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海(唤醒了童年记忆,也就唤醒了我曾经的真实和纯粹...,牌子口红有哪些牌子排名

牌子 1
献给阿曼达她想知道 关于童年,我有鲜活的记忆……我知道很多恐怖的东西,但我绝不能让大人们知道我知道,那会吓到他们。
——莫里斯·森达克 (与阿特·施皮格尔曼的对谈,《纽约客》,1993年9月27日) 农场后面有个鸭塘,说不上大,常有鸭子戏水。
莱蒂·赫姆斯托克却说那是一片海洋,我觉得这太荒谬了。
她还说,她们来自海洋另一边的古老国度,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
莱蒂的母亲说莱蒂记错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古国早已沉没。
莱蒂的姥姥,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她俩都记错了,沉没的不是真正的古国,真正的古国犹存在她的记忆中。
她说,那个真正的古国早已化为乌有。
目录 序章123456789101112131415尾声致谢 序章 我身着黑西装、白衬衫、黑领带、黑鞋子,光鲜亮丽。
平日里若这么穿,我会浑身难受,仿佛这身西装是偷来的,或自己在假扮大人故作老成。
可今天,这身行头却让我莫名安心。
在这艰难的一天,我的确应该这么穿。
我晨起祷告,按部就班,心虔志诚地念完祷告词。
晨祷结束后,我上车,开动。
大约一小时后,我要与许多数年未曾谋面的人见面,不停与人握手,还要用上等的瓷杯喝下不知多少杯茶。
为了消磨这一个小时,我漫无目的地四处行驶。
我行驶在记不太清的苏塞克斯蜿蜒的乡村公路上,直到察觉自己正朝着市中心前行,就随便变了条道,向左一转,再向右一转。
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驶向何方,自始至终驶向何方。
我为自己的愚蠢皱了皱眉,十分懊恼。
我正驶向一栋消失了几十年的房子。
眼前宽阔的大路曾经是一片大麦田边的一条燧石小路,我行驶在路上,脑中冒出掉头的念头:掉头离开,不去揭开尘封的往事。
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从五岁到十二岁,我在老屋里生活了七年,后来老屋被推倒,永远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
我父母在花园边缘盖了栋新房子,建在杜鹃花丛和被我们叫作“精灵环”的环形绿草地之间。
新房子在三十年前就卖掉了。
见到昔日的新房子,我放慢车速,它在我心中永远完好如初。
我把车停在车道上,打量着这幢70年代中期的建筑物现在的样子。
我忘了墙砖的颜色是巧克力色。
房子的新主人把我妈妈的小阳台改造成了双层阳光房。
我凝视着房子,回忆起的少年往事不及预料的那么多:没什么美好的时光,也没什么糟糕的时日。
少年时代的我曾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可这里似乎并未与如今的我有什么相关。
我倒车驶出车道。
我知道,是时候开往妹妹热热闹闹的房子,度过彬彬有礼、举止拘谨的一天了。
我得同十年前就忘却的人闲聊,他们会问起我的婚姻 (我十年前就离婚了,这是一段日渐损耗、难逃破裂结局的婚姻),是否有交往对象(我没有,我甚至不敢说我以后会有),孩子们怎么样(他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真希望今天能过来),工作呢(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我会这么应答,永远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事。
如果我擅长谈论这件事,我就不必去做了。
我从事艺术创作,有时做的是真正的艺术,有时这能填补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空虚,但不是全部)。
我们还会谈论逝者,一同追思缅怀。
童年记忆中的乡间小路已变为黑色的柏油路,成了夹在两片杂乱无章的居民区之间的缓冲地带。
我继续向前行驶,离城市越来越远。
我不该开上这条路,但这感觉却出奇地好。
平滑的黑色马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曲折,渐渐缩为童年记忆中的单行道,满是泥土和疙疙瘩瘩的燧石。
不久之后,我放慢速度,颠簸地行驶在小路上。
小路两边不是榛子树和野生矮树篱,就是黑莓丛和野玫瑰。
我仿佛行驶在时间逆流中,这一条小路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陌生。
我行驶过葛缕子农场。
记得十六岁那年,我亲吻了一个脸颊红扑扑的金发女孩凯丽·安德斯,她就住在这里。
那时她们一家人很快就要搬去苏格兰的设得兰群岛,再等下去,我就再也没法亲吻她或见到她了。
随后,道路两边变为大片的农田,过了大约一英里后,又变为杂草丛生的草场。
乡间车道慢慢变得泥泞崎岖,就快到尽头了。
在转弯看到那栋建筑之前,我就想起了它:赫姆斯托克家的农舍,墙体红砖残破,虽年久失修却仍不失其气韵。
我依然心里一惊,尽管心知肚明这儿就是车道的尽头。
前面没有路了。
我把车停在农场边,心里没底。
不知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没有人住在这里,确切来说,赫姆斯托克一家是否还住在这里。
这不太可能。
不过,仅凭我零星的记忆,她们一家本身就不同寻常。
一下车,湿牛粪的臭气扑鼻而来,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小院,来到前门。
找来找去没找到门铃,我就敲了敲门。
门没有锁好,我用指关节叩了几下,门就轻轻地开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不是来过这里?我一定来过。
童年的记忆常常会被后来发生的事掩盖,变得隐约朦胧,如同大人塞得满满当当的 衣柜底部的幼时玩具,可这些记忆并未永久消失。
我站在门口,大喊:“你好!
有人吗?” 没人回应。
我闻到了烤面包的香气,还有上蜡的家具和古木的气味。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我向屋里望了望。
正当我打算掉头离开时,一个老太太手拿一块白色抹布,从昏暗的门廊走了出来。
她留着灰白色的长发。
“赫姆斯托克太太?” 她把头歪向一侧,看着我说:“没错,我认识你,年轻人。
”我不是个年轻人,早已不是了。
“我认识你,但人一旦年纪大了,脑子就难免糊涂。
请问你是谁?” “我想我上次来这里是七岁或八岁的时候。
” 老太太笑了笑。
“你是莱蒂的朋友?从车道上头来的?” “你给我喝过新鲜挤出的牛奶,奶还是温热的。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不,不是你,给我牛奶的一定是你的母亲。
抱歉。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们会成为父母,在人生长河中看到相似的脸庞重复出现。
我记得赫姆斯托克太太,也就是莱蒂的母亲,是个矮胖敦实的女人,而眼前的老太太骨瘦如柴,看上去弱不禁风。
她更像赫姆斯托克太太的母亲,我所认识的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有时我照镜子时,会在镜子中看到父亲的脸。
我记得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并赞许地说:“真精神!
真不错!
