。
” 白崇德说了很多观察到的细节,从家里谁刷碗,到说话嗓门的高低,包括时灵仪和公公婆婆闹矛盾时李善斌的两头犯难,“这个时灵仪心气是太高了呀,我早就说过,女人么心放平一点,我老太婆听了还不乐意,说我思想封建。
到后来时灵仪的花边新闻传出来,老太婆也没声音了。
” 从六盘水到上海只是时灵仪人生规划的第一步,李善斌给她提供了这第一级台阶,她踩着要往更高处走。
时灵仪最开始在纺织厂里做女工,接下来三年换了三份工作。
她爱社交,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因为相貌好,也很吃得开,最后在个私营贸易公司里给老板当秘书。
“天天晚上被老板带到饭局上去喝酒。
有这样一个秘书么,带出去当然有面子的呀,能说能喝。
”白崇德说到这里,露出的笑容里有一半是鄙夷,另一半里藏着的东西,则对老冯来说过于复杂了。
接触的男人多了,当然各种各样的传闻也多,捕风捉影的,但也无风不起浪。
小道消息连白崇德这样的邻居也听说了不少,可以说是传得很难听了。
李善斌从来不说什么,在白崇德看来,他太放任自己的老婆 了,宠女人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妻管严都没听说这样的。
“没因为这个吵过?”老冯问。
“有吧,有那么一两次可能还是老李两口子忍不下去开的口,但是
每一次呢,喉咙最响的都是时灵仪。
” “就是这么离的婚?” “哪儿能呢,就李善斌?男女关系这事,他是捂紧耳朵不听外面响多大的雷啊。
”白崇德笑了。
没人明着宣布,但大家都觉得,是时灵仪提的离婚。
那是李得功因肝癌去世一个多月后。
“这个时间点呀。
”哪怕情感缺失如老冯,也觉得这个时间是不合适的。
“有一阵子,听时灵仪说过要做生意,要去开个贸易公司。
你想想她哪里来的本钱,还不是得男人支持她。
李家又有什么钱呢,那时候李怡诺刚生出来,正紧着用钱,然后老李又一场大病,人没治好么钱倒花光了,还找我借过两次钱周转,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套房子了。
时灵仪觉得最后的盼头没有了。
”白崇德收了笑,说出诛心的话。
白崇德没见着时灵仪离开时的样子,但想必决绝得很,没带走什么东西,包括五岁的李怡诺。
再见到时灵仪,已经是七年后的二零零二年。
“我差点没认出来。
”白崇德在说这句话前,有一个漫长的停顿,然后,他开始非常细致地形容起二零零二年春天时灵仪的模样来。
那一次再见,给他的印象极度深刻。
“乡下亲戚送了一篮子草鸡蛋,我给拿了一点过去,敲开他家门,就看见时灵仪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是没认出她来,和李善斌说你家有客人我就不多待了,他说那不是客人,那是小时,小时回来了。
我吓一跳,进门瞥一眼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个四十岁多的女人,时灵仪才多大啊,离婚的时候二十几岁一姑娘,那会儿顶多三十出头。
不光是年纪,她从头到脚,就不是一回事了。
” 白崇德在“从头到脚”这个词上加了重音,老冯觉得许是自己看错了,白崇德的脸上竟似闪过一丝骇然,又或是时灵仪的改变让他今天想来,仍然难以接受。
“从前她多挺拔的一个人,不管站着还是坐着,脊梁骨里贯着钢芯,可那天她缩在沙发上,后来我也没再见她站直过,背是佝的。
她原来长头发又黑又亮,一根是一根,那时剪到脖子,白了一小半。
那天她缩在电视机前面打毛线,看不出结的是什么衣服,歪七八糟的一团,也可能主要在看电视吧。
那双手,啧啧……”白崇德抬起自己的手,仿佛能看到时灵仪的手似的。
“又粗又黑的一双手,我差点疑心她不见那几年下地干农活去了。
我站在门口和李善斌说话,她肯定是听到的,也转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一点点光彩都没有,死鱼眼珠子。