” “你是来这儿看莱蒂的吗?”老太太问。
“她在这儿?”我很诧异。
她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美国? 老太太摇摇头:“我要去烧开水。
你想来杯茶吗?” 我犹豫了一下,询问她能否先为我指一下鸭塘在哪里。
“鸭塘?” 我记得莱蒂对那片鸭塘有个很有意思的称呼。
“莱蒂好像管它叫
大海。
” 老太太将抹布搁在碗橱上:“你不能喝大海里的水,对吧?又咸又腥,就像鲜血一样。
你还记得路吗?绕过房子,沿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 如果在一个小时前听到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我不记得路,我甚至可能不记得莱蒂·赫姆斯托克这个名字。
可一站在这栋房子的门廊,尘封的回忆骤然掀开,隐藏于边边角角的记忆呼之欲出。
如果你告诉我说,我重返到了七岁那年,恍惚之间,我也许会信以为真。
“谢谢。
” 我走进农场,沿着边缘往前走,路过鸡笼和老旧的棚屋,想起了自己正身处何处,忆起了前方将有何物,心里一阵狂喜。
草地边立着一排榛子树,我摘了一把还没成熟的嫩绿榛子,放入口袋。
池塘就在前面,我心想,只要绕过前头的棚屋,就能看见了。
我看到了池塘,一股古怪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仿佛找回的过往吹散了岁月的阴霾。
池塘比我记忆中的小,对面的岸边有一栋小木屋。
小路边有一张古雅而沉重的长椅,原木和金属相辅相成,几年前上过绿漆的木板条片片剥落。
我坐在长椅上,凝视天空在水中的倒影、拥在池塘边缘的浮萍,还有五六片宁静的睡莲叶。
我时不时将一枚榛子丢进池塘中央,这片池塘被莱蒂称作…… 大海?好像不是。
莱蒂应该快五十岁了吧。
就冲她小时候那天真活泼的谈吐,她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
相遇那年她十一岁,而我……我几岁来着?记得那时我刚过完糟透了的七岁生日派对,所以那时我应该是七岁。
我们是不是掉进过水里?我是不是把她——这个住在车道尽头的农场里的奇异女孩给推到了鸭塘?她沉入水中的一幕在我脑海里闪过。
也许她也把我推下水过。
她去了哪里?美国?不对,是澳大利亚。
没错,就是澳大利亚,离这里很远很远。
这不是一片大海,而是一片海洋。
莱蒂·赫姆斯托克的海洋。
我记得,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一切。

1 没人来参加我七岁的生日派对。
桌上摆着果冻和糖浆松糕冷布丁,每个位子边都有一顶生日派对帽。
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中央,上头插着七根蜡烛,还用糖霜画了一本书。
张罗生日派对的母亲告诉我,蛋糕店的女老板说他们从没在生日蛋糕上画过书。
一般来说,男孩子们大多要求画足球或宇宙飞船,我是第一个选书作为生日蛋糕花饰的小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不可能有人来了,母亲将蛋糕上的七根蜡烛一一点燃,我一口气吹灭。
接着大家开始吃蛋糕,我吃了一块,我妹妹和她带来的一个小伙伴也吃了一块(她俩只是来凑个热闹,算不上生日派对的参与者)。
吃完后,两个小姑娘咯咯笑着跑到花园玩去了。
母亲精心准备了几个派对游戏,可惜压根没人来参加派对,妹妹也出去玩了,凑不够人,所以一个游戏也没玩成。
我擅自拆开了丢手绢游戏的奖品,报纸里包着的是一个蓝色的塑料蝙蝠侠模型。
没人来参加生日派对让我很难过,但眼前的蝙蝠侠模型让我破涕为笑。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生日礼物等着我读个痛快,那是一整套《纳尼亚传奇》。
我把这套书拿上楼,躺到床上,沉入书中的故事世界。
我喜欢读书,书比人能带给我更多的安全感。
父母还送了我一张《吉尔伯特和苏利文精选歌剧集》的黑胶唱片,为我已有的两张这两位剧作家的唱片再添一张。
我三岁时就喜欢上了他们,契机是父亲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带我去看了他们的著名歌剧《艾俄兰斯》。
戏里有一帮贵族和一群仙女,我发现仙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比贵族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好理解得多。
我的小姑不久后患上了肺炎,在医院病逝。
当天晚上,父亲下班时带回家一个小纸箱,纸箱里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猫,不知是公是母。
我立即给它取了个名字——“茸茸”,且在此后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它。
夜里,茸茸睡在我的床上。
当妹妹不在旁边时,我会对茸茸说话,怀着一丝它口吐人言回应我的期待。
它从没说过话,这没有关系。
对于一个刚刚在满满的一桌子糖霜饼干、果味牛奶冻、蛋糕和空荡荡的十五把折叠椅前度过七岁生日的孩子来说,它无疑是个温情满满、有趣可爱的好伙伴。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过班上的孩子为什么没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没有问的必要。
他们只是和我一同上学的人罢了,算不上我的朋友。
就算我交了朋友,也交得很慢。
我有书,还有我的小猫咪,我俩就像迪克·惠廷顿和他的猫一样关系匪浅[1]。
倘若茸茸天赋异禀、颖悟绝伦的话,那我们就会像穿靴子的猫和磨坊主的儿子一样成为一对好拍档。
小猫喜欢睡在我的枕头上。
我每天放学时,它会在房门前的车道边等我回家。
可这样的美好只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它被一辆出租车碾过,乘客是我家一间小屋的新租客——一名猫眼石矿工。
悲剧发生时我并不在场。
那天,我放学回家,没有见到等候我的小猫。
厨房里有个四肢修长、皮肤棕褐、穿着方格衬衫的高个子男人正在桌边喝咖啡。
我闻得到咖啡味。
那时的咖啡都是速溶咖啡,用罐子里苦唧唧的黑褐色粉末冲泡而成。
“很抱歉,我来这儿时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他的语气很轻快,“但你不用担心。
”他短促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南非腔的英语。
熟悉的一幕——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纸箱。
“那只小黑猫是你的吧?” “它叫茸茸。
” “哦。
我刚才说了,出了点小意外,但你不用担心,尸体我已经处理掉了,你不必亲自收拾这个烂摊子。
来,把箱子打开。
” “啊?” 他指向纸箱,说:“打开。
” 猫眼石矿工个子很高。
我每回见他,他都穿着不变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除了最后一次。
他脖子上总挂着一条粗金链子,金链子在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也不见了。
我不想打开纸箱,我想独自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为我的小猫哭泣。
可有人看着我,我不能哭。
我想为小猫哀悼,我想将它埋到花园深处。
在“精灵环”另一头的杜鹃花丛中有一个小洞,恰好被草堆遮住。
除了我,没人知道那个地方。
纸箱动了动。
“特意为你买的。
”猫眼石矿工说,“将功补过。
” 我伸出手,掀开纸箱的盖子,心想也许他只是在开玩笑,也许我的茸茸就在纸箱里。
可事与愿违,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姜黄色猫脸。
猫眼石矿工把猫抱了出来。
这是一只姜黄色条纹的公猫,块头挺大,一只耳朵缺了一半。
它愤怒地瞪着我,显然是不习惯也不喜欢被关在纸箱里。
我心怀背叛茸茸的愧疚之情,伸出手想抚摸它的脑袋,可它往后一缩,躲开了我的触碰,还冲我嘶吼了一声,接着趾高气扬地走到屋里老远的一个角落,蹲坐下来,眼中满是愤恨。
“那就解决咯,一猫换一猫。
”猫眼石矿工用他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完后走向门口,留我一人和猫共处一室,可这只猫不是我的茸茸。
临出门时,猫眼石矿工转头说:“它的名字叫‘老怪’。
”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玩笑。
我给厨房门留了道缝,好让猫自由进出,接着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为死去的茸茸哭泣。
那天晚上父母回来时,我记得他们根本没提小 猫的事。
“老怪”在我家住了七八天。
每天早晚,我会在碗里为它放好猫粮,就和照顾茸茸时一样。
它会蹲伏在后门,等候我或其他人放它出去。
我们曾在花园里见过它的身影,它或是在灌木丛间疾行,或是在树丛里穿梭。
花园里时常有被它咬死的蓝山雀和画眉,但我们很少亲眼看到它。
我想念茸茸。
我知道一个生命难以被替代,但我不敢向父母诉苦。
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悲伤。
在他们看来,就算我的小猫死了,不又有新的猫来了吗?损失不就得到弥补了吗? 坐在绿色长椅上,坐在我曾一度听信莱蒂这是一片海洋的池塘边,童年记忆蓦然涌现。
可我知道,这些归来的记忆很快就会被我忘却。
[1]传说迪克·惠廷顿是个贫苦的孤儿,他来到伦敦,为一个富商的厨师做帮厨。
富商有一艘货船要发往北非,他通知仆人们可送一件东西与他的货一并出售,惠廷顿除了一只猫以外一无所有,就把猫送去了。
因为船所到的地方鼠患成灾,那只猫出人意料地卖了个好价钱。
惠廷顿靠这笔钱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最终担任了三任伦敦市长。
——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
2 虽然时而有心满意足的时刻,但我的童年整体而言并不快乐。
比起现实,我更愿意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我家的房子很大,有许多房间。
在刚刚买下且我爸还有钱的时候,我觉得这栋房子很棒,可后来…… 一天下午,父母郑重地把我叫进他们的卧室。
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正打算挨一顿批,却听他们说:我们家已不再富裕,因此每个人都要作出一点牺牲,而我要牺牲的是我的卧室——顶楼的一个小房间。
我很伤心。
我的卧室里有一个黄色的小洗手盆,那是父母为我特意定制的。
卧室在厨房上方,紧挨楼梯口,斜对着楼下的电视房。
每晚透过半开的房门,电视里大人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会传进房间,令我不再孤独,安然入睡。
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卧室,我可以作主,夜里半开着门,让走廊里昏暗的光亮照进来。
这样的话,一来我不必受怕黑之扰,二来我能在就寝时间后偷偷看书,如果我有这种需求,当然,我总是有这种需求。
被“流放”到妹妹的大卧室,我并没有特别伤心。
卧室里有三张床,我选了靠窗的一张,这样我就可以直接爬到窗外铺着地砖的长阳台上,也可以在夜里开着窗睡觉,任和风细雨拂过我的面颊。
但妹妹和我总闹矛盾,动辄会吵起来。
她喜欢关着门睡觉,我俩针对卧室门是开是关的争吵一触即发,互不让步,但母亲大笔一挥,画了一张表格贴在门后,规定我俩每晚轮流决定门的开关,就这么调和了这一矛盾。
晚上的我时而害怕,时而满足,这完全取决于门的开关。
顶楼我原来的卧室被租了出去,租客形形色色。
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不怀好意:他们睡在我的卧室里,使用专为我定制的黄色洗手盆。
租客有这么些人:一位来自奥地利的胖女士,她告诉我她灵魂能出窍,还能在天花板上走来走去;一位来自新西兰的学建筑的大学生;一对美国夫妇,当发现他们没结婚时,母亲一怒之下赶走了他俩;而现在住着的,就是那位猫眼石矿工。
他是南非人,尽管他是靠在澳大利亚挖猫眼石发的财。
他送了我和妹妹每人一颗猫眼石——石头表面粗糙,黑乎乎的,闪着绿色、蓝 色和红色的光泽。
我妹妹很宝贝她的猫眼石,为此她对矿工很有好感,但我因茸茸的死而绝对无法原谅他。
春假的第一天我早早醒来。
春假连放三周,一想到有大把空闲时间可自由支配,我心花怒放。
我可以纵览书海,尽情探索。
我穿上短裤、短袖和拖鞋,来到楼下的厨房。
父亲正在烧早饭,母亲还在睡觉。
父亲的睡衣外披着一件睡袍,他总在周六做早餐。
我问:“爸爸!
我的漫画呢?”通常,父亲在每周五下班后,会先给我买一本漫画周刊再开车回家,而我会在周六早晨欣赏最新一期漫画。
“在汽车后座上。
”父亲说,“你要吃吐司吗?” “要,但别烤焦了。
” 父亲不喜欢用烤面包机,他喜欢用烤架,经常烤焦吐司。
我走到屋外的车道上,四下张望,接着回到屋里,推开厨房的门
走了进去。
我喜欢厨房的门,它可以双向推开,所以六十年前的仆从们可双手端盘走进走出,收走空盘,端出新菜。
“爸爸,车呢?” “在车道上。
” “我没看见。
” “什么?” 电话铃响起,父亲走到门口接电话,我听见他与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烤盘上的吐司开始冒烟。
我站上一张椅子,关掉烤架的电源。
“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父亲说,“有人报警,说看到我们的车被丢在车道尽头。
我说我自己还没报警说车被偷了呢。
好嘞,我们现在就去和他们碰头。
哎呀,吐司!
” 他把烤盘从烤架里抽出来。
吐司冒着烟,一面已经焦了。
“我的漫画还在吗?有没有被偷走?” “我不知道,警察没提到你的漫画。
” 父亲往每片吐司烤焦的一面上涂了些花生酱,接着脱下睡袍,直
接在睡衣外套了件外套,换好鞋,和我一同沿着车道向下走。
父亲一边走一边大口咀嚼吐司,我拿着自己的那片吐司,没有吃。
我们沿着窄窄的小路大约走了五分钟,车道两边都是田野。
一辆警车从后方开来,在快追上我们时放慢速度,开车的警察叫喊我爸的名字,和他打招呼。
在父亲和警察谈话时,我把烤焦的吐司藏到背后。
我希望家里人能买一般人家吃的那种切片白吐司,适合放进烤面包机里的那种。
父亲发现当地有家面包店出售又厚又硬实的长条黑面包,就铁了心一定要买。
他说黑面包口感更好,但在我看来一派胡言。
松软白嫩、入口即化且提前切好片的白面包才是用来烤制的不二之选。
开车的警察靠边停车,下车后打开后座车门,叫我上车。
我父亲坐上副驾驶座。
警车沿着车道缓缓行驶。
那时车道还没有铺砌,宽度只容一辆车通行,路面坑坑洼洼,忽上忽下,还散落着七零八落的燧石,让行驶的车颠来簸去。
这一派胡乱之景全拜农场设备、风吹雨打和时间流逝所赐。
“那些孩子呀,”警察说,“就是贪玩。
偷辆车,兜一圈,丢在路边,拍拍屁股就走了。
一定是当地的孩子。
” “幸好这么快就找到了。
”父亲说。
路过葛缕子农场时,一个头发淡金色、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看着我们驶过。
我的手放在大腿上,紧紧捏着焦吐司。
“不过,真没想到他们会把车停在这里。
”警察说,“这地方挺偏僻的。
” 我们转了个弯,看到父亲的白色迷你车停在路边一片农田的入口前,四个轮胎深深陷入棕色的泥地。
我们越过它,停在一片草地上。
警察帮我打开车门,我们三人一同走向迷你车。
警察一边走,一边告诉我父亲这一带的犯罪情况,还解释了为什么这明显是当地小孩干的好事。
走到车边,父亲拿出备用钥匙,打开车后座的门。
他说:“后座有东西。
”他不顾警察的劝阻,一把扯开盖在后座上的蓝色毛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后座,因为我的漫画在那儿,然后我就看到了它。
我看到了它,而不是他,因为它已经没有了人的样子。
我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常常做噩梦。
尽管如此,六岁那年我还是说服了父母带我去参观杜莎夫人蜡像馆,因为我特别想看一看恐怖屋,亲眼目睹我在漫画里见过的妖魔鬼怪,让吸血鬼尼古拉、狼人或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用碎尸块造出的怪物给我带来无与伦比的刺激。
可行走在蜡像馆里,我看到的只是望不到边的一幅幅透视画,一个个毫不起眼、阴沉抑郁的男男女女。
他们杀过人,大多是房客或家庭成员,接着因果轮转,他们自己也被杀了:绞刑、电椅或毒气室。
这些作品大多是尴尬的社交场景,凶手和受害者围坐在餐桌边,中毒的受害者死气沉沉。
标牌上的介绍语写道:绝大多数凶手谋杀家人后会将尸体售出,供人解剖。
从那时起,“解剖”一词在我心中笼罩上了恐怖的阴影。
我不知道“解剖”是什么,我只知道“解剖”会让人杀死自己的孩子。
我在恐怖屋里四处转,有一点让我无比抓狂:没有一个蜡像具有真实感,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真正的死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活过。
车后座上盖着蓝色毛毯(我认识那条毛毯,它放在我原来卧室的搁架上,天冷时会拿出来用)的东西同样没有真实感,看起来有点像猫眼石矿工,但样子很怪异:它穿着黑西服和起皱的白衬衫,领口系着一个黑色蝴蝶领结,梳着油光发亮的背头,双眼瞪出,嘴唇乌青,皮肤特别红润,红润到虚假的地步。
它的脖子上没有金链子。
在它身下,我看到了我的漫画周刊——书被压弯了,皱得不成样子。
封面上是蝙蝠侠,样子和电视上一模一样。
记不清谁说了句什么话,总之他们叫我站得离迷你车远一点。
我独自穿过马路站定,此时警察正一边和我父亲交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
我凝视着迷你车,发现驾驶座的窗口塞进了一段花园浇水软管,软管的另一端与汽车排气管相连,排气管口被一大坨泥巴敷得严严实实。
没人在看我,我咬了一口烧焦的吐司,又凉又难吃。
在家里,父亲会吃掉大多数烤焦的吐司。
“呀!
”他会说,“吃点焦炭!
养生保健!
”他还会说:“烤焦的吐司!
我的最爱!