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她这模样是遭了大难的,多看不礼貌。
” “她遭过什么难?” “那天见她,就是有着身子的,怀了李立,得有五六个月了。
你要问孩子他爹是谁,我真不知道,她神经不正常了,有时候嘴里冒出几句话,我就猜啊,她是被……”白崇德紧了紧嘴皮,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强奸?”老冯问。
“总之具体情况,可能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吧。
时灵仪那个样子,作为邻居不方便多问,实际我们走动也少了,去他家看见时灵仪那副样子不好受啊。
” 消失七年,重新出现就有着身孕,她的疯病是因为被强奸吗,李善斌是怎么把她找回来的,还是说一个疯子自己回了家?这些问题如晦暗的羽毛,在风中起起伏伏地盘旋着,一时着不了地。
“时灵仪回来之后,她和李善斌的关系怎么样?”这个问题,老冯是奔着时灵仪被李善斌杀害的预设去的。
“时灵仪变成那副样子,还有什么关系不关系的呢。
善斌人好啊,收留着呗,李立出生以后也当亲生儿子养着。
” “会吵吗?” “倒是听见过几回动静。
”说到这里,白崇德踯躅起来。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吵,隔着墙呢,动静有点大,但也不像是吵架的声音,清零哐啷的。
” “动手了?打架?” “说不好,说不准,话不能乱说啊。
不过时灵仪脑子有毛病,我见过她发作一回,那时候都快生了,你想想那肚子,这么一个孕妇,拿了把刀开了门要往外冲,他们家三个人一起摁她险险没摁住啊,可把我吓坏了。
那以后我就再没往他家里跑过。
所以后来听到声音,我估计是她又发作了,在家里折腾呢。
善斌可真是不容易啊。
” “武疯子啊,这么危险没送精神病院吗?” “怎么没送,生完就送了,住了几个月。
” “好了没有?” “比进去之前应该说是好一点,就是人的反应迟钝了,不声不响像
没那么个人似的,药吃多了嘛。
我猜是没好利索,时灵仪没医保,全自费,也不可能无限制住下去。
” 李立的妈妈并不是李善斌的情人,和李善斌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破镜重圆,他们的相处模式和专案组之前的设想并不相同。
但是白崇德提到的时灵仪发疯持刀的细节,则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推论——会否是她精神病发作与李善斌搏斗,导致死亡呢?再也忍受不了持续照顾一个精神病人,长期累积的压力爆发出来,在制止时灵仪的时候,失控将她掐死了?那么李家的其他人有没有参与呢? 离开白家之前,老冯忽然想起来要去阳台看一眼。
白崇德莫名其妙,但还是领着老冯上了阳台。
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幢楼家家户户的晾衣竿都是固定悬空在阳台外侧的,一墙之隔自然是502的阳台。
“你还记得当年时灵仪回来之后,他们家晾的内衣是什么样子吗?你注意过他家晾的女式内裤吗?” “当然没注意过!”白崇德勃然色变。
老冯意识到自己问题的歧义,给白崇德赔了个不是,解释了一下。
从各处角度来说,时灵仪都和被害人非常匹配,除了那条内裤上的名字——这是个要命的差异。
撇开名字不谈,三十多岁的被害女性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内裤这条疑点,精神病人的身份足以解释。
精神病人不会注意自己的穿着,有什么穿什么,中老年款无疑比年轻款更便宜也更结实耐穿,符合李家的经济状况。
白崇德终究没能回忆出邻居家内裤的太多细节,勉强说出两点。

一,李家似乎是晾过不少红内裤的;其
二,印象中不记得李家晾过太女性化的内裤,比如丝薄或蕾丝款的应该没有。
老冯赶回专案组向王兴当面汇报进展的时候,王兴面露不悦。
“你回来干什么,直接去攻刘桂兰李怡诺啊!” “我想等等看精神病院组会不会有结果。