”说完他就会把吐司吃个精光。
当我年纪更大时,他向我坦白说他一点都不喜欢烤焦的吐司,吃只是为了避免浪费。
在那一瞬间,我的整个童年生活变得像个谎言,好似支撑世界的一根信念之柱刹那间分崩离析。
警察正在他的车前拿着对讲机说话。
接着他穿过马路,走到我面前,说:“小家伙,真是对不起,这条路上马上有很多车要开过来,所以我们得把你安顿到一个不挡路的地方。
你愿意再次坐上我那辆车的后座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再次坐上那辆车。
旁边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女孩。
她说:“他可以到我家农场来,不用客气。
” 她的年纪比我大,至少十一岁,头发对一个女孩来说有点短,鼻子小巧挺翘,脸颊上有雀斑。
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在那个时候,在那一带,女孩子还不穿牛仔裤),稍微有点苏塞克斯口音,蓝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女孩和警察走向我父亲。
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她带着我沿着小路向她家走去。
我说:“我们家的车里有个死人。
” “他故意把车开到这里,”女孩说,“开到车道尽头,凌晨3点,这样就没人能发现并制止他,而且这儿潮湿的泥土很容易凝固。
” “你觉得他是自杀的?” “没错。
你喜欢喝牛奶吗?我姥姥正在给贝丝挤奶。
” “你是说从牛身上挤出的奶?”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说了傻
话,但女孩点点头,让我松了口气。
我心想:我只喝过瓶装奶,还没喝过刚挤出的鲜奶。
“那一定很好喝。
” 我们在一个小牛棚前停下。
一个比我的父母老得多的老太太正站在一头奶牛边。
老太太有一头蛛丝般的灰色长发,面庞瘦削。
有几根黑色的管子吸附在奶牛的乳头上。
“我们以前都用手挤奶,”老太太说,“现在这样可轻松多了。
” 她向我展示牛奶如何沿着黑色管子流进机器,经冷却后流入一个大大的金属奶桶。
奶桶放在牛棚外一个厚重的木台子上,每天都会有人开一辆卡车来取奶桶。
老太太给了我一杯从奶牛贝丝身上挤出的奶——冒着泡、浮着奶油、未经冷却的新鲜牛奶。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牛奶:醇厚温暖,在我嘴里跃动流淌。
后来我几乎什么都忘了,但仍记得这杯牛奶的滋味。
“车道上又来了几个人。
”老太太突然说,“开来的车全都打着闪烁的警灯,乱哄哄的。
你得带这个男孩去厨房,他饿了,一杯牛奶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来说可远远不够。
” 女孩问我:“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只吃了一片烤焦的吐司。
” 女孩说:“我叫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
这儿是赫姆斯托克农场。
跟我来。
”她带我穿过前门,走进她家的大厨房,让我在一张宽大的木桌边坐下。
木桌上满是污痕和奇特的纹路,仿佛有一张张脸在这陈年古木上盯着我看。
“我们早饭吃得很早,”莱蒂说,“破晓的时候就要开始挤奶。
不过炖锅里还有粥,果酱也有,可以倒进粥里。
” 她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并在粥里放上一大勺自制的黑莓酱——我的最爱,然后又往上倒了一层奶油。
我用勺子把这碗粥搅成一团紫色的糊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味道好极了。
一个矮壮的女人走进厨房,红棕色的短发夹着几缕银丝,双颊红润,身穿及膝的深绿色裙子,脚蹬长筒雨靴。
她说:“这一定是住在车道上头的那个男孩吧。
车那事闹得还挺大的,看来我们得给五个人准备茶水。
” 莱蒂把一个大大的铜水壶拎到水龙头下接满水,划亮火柴点燃煤气炉,把水壶放到火焰上,接着从橱柜里拿出五个带点缺口的杯子,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女人。
女人说:“你是对的,六个人,还有医生也会来。
” 女人噘起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他们没注意那张纸条。
”她说,“他写得那么用心,折叠整齐后放入胸前的口袋,可他们根本没留意。
” “纸条上写了什么?”莱蒂问。
“你自己读读看。
”女人说。
我猜她是莱蒂的母亲,她看上去就像个母亲。
她接着说:“纸条上写着,他拿着朋友们委托他偷运出南非、存入英国银行的钱,还有他几年来挖猫眼石所挣的钱,到布莱顿赌场赌博。
一开始他只打算用自己的钱,后来也只打算用朋友给他的钱赢回自己输掉的钱。
” “结果他输得分文不剩。
”女人接着说,“什么都没了,只剩黑暗。
” “可他不是这么写的。
”莱蒂眯起眼睛,“他写的是:‘致我的朋友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们能打心底里原谅我,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 “一回事。
”女人转向我,“我是莱蒂的母亲,我的母亲你已经在奶牛棚里见过了。
我是赫姆斯托克太太,她曾经是赫姆斯托克太太,所以她现在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这里是赫姆斯托克农场,这一带最古老的农场,在《末日审判书》[1]里就有记录。
” 我很好奇她们为什么都姓赫姆斯托克,可我没问,我同样没敢问为什么她们知道猫眼石矿工的遗书和他死前的所思所想。
她们说这件事时就事论事,非常淡然。
莱蒂说:“我轻轻推了一下他,指了指那人胸前的口袋,他会觉得是自己发现的。
” “干得不错。
”赫姆斯托克太太说,“等水烧开时,他们就会来这儿一边喝茶,一边询问我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东西。
你为何不带着小男孩去池塘边转一转呢?” “那不是池塘,那是我的海洋。
”莱蒂转向我,“跟我来。
”她带着我来到屋外,走在来时的路上。
天空依旧灰暗阴沉。
我们沿着奶牛踏过的小路,绕过房屋。
“那真的是一片海洋?”我问。
“没错。
” 眼前骤然出现一栋小木屋,一条旧长椅,还有两者之间的一片鸭
塘,暗沉的池水上漂着些许浮萍和睡莲叶。
一条死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像一枚钱币一样银光闪闪。
“不妙啊。
”莱蒂说。
“你说这是一片海洋。
”我对她说,“可这怎么看都只是个池塘。
” “这就是一片海洋。
”莱蒂说,“当我还是个小宝宝时,我们从古国出发,越过这片海洋来到了这里。
” 莱蒂走进木屋,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的像是个捕虾网兜。
她俯身探出竹竿,小心翼翼地兜住死鱼,把它捞上岸。
“可赫姆斯托克农场在《末日审判书》上有记录。
”我说,“你妈妈是这么说的,那是征服者威廉[2]那年代的事了。
” “没错。
”莱蒂说。
她把死鱼从网兜里倒出来,拎起来仔细查看。
鱼身还软软的,没发硬,无力地耷拉在她的手中。
我从没在一条鱼身上见过那么多色彩:鱼鳞是银色的,没错,可银色之中还透着蓝色、绿色和紫色,流光溢彩,每片鱼鳞的尖端还点着黑色。
“这是什么鱼?”我问。
“很不对劲。
”莱蒂说,“这片海洋中的鱼大多是不会死的。
”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小折刀,刀柄是个动物的角。
她用刀剖开鱼腹,一直划拉到鱼尾。
“是这东西在作怪。
” 她从鱼腹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到我的手上。
一个油腻腻的小圆片,仍沾着动物内脏的汁液。
我把它浸在水中,用手指搓洗干净。
我看着小圆片,而小圆片上的维多利亚女王正看着我。
“六便士银币?”我说,“鱼把这枚银币给吞了?” “这挺惨的,不是吗?”莱蒂说。
天空透出了一线阳光,映照出她脸颊和鼻子上成片的雀斑。
她的头发经阳光照耀,显现出赤铜的色泽。
她说:“你父亲正在纳闷你去哪儿了。
我们回去吧。
” 我把那枚六便士递给莱蒂,可她摇摇头,说:“给你吧。
你可以用它来买巧克力或柠檬果子露。
” “恐怕不行。
”我说,“它的面值太小了。
我想在这年代,没有商店会收六便士银币。
” “那就把它放进你的储蓄罐吧,没准会给你带来运气。
”莱蒂说这句话时有些犹豫,似乎并不确定它会为我带来哪种运气。
我的父亲、几位警察和另外两个身穿棕色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正站在农舍的厨房里。
一个男人对我说他是警察,可他没有穿制服,这让我很扫兴:如果我是警察,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穿制服的机会。
我认出了另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他是史密斯医生——我们家的家庭医生。
看样子他们刚刚喝完茶。
我的父亲感谢赫姆斯托克太太和莱蒂对我的照顾,她们说我完全没给她们添麻烦,还说我想来随时可以再来。
载我们过来的警察又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门口。
“你最好别把这事告诉你妹妹。
”父亲说。
我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交了一个新朋友,丢了漫画,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枚古老的六便士银币。
我问:“海洋和大海有什么区别啊?” “海洋更大。
”父亲说,“海洋要比大海大得多。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随便问问。
”我说,“会不会有一个像池塘那么大的海洋呢?” “不可能。
”父亲说,“池塘有池塘的尺寸,湖泊有湖泊的尺寸,大海就是大海,海洋就是海洋。
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北冰洋,我想世界上就只有这四大洋。
” 父亲走向楼上的卧室,和母亲交谈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打电话。
我把六便士银币塞进我的小猪存钱罐。
由于只能存不能取,等它再也塞不进钱币时,我才能打破它,可现在它离装满还差得远着呢。
[1]《末日审判书》:DoomsdayBook,又名《土地赋税调查书》,由征服者威廉一世下令调查汇编的英格兰人口、土地和财产的调查报告。
[2]征服者威廉:1028—1087年,诺曼王朝首位英格兰国王(1066—1087年在位)。

3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辆白色迷你车。
两天后的周
一,父亲收到一辆
黑色罗孚。
这辆汽车比迷你车大,但坐上去没有迷你车那么舒服。
红色真皮座椅布满裂纹,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雪茄味儿。
若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坐太久,很容易晕车。
周一早晨到来的除了这辆黑色罗孚,还有寄给我的一封信。
我今年七岁,从小到大从没收到过信。
我收到过爷爷奶奶还有我并不认识的艾伦·亨德森寄来的生日贺卡。
艾伦·亨德森是我母亲的朋友,住在一辆房车里,他会在我过生日时送我一块手帕。
虽然没收到过信,我还是会每天查看邮筒,看看有没有寄给我的东西。
那天早晨,居然真的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我拆开信封,没看懂信里写了什么,便把信交给母亲。
“你中了有奖债券。
”母亲说。
“什么东西?” “你姥姥在每个孙子孙女出生时都会给孩子买一份政府有奖债
券,你也不例外。
你要是中了大奖,可以赢几千英镑呢。
” “我赢了几千英镑吗?” “没有。
”她看了一眼信封中的纸片,“你赢了二十五英镑。
” 没有赢得几千英镑(我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笔巨款来干什么,我会买
下一个地方,在那儿独自生活,比方说一个入口隐蔽的蝙蝠洞穴),我有些失落,但一笔天降之财还是令我喜出望外。
二十五英镑。
一便士能买四小块黑杰克口香糖或水果沙拉口香糖,也就是一法寻一块,不过现在法寻已经不能用了。
二十五英镑,一英镑等于二百四十便士,一便士可以买四块口香糖……好多好多糖,多得算都算不清,想都不敢想。
“我会把这笔钱存进你的邮政账户。
”母亲的这番话粉碎了我的美梦。
那天早上,我没有吃到比往常更多的甜食,但我感觉自己非常富有。
在此之前,我从没赢到过任何东西。
在母亲把纸片放进手提包之前,我请求她让我看了一眼印有我名字的纸片。
当天下午,老韦勒(他每周一和周三下午会过来干一些园艺活,他的妻子韦勒太太则会在每周三下午穿着半透明的橡胶套鞋来我家打扫卫生)在菜园里挖出一个装满钱币的瓶子——里面有一便士、半便士、三便士,甚至还有法寻,没有一枚晚于1937年生产。
我花了一下午,用棕色沙司和醋将这些钱币擦洗得闪闪发亮。
母亲将这个装着古钱币的瓶子放在餐厅的壁炉台上,还跟我说,说不定有哪个钱币收藏者愿意花几个英镑收购这些钱币。
那天晚上,我满心喜悦地上床睡觉。
我有钱了,埋藏的宝藏重见天日,这个世界真美好。
我不记得这个梦是如何开始的,可梦就是这个样,不是吗?我在学校,度过了糟糕的一天,从早到晚,我一直在躲避那帮喊我名字、追赶我、群殴我的孩子。
我躲到了学校后方茂密的杜鹃花丛中,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这一定是个梦(可我在梦中一无所知,在梦中,一切都无比逼真),因为我的爷爷和他的几个老头子朋友也与这帮孩子是一伙人。
那些死灰色皮肤的老头子不停干咳,手上拿着削尖的铅笔,尖锐得能把皮肤戳出血来。
我死命奔跑,可他们跑得比我更快。
最后,这帮老头子和坏孩子抓住了躲在男厕所小隔间里的我。
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迫使我张大嘴巴。
我的爷爷(不,这不是我真正的爷爷,这只是一具想把我卖去解剖的蜡像)把一个闪着锐利寒芒的东西塞进我的嘴,用短粗的手指使劲往里推。
那东西很硬,棱角分明,给我很熟悉的感觉。
我喘不上气来,不停干呕,口腔里满是金属味。
男厕所里,无数道刻薄无情、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极力忍住呕吐的冲动,坚决不让他们从我身上获得任何满足感。
我醒了,喉头梗塞,胸闷气短。
喉咙里有东西,又尖又硬,让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喊叫。
我一直咳个不停,眼泪刷刷流下面颊,涕泪交加。
绝望且惊慌之际,我心一横,把手指伸进嘴里,尽可能往喉咙深处探。
食指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的边缘,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硬物,用力干咳,顺势将硬物从喉咙里拉了出来。
我大口喘气,一口吐在床单上。
吐出的口水中夹杂着血丝,显然我的喉咙在刚才取出异物的过程中被划伤了。
我没有去看那个异物,它被我紧紧捏在手里,黏糊糊的,沾着唾液和痰。
我一点都不想看它,一点都不希望这个连通梦与现实的东西存在于世。
我冲到楼下,进入门廊尽头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猛灌几口冷水,拼命漱口。
白色洗手池里的血红之色分外醒目。
在那之后,我才在白色浴缸边坐下,松开手掌,惊魂未定。
可现在躺在我手里、刚才卡在我喉咙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可怕——不过是一枚钱币,面值一先令的银币。
我回到卧室,穿好衣服,用打湿的法兰绒面巾把床单上的呕吐物擦干净。
但愿床单能在我今晚睡觉前晾干。
我走下楼梯。
我想找人说说这枚钱币的事,但我不知道能和谁说。
大人们没指望,就算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们听,他们也不会信。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哪怕我说得句句属实,他们也很少相信我,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更别提了,他们会相信才怪。
我的妹妹正和她的小伙伴们在后花园玩。
一看见我,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我面前,说:“你讨厌死了,等爸妈回来,我要到他们面前告你的状!
” “什么?” “明知故问。
我知道是你干的。
” “什么是我干的?” “躲在灌木丛里,冲我还有我的伙伴扔钱币,太讨厌了!
” “不是我。
” “你弄疼我们了。
” 她回到伙伴们身边,一同愤恨地瞪着我。
我的喉咙阵阵刺痛,如
撕裂一般。
我沿着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只是不想再待在家里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莱蒂·赫姆斯托克站在车道尽头的栗树下,看上去仿佛已经等了一百年,而且还能再等上一百年。
阳光透过栗树嫩绿的叶子,将她的一袭白裙点缀上缕缕绿意。
我向她打招呼:“嗨。
” 她说:“你做噩梦了,是不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银先令给她看。
“我醒来时,它卡在我的喉咙里,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
如果是被人塞进去的,我肯定会中途惊醒,可我一醒来,它就在我的喉咙里了。
” “没错。
” “我的妹妹还说我躲在灌木丛里冲她们扔钱币,可我没有。
” “对,你的确没有。
” “莱蒂,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不过是有人想给大家送钱而已,但搞砸了,不慎惊动了这
一带本该沉睡的东西,情况不太妙。
”听莱蒂的语气,她说的仿佛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和死了的猫眼石矿工有关系?” “有点关系。
” “是他干的?” 莱蒂摇摇头,然后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摇摇头。
“那么跟我来吧。
” 我们一同走在车道上,沿路有几栋零星散布的农舍,莱蒂指着其
中一户对我说:“那栋房子里住着个男人,他梦见自己被卖掉,全身上下都变成了钱。
现在,他开始在照镜子时会看到一些东西。
” “什么东西?” “他自己,但有手指从他的眼眶里戳出来,嘴巴里也有东西伸出来,像是螃蟹腿。
” 我想象螃蟹腿从嘴里探出来的镜中人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我的喉咙里有钱币?” “因为他想给大家送钱。
” “猫眼石矿工?死在车里的那个?” “嗯,算是吧,这事由他而起,就像有个人点燃了烟花的引线。
他的死不过是划着了火硝纸,而眼下四处作乱的另有人在。
” 莱蒂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长满雀斑的鼻子。
“那栋房子里有个女人疯了。
”莱蒂指着另一户人家对我说,而我完全没有质疑她。
“她在床垫里藏了钱。
现在她从早到晚就守在床上,生怕有人来偷。
”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耸了耸肩:“等你再大一些,你自然就会知道。
” 我踢了一块石头:“你说的‘再大一些’,指的是‘再过很久’吗?” 莱蒂点点头。
“你到底多大?” “十一岁。
” 我思索片刻,问:“你十一岁多久了?” 她笑而不语。