” 上午从消防那里得到疑似有精神问题的可疑女子线索后,专案组立
刻重新分配人手到原本的精神病院组,下午这个组又有了进一步的人名——时灵仪。
“你想等到确认被害人身份?”王兴皱起眉,“为什么?内裤上的针痕对不上时灵仪,你哪儿来的信心能快速确认内裤归属?现在嫌疑人在逃,我们要抢时间!”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老冯沉默不语。
“说说你想等的理由?”王兴逼他把话说清楚。
“李怡诺很抗拒,我不希望她真的犯错误,可惜了。
” 王兴一愣。
“她想给李善斌打掩护。
之前那个程度也就算了,李善斌不算嫌疑
人,我们也问不到要点上。
接下来关于她妈事情的回答很关键,一念之差就变成包庇了。
她很聪明,我们如果有足够证据,她不至于犯错。
” 老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没参与的话。
” 王兴瞧着老冯,忽然咧嘴笑笑,说:“那就再等三小时,但不管等没等到结果,今天晚上你得去她家,不能拖到明天。
” 他拍了拍老冯的肩膀,又说:“有点不像你了啊,老冯,怜香惜玉了?” “她和我女儿差不多大。
” 王兴点点头,又摇摇头,走开了。
晚上老冯在食堂刨饭的时候,王兴把餐盘端到他旁边。
“这案子你很拼,”王兴说了一句老冯不完全明白的话,“是真的上心。
” “快退休了,这辈子抓不到几把能拼的了。
”老冯嚼着饭,含混地说。
“按理说是好事。
我常常自己琢磨,干这一行,什么样的心态最好。
老冯你从前那个样子呢,太靠左了一点,如果什么事都贴着案子里人的心思走,又太靠右了,中间好。
” “你说情和理?” “一头是火,一头是冰。
年轻的时候我也觉得,人心么都是相通的,杀人犯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通了心共了情,那不是容易破案吗?” “不是吗?” “年纪越大,越觉得未必如此。
我是说,其实你到不了别人那一头的。
” 王兴泼了几粒饭在桌上。
“我,你,李善斌,李怡诺。
” 他用筷子蘸了点海带蛋花汤,在每一粒米之间都划了一道线,将它们彼此分隔。
“一个人是一个人。
要破案子,知道爱知道恨就行了,够分析了,别把心贴过去,其实咱也贴不过去。
” 王兴几口把饭扒完,留下瞧着饭粒的老冯先走了。
其实王兴比老冯小了近十岁,但王兴四十岁时候的这番感悟,老冯五十岁了,才依稀明白个大半。
老冯小时候,社会学老师说人是社会性动物,天生是要扎堆凑群的,是要交流沟通情感的。
他不那么觉得,后来知道自己情感缺失,也就相信了。
近两年心头松动,会去想女儿和前妻了,应该是会觉得人和人近了吧,但好像又不是那样。
王兴的那几道线,不是把几个人分隔开,他说的是鸿沟吧。
老冯想不到其他的词。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走得时间久了,会在脚下趟出自己的路,对他人来说,就是鸿沟。
每个人,都是一条鸿沟。
往别人鸿沟上搭桥要小心,别翻下去,这是王兴的意思吧。
老冯走到专案室门外,听见里面一片喧哗,进了门才知道,就刚刚,内裤的归属确定了,证实为时灵仪所有。
区精神卫生中心三年前收治过一名病人,年龄外貌都和时灵仪相符,家属联系人是李善斌。
这个病人的登记姓名是王雪莹,据护士回忆,她有一次听李善斌称呼王雪莹为“灵仪”,而王雪莹也曾漏过一次口风说自己另有名字。
基本可以判定时灵仪用了假证件住院,原因不得而知。
老冯问王兴,这下够不够通缉。
王兴犹豫再
三。
尽管确定了被害人身份,但还是缺乏直接的证物证人,连动机都不明确,这个通缉令估计还是搞不定。
晚上八点四
十,没有电话预约,老冯突击造访李家。
进门之前,他还在盘算是单刀直入又或旁敲侧击,想得过于入神, 单薄的木门却一直没有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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