我们路过葛缕子农场,有两个农民正在这片农场里对骂,日后我会知道他们是凯丽·安德斯的父母。
见到我们,他们停止争吵。
转过一个弯,出了凯丽父母的视线范围后,莱蒂说:“那两个可怜人哪。
” “为什么说他们可怜?” “因为他们一直为钱所困。
今天早晨,这个男人梦见妻子……梦见她为了挣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醒来后,他就翻开妻子的手袋,发现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妻子说她不知道这些钱从何而来,可男人不信,他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
” “所有争吵,所有噩梦,都和钱有关,是吧?” “不好说。
”莱蒂说这话时就像个大人,让我心生惧意。
她接着说:“无论发生什么,总有办法解决。
”在看到我脸上担
忧乃至恐惧的表情后,她补了一句:“在吃了煎饼之后。
” 莱蒂亲手制作起了煎饼。
她用一个大煎锅在厨房的炉火上煎出一叠像纸一样薄的煎饼,挤上柠檬汁,往每一片中间啪嗒一下舀上一勺李子酱,再把煎饼像雪茄一样紧紧卷起来。
做出够吃的量后,我俩坐到餐桌边,狼吞虎咽,把所有煎饼一扫而空。
厨房里有个壁炉,昨日的炭灰仍闷在里头阴燃。
我觉得厨房是个温和友好的地方。
我对莱蒂说:“我有点怕。
” 莱蒂对我莞尔一笑:“你一定平安无事,我保证。
我就一点也不怕。
” 我依然心有余悸:“实在太吓人了。
” “我向你保证,”莱蒂说,“我不会让你受伤。
” “受伤?”一个高昂粗粝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受伤了?哪儿伤了?为什么会有人受伤?” 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她双手捧着围裙,围裙里兜着好多黄色的水仙花。
水仙花反射晨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色,让厨房也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之中。
莱蒂说:“不知什么东西整出了好多麻烦,想方设法给人送钱,要不送到梦里,要不送进现实。
”她把银先令递给老太太,“我朋友早晨醒来时,被这枚先令卡住了喉咙。
” 老太太把围裙搁在餐桌上,麻利地把水仙花扫到桌面上,接着从莱蒂手中接过银先令,眯眼看了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用手指擦了擦,又拿到耳边听了听,最后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舔。
“新鲜出炉的钱币。
”老太太说,“上面印了1912年,但昨天之前它还不存在。
” 莱蒂说:“我就知道这枚钱币不简单。
” 我抬头看向老太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问得好,亲爱的。
这呀,主要得看电子的变化。
电子非常小,你得凑很近才能看到,这群微乎其微的小家伙看上去就像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而灰扑扑的中子看上去就像皱着眉头的苦瓜脸。
对于1912年的钱币而言,上头的电子不应该笑得那么开心。
我又检查了铸印的字 母和国王头像的边缘,每条边都太脆太锐利了,连磨损之处都像是为了磨损而磨损。
” “你的眼力真厉害。
”我惊叹不已。
老太太把钱币递还给我。
“远不如当年了。
不过,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的眼力也会失去往昔的敏锐。
”她放声大笑,像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你这把岁数指多大岁数?” 莱蒂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刚刚是不是失言了。
有时大人们不喜欢被问及年纪,有时又喜欢。
按我的经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他们为自己的年龄感到自豪。
七十七岁的韦勒太太和八十九岁的老韦勒总爱把自己的岁数了挂在嘴边。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走向橱柜,拿出几个色彩斑斓的花瓶,说:“非常大的岁数,我小时候天上还没有月亮呢。
” “月亮不是一直在天上吗?” “亲爱的,那可不对。
我记得月亮出现的那一天,大家仰望天空——那时的天空是脏乎乎的棕色混杂煤烟般的灰色,而不是澄澈的蓝绿色。
”她走到水池边,把每个花瓶都接到半满,接着拿起一把黑色的厨用剪刀,把每枝水仙花的末端都剪掉了半英寸长的一小段。
我问:“你们确定这不是哪个死人的鬼魂在作祟?我们不会被鬼魂缠住吧?” 莱蒂和老太太都笑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嗫嚅地说:“抱歉。
” “鬼魂制造不出任何东西。
”莱蒂说,“连挪动东西对它们来说都很困难。
” 老太太对莱蒂说:“去把叫你妈叫来,她在洗衣服。
”她又对我说:“你帮我处理这些水仙。
” 我帮她将水仙花插入花瓶。
她问我把花瓶放在厨房的什么位置比较好,然后采纳了我的建议,让我感到自己受了重用。
花瓶中的水仙花如同片片阳光,为红地砖、白墙壁、摆满色调沉闷的木质家具的厨房添了几分生动明快之感。
老太太递给我一个小碟子,碟子上盛着一小块蜂窝,取自赫姆斯托克家自家的蜂房,接着她拿起一个罐子,倒了些奶油到蜂窝上头。
我用勺子咬着吃,像嚼口香糖一样咀嚼蜂蜡,任蜂蜜流到口腔的角角落落,甜蜜,黏稠,透着野花的香气,回味无穷。
当我刮掉碟子上最后一点奶油和蜂蜜时,莱蒂和她的母亲走进厨房。
赫姆斯托克太太仍穿着长筒雨靴,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仿佛在赶赴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妈!
你怎么能给孩子吃那么多蜂蜜!
他的牙会蛀坏的。
” 老太太耸了耸肩:“我会和他嘴里的蛀虫打个招呼,让它们别打蛀坏他牙的主意。
” “你不能总对细菌耀武扬威,呼来唤去。
”赫姆斯托克太太说,“它们可不喜欢这样。
” “看似好心,实则愚蠢。
”老太太说,“要是放手不管那些扭来扭去的虫子,它们就会为所欲为,要多猖狂有多猖狂。
让它们明白谁是老大,它们就会乖乖听命于你,为你效劳。
你该尝过我做的奶酪,如果细菌不听话,奶酪又怎么会有那种滋味呢?” 老太太转向我,继续说:“我的奶酪曾多次被授予勋章,多次!
在老国王统治的时代,他们不惜派出专人,骑马奔波一星期,大老远专程过来买上一块我做的奶酪。
来买奶酪的人说,国王本人就喜欢在吃面包时搭配我的奶酪,还有几个王子,迪肯王子、杰弗里王子,甚至小王子约翰都对我的奶酪赞不绝口,宣称这是他们尝过的最美味的奶酪……” “姥姥。
”莱蒂出声打断,老太太打住话头。
莱蒂的母亲说:“你需要一根榛木枝,还有——”她的语气不太肯定,“我想你应该带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钱币是他的,带上他同行也许更容易接近她。
” “她?”莱蒂问。
她正握着合起刀刃的角柄折刀。
“闻味道像是她。
”莱蒂的母亲说,“但我不确定。
”“别带这个男孩去。
”老太太说,“自找麻烦。
”我很失落。
“没事的,”莱蒂说,“有我照顾他呢。
我要和他一同去冒险,他会是我的好伙伴。
姥姥,好不好吗?”我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若当真遇上飞来横祸,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老太太说。
“不会的。
谢谢你,姥姥。
我会多加小心。
”老太太轻哼一声:“记住,别做蠢事。
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制伏它,切断它的退路,让它再度沉睡。
”“这我都知道。
”莱蒂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她说的话并没有应验。

4 莱蒂带我来到老路边的一片榛树林(春和景明,榛树的柔荑花序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折下一根枝条,拿出她的折刀,动作非常娴熟,仿佛同样的动作她已做过成千上万次。
她削掉树皮,切出一段Y形的枝丫,接着收好小刀(我仍然没看到她把刀收到了什么地方),双手分别握住Y形榛木枝上端的两个把。
“我不是在用卜棒探测矿脉或水源,”莱蒂对我说,“只是作为引导。
我想,我们首先要寻找的是一个蓝色的……蓝色的瓶子,或是某个蓝中带紫、闪闪发光的东西。
” 我随她四处张望了一阵,说:“我没看到这样的东西。
” “再找找,一定在这儿。
”莱蒂说。
我再次凝神环视四周。
我看到了草地,一只在车道另一边啄食草籽的红褐色的鸡,几台锈迹斑斑的农用机器,路边有一张木质台桌,桌上有六个空空的金属奶桶。
我看到了赫姆斯托克家的红砖农舍,它就像一只蹲伏在田野上休憩的动物,安然闲适。
我看到了春日的花儿开遍田野,白色和黄色的雏菊,金灿灿的蒲公英和小杯子一样的毛茛,还有一株不合时令的蓝钟花孤零零地绽放在那张放有奶桶的木桌下的阴影之中,花瓣上犹挂着亮闪闪的露珠。
“那个吗?”我问。
“没错,你的眼睛真尖。
”莱蒂赞许地说。
我们一同走到蓝钟花前。
莱蒂闭上眼睛,伸出榛木杖,前后摇晃身子。
如果说她是钟表或罗盘的中心,那榛木枝就是转动的指针,正指向我所无法感知的一回午夜或一处东方。
“它是黑色的,”莱蒂突然开口,仿佛在描述某样梦中之物,“而且软软的。
” 我们离开蓝钟花,走到小路上,在我的想象中,这条路在过去一定是一条罗马驿道。
我们爬了一百码的坡,来到迷你车出事的地点,莱蒂发现铁丝网的倒钩上挂着一块黑色碎布。
莱蒂靠近黑布,再次伸出榛木枝,缓缓旋转。
“红色。
”她笃定地说,“鲜艳的红色。
在那边。
” 我们向她所指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片草地,走进一片小树林。
“在那里!
”我激动地说。
我在一片青苔上发现了一具小动物的尸体,看样子是只田鼠,没有头,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它的皮毛,滴落在青苔上,红得扎眼。
“好,从现在开始抓住我的手臂,千万别松开。
”莱蒂说。
我伸出右手,抓住她左臂胳膊肘稍下的位置。
她挥动榛木枝,说:“这边。
” “现在我们要找什么?” “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接下来要找的是一场风暴。
” 我们在树丛中开出一条道,穿过小树林,进入一片大树林。
树木生长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
我们艰难地穿过树木之间的窄缝,来到一片林间空地。
这真是一方蓊蓊郁郁、极目绿意的世界。
左方传来一记远在天边的闷雷声。
“风暴来了。
”莱蒂如唱歌般说出这句话。
她开始摇摆身体,我抓着她的手臂与她一起摇晃。
我感受到,或者想象自己感受到一股电击般的强大力量自莱蒂的手臂导入我的五脏六腑,颇有节奏地搏动着。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
我们一同跨过一条林间小溪。
她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们到了吗?”我问。
“还没。
”莱蒂说,“它知道我们在靠近它,它能感受到我们,但它不想让我们接近。
” 榛木枝正朝着一个方向猛摆,如同一块磁铁受到了同极排斥。
莱蒂咧嘴一笑。
一阵狂风卷起树叶和污泥,打在我们的脸上。
我听到远方天空传来隆隆轰鸣,如同行驶的火车发出的声响。
视线越来越模糊,透过树叶篷盖望见的天空昏暗无比,似是乌云压境,又似是早晨直接到了黄昏。
只听莱蒂大喊一声:“快趴下!
”她猛地蹲下身,把我也拉倒到青苔上。
她趴在地上,我在她身旁,感觉我俩这个样子有点滑稽。
身下的青苔一片潮湿。
“我们要等多久……?” “闭嘴!
”莱蒂厉声呵斥。
我立刻闭嘴。
有什么东西穿过树林,从我们头上掠过。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棕色扁平物,像一张大地毯,边缘不断翻卷拍动。
在这张“地毯”前端张着一张血盆大口,朝向地面,嘴里布满几十上百颗微小而锋利的尖牙。
它在我们头顶悬浮了一会儿,身子不停拍动,接着飞远了。
“那是什么?”我问。
胸腔里的心脏猛烈跳动,我甚至怀疑自己不一定能站起身。
“那是一匹鬼蝠狼。
”莱蒂说,“没想到我们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她站起身,望着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远去的方向,随后举起榛木枝,缓缓转动。
“我什么都没感受到。
”莱蒂甩了甩头,把眼睛里的头发弄出去,她一直没有松开手中的榛木枝。
“要么是它藏起来了,要么是我们离它非常近。
”她咬了咬嘴唇,“先令,把卡住你喉咙的那枚银先令拿出来。
” 我用左手掏出兜里的银先令,递给莱蒂。
“不。
”她说,“我现在不能碰,你把它放到榛木枝的枝杈上。
” 我没有问为什么,直接把银先令放到了Y形榛木枝的交叉点上。
莱蒂展开双臂,缓缓转动身躯,榛木枝的尖端向外。
我跟着她一起转 动,可什么也没感受到。
没有那种电击般的搏动。
转过半圈时,莱蒂停了下来,说:“瞧!
” 我看向她所朝的方向,可看到的除了树,就只有树下的阴影。
“不对,看那里。
”莱蒂偏了偏头,向我示意。
榛木枝的尖端冒起一缕淡淡的细烟,莱蒂向左转了点,向右转了点,又向右转了点。
榛木枝尖端闪耀出明亮的橙色光芒。
“那是种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莱蒂说,“我把银币当作放大器,可似乎——” 呼的一声轻响,榛木枝尖端冒出一团火苗。
莱蒂连忙把它插入潮湿的青苔。
她对我说:“收好你的银币。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银币很烫,可没想到它触手冰凉。
莱蒂没有拔出插在青苔里的榛木枝,烧成黑炭的尖头仍烟雾腾腾。
莱蒂继续前行,我走在她的身边。
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我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
空气闻起来很奇怪,弥漫着一股放过焰火之后的气味。
我们一步步深入森林,周围变得越来越昏暗。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对吧?”莱蒂说。
“没错。
” “我保证过,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
” “对。
” “牵住我的手,不要放开。
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别放开。
她的手很温暖,还没有冷汗,这令我很安心。
“你只管抓住我的手。
”她再次强调,“我没让你动时千万别乱
动,听明白没?” 我说:“我不太有安全感。
” 莱蒂没再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她话锋一转:“现在已经超出了我预计的探查范围,我不太确定在这边界一带到底有什么东西。
” 树林到了尽头,我们走进一片旷野。
我问:“这儿已经离你家农场很远了吗?” “没有。
我们仍然在农场的边界。
赫姆斯托克农场范围很大,我
们从古国来到这里时,带了很多土地过来。
我们带来了农场,还顺带带来了生活在农场中的各种活物。
姥姥管它们叫‘跳蚤’。
” 我不知道我们身处何处,可我实在难以相信我们仍在赫姆斯托克农场上,仍置身于我出生长大的那个世界。
这儿的天空透着如警示灯一般的暗橙色,带尖刺的植物就像边缘参差不齐的大片芦荟,透着暗沉的银绿色,如同用炮铜铸造而成。
左手掌心里,之前被我的体温捂热的银币越来越冷,直到变得和冰块一样冰凉刺骨。
我的右手紧紧抓住莱蒂的手。
“我们到了。
”莱蒂说。
乍一眼看去,我以为眼前是一栋建筑物:像是一顶大帐篷,有乡村教堂那么高,由灰色和粉色的帆布拼接而成,在橙色的天空下随着暴风而扇动。
这个“帆布建筑”一边高一边低,因风吹雨打而老化,因时间流逝而残破。
接着它转过身,我看到了它的脸。
耳边传来一声呜咽,像是一只小狗被猛踢一脚后发出的闷哼。
我随即意识到,发出呜咽声的是我自己。
它的脸千疮百孔,眼睛深陷布面,像两个大窟窿。
脸后头什么都没有,纯粹只是一张灰色的帆布面具,大得超乎我的想象,破烂不堪,支离破碎,在狂风中翻飞摇荡。
一番变换后,这个破烂的怪物看向下方的我们。
莱蒂说:“报出你的名字!
” 怪物没有立刻回应,空洞的眼睛俯视着我们,随后一个如风一般单调无奇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是这儿的贵妇人,长久以来一直居于此地,早于人们在石头上献人祭的时日。
我的名字属于我自己,孩子,不属于你。
速速离开此地,不然我就把你俩吹到天涯海角!
”它扬起一条碎布条,像是在挥动手臂。
我感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莱蒂捏住我的手,令我稍感振作。
她说:“我让你报出名字,听到的却不过是关于岁月的空洞吹嘘。
说出你的名字,我不会再问你第三遍!
”她说这话的语气特别像个蛮横无理的乡下女孩,也许是因为话语里的怒气吧。
她生气时说话的感觉和平日完全不同。
“不。
”灰色怪物木然地说,“小姑娘,小姑娘,谁是你的朋友?” 莱蒂对我低语:“别说话。
”我点点头,紧紧咬住嘴唇。
“我受够了!
”灰色怪物暴躁地甩动像破烂布条一样的胳膊,“有个家伙来找我,向我恳求爱与帮助,它告诉我该如何让它的同类开心快乐。
它说它们这种生物非常简单,毕生所求之物就是钱,除了钱之外别无所求。
这种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如果它提出请求,我还能给予它们智慧,或者和平,绝对的和平……” “没有的事。
”莱蒂说,“你无法满足他们的所欲所求,随他们去吧。
” 狂风过境,庞大的怪物剧烈晃动,如同迎风鼓荡的硕大船帆。
大风止歇后,怪物已经换了个姿态。
它朝我们俯下身,贴近地面,像一个体形巨大的帆布科学家在仔细研究两只小白鼠。
两只胆战心惊、紧紧握住彼此之手的白鼠。
莱蒂的手心全是汗。
她捏紧我的手,不知是在安抚我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也加了点力,握住她的手。
怪物挂满破布条的脸渐渐扭曲,也许是在微笑吧。
我感觉它在打量我,分析我,钻研我,把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包括连我自己也不知晓的部分。
莱蒂抓着我的手,说:“你再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把你当作一个无名之物处置,你将被再次束缚封印,失去自由。
” 她等了一阵子,可怪物什么也没说,她便开始念诵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一会儿像在说话,一会儿又像在唱歌。
这门语言我从未听过,在日后的生活中也不会再次听到。
不过她吟唱的调子很耳熟,和一首童谣一样,那首童谣叫《男孩和女孩,大家出门来》。
没错,就是那个调,莱蒂一定在用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唱这首童谣。
橙色的天空下,随着莱蒂继续吟唱,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大地开始剧烈翻腾震荡,长条的灰色蠕虫钻出我们脚下的泥土,蠕动不止。
有什么东西从翻飞的帆布怪中心向我们突然袭来,比一个足球大一些。
在学校里玩游戏时,我总是接不住迎面而来的东西,要么扑个空,要么抓得晚了一瞬,落得个脸或肚子挨一记猛击的下场。
可当这个球一样的东西直冲我们而来时,我想都没想就伸出了双手。
我抓住了它——一团扭动扑腾的东西,由蜘蛛网和破布条糅合而成。
在我抓住它的一瞬间,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底板传来,转瞬即逝,犹如踩到了一颗大头钉。
莱蒂一把拍开我手里的东西。
触地后,这个东西不断塌陷坍缩,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莱蒂握住我的右手,牢牢抓紧。
做这一切时,她始终没有停止吟唱。
我曾多次梦见过这首童谣,词句奇异简朴,朗朗上口。
有几回梦里,我还听懂了莱蒂在吟唱什么,梦中的我也说那种原初的语言,并统领着一切真实事物的自然法则。
在我的梦中,这门语言是真理之口,用它讲述出的一切都会成真,因为这门语言说出的任何字眼都不可能是谎言。
在我的梦中,这门语言是万物之源,我曾用它疗愈伤痛,翱翔天空。
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海边供应住宿和早餐,对前来留在我身边的每个人,我都会用那门语言说:“完好如初。
”他们就会变得完整,不再残缺破碎,因为这是一门塑造的语言。
莱蒂正在说这门塑造的语言,我虽然一个词也听不懂,却能明白她的意思。
林间空地里的这个怪物将被永远镇于此地,无法逾界,不得对领地之外的东西施加任何影响。
莱蒂停止吟唱。
脑海中,我感觉怪物正在尖叫、抗议、咒骂,可橙色天空下的这片林地却异常安静。
打破寂静的,唯有帆布和枝丫随风摇动的沙沙声。
风停了。
上千片支离破碎的灰色布条落在黑色的泥地上,死气沉沉,像是被丢弃的衣服。
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莱蒂说:“应该控制住了。
”她抓紧我的手。
我以为她会故作乐观,可她没有。
她的声音很低落:“我带你回家。
” 我们手牵手,穿过一片透着淡蓝光泽的常青树林,跨过一座架在观赏池上的红黄相间的漆桥,沿着一片农田的边缘前行,田里新种的玉米刚冒出嫩苗,像一行行栽种整齐的青草。
我们手牵手,踏上一处木板搭建的梯子,翻到另一片农田。
这边的作物看上去像小小的芦苇,又像毛茸茸的蛇,黑色、白色、棕色、橙色、灰色,带有道道条纹,每一株都随风摇摆,在阳光下一会儿蜷起,一会儿舒展。
“这些是什么东西?”我问。
“你可以拔一个起来看看。
”莱蒂说。
我低下头,见脚边这株毛茸茸的草穗乌黑发亮,便俯下身,用左手抓紧根部,用力一拔。
一个小家伙被我提了起来,它愤怒地扭过头。
霎时,仿佛有十几根针刺入我的掌心,疼痛难忍。
我拂去它身上的泥土,向它道歉。
它凝视着我,眼神由愤怒渐渐变为讶异和困惑。
它从我手上跃入我的怀里,我轻轻抚摸它:一只黑色小猫,皮毛光滑发亮,尖尖的小脸活泼灵动,耳朵上有个小白点,蓝绿色的眼睛奇异而水灵。
“在农场,我们让猫自然地繁衍生息。
”莱蒂说。
“那是只什么猫?” “那是大奥利弗,一只公猫,早在异教徒时代就来到了农场。
我们农场里所有的猫都是他的后代。
” 我埋头看了眼怀里的小猫,它的小爪子正抓在我的衬衫上。
“我能带它回家吗?”我问。
“它是女孩子哦。
这不是个好主意,最好别从这片土地上带任何东西回去。
”莱蒂说。
我把小猫放到田埂上,一落地,她立刻猛地扑向一只蝴蝶。
蝴蝶灵巧地向上一闪,一下子飞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接着她就追远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的小猫被轧死了。
”我对莱蒂说,“它还那么小。
这是死去的那个男人告诉我的,但不是他开的车,他说司机没有看见。
” “对不起。
”莱蒂说。
我们正从一棵开满白花的苹果树下走过,芳香四溢,世界变得像蜂蜜一样香甜。
“这就是所有生物的宿命,生命短促,浮生一梦。
今天还是小猫咪,明天就垂垂老矣,不久后就只余下记忆,而记忆也会渐渐模糊,慢慢淡去……” 她打开一道有五道横杆的栅栏门。
一同穿过门后,她松开我的手。
我们正站在车道尽头,不远处就是那张摆着几个破旧金属奶桶的木头台桌。
空中的气味恢复如常。
我问:“我们真的回来了?” “没错。
”莱蒂说,“她不会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了。
”她略一停顿,“她是不是很大?很邋遢?我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
我要早知道她会那么老旧、那么庞大、那么邋遢,我一定不会带你一同去。
” 我很高兴她带了我一同去。
她接着说:“要是你刚才没松开我的手就好了,好在你平安无事,对吧?一切如常,毫发无损。
” 我说:“我没事,别担心。
我是个勇敢的战士。
”这是我爷爷常说的一句话。
我接着说,“毫发无损。
” 莱蒂释然一笑,笑容灿烂而明媚。
但愿事实正如我所言。

5 那天晚上,我的妹妹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梳头。
她每天晚上都会一下又一下地边梳边数,梳整整一百遍。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干吗?”妹妹问。
“看我的脚。
”我说。
我正扳着右脚查看脚掌,脚心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从大脚趾下方一直划到脚后跟,那是我幼年不慎踩到碎玻璃所留下的痕迹。
我记得受伤后第二天,我在儿童床上醒来,看着将伤口缝合齐整的黑色缝合线。
这是我最早的记忆。
我早已见惯了这道粉色疤痕,可足弓处的疤痕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小孔。
那一瞬的钻心疼痛就发自此处,不过没什么大碍,一个小孔而已。
我伸出食指捅了捅,小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往里缩了缩。
妹妹已放下梳子,正好奇地看着我。
我起身走出卧室,来到楼下门廊尽头的卫生间。
我不知道我为何没去找大人帮忙。
事实上,除非迫不得已,我从来不向大人求助。
这一年里,我曾用小折刀从膝盖上剜下一个疣,这让我知道了小刀刺多深会出血,还让我知道了疣的根部长什么样。
卫生间镜子后的柜子里有一盒创可贴,还有一把不锈钢镊子,尖尖的镊子头可以轻松地夹起碎木屑。
我拿出创可贴和镊子,坐在白色浴缸的金属镶边上,扳起右脚,查看脚底的小孔。
一个小圆孔,形状无奇,边缘光滑。
我看不清小孔有多深,因为有东西塞在里面,当小孔正对光源时,它似乎往里缩了缩。
我拿起镊子,密切关注小孔里的动静,但不见任何变化。
我用左手的指腹轻轻覆住小孔,遮住光线,接着将镊子的尖头放到小孔边上,耐心等待。
我开始从一数到一百,也许是受了妹妹梳头 的启发。
数到一百时,我突然抬起食指,同时将镊子的尖头刺了进去。
如果小孔里的东西真的是条蠕虫,那么它已经被镊子的金属尖头夹住。
我夹紧它,慢慢往外拉。
你可曾尝试过将一条虫子从一个小孔里拉出来?你可知道它与你对峙的力道能有多大?它会用整个身子紧紧扒住洞壁的角角落落。
我从足底的小孔里拉出这条虫子约一英寸后,发现拉不动了。
虫子的身躯呈灰色和粉色,带有一圈圈条纹,如同感染了什么病菌。
我能感受到它缩在我的肌肉里,绷紧身子,让我无法拉动。
对此我一点都不害怕,不就跟邻居给他家的猫驱虫一个样吗?我的脚里有条虫,我得让它从我的身子里出来。
我转动镊子,想象自己在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
虫子往里直缩,但我一点一点旋动虫身往外拉,直到再也拉不动为止。
我感受得到,它正像一条肌肉一样灵活地附着在我的体内。
我竭力向前倾,伸出左手,拧开浴缸上中心有个红点的热水水龙头。
水哗哗流出,淌入排水口。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后,水终于变得热气腾腾。
见到蒸腾的水汽,我向水龙头下探出右脚,右手跟着移动,以确保镊子始终紧紧夹住被我拽出一截的虫子。
我让热水淋上脚心,正对镊子的所在之处,热水滚烫,但我光着的脚丫纹丝不动,一点热水算得了什么?溅到右手的热水烫伤了手指,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蠕虫毫无防备。
它在我体内挣扎,试图避开滚烫的热水,在感觉到它松劲的一瞬,我喜不自胜地拽动镊子,如同揭下世上最完美的一块痂。
蠕虫被我一点点拉出来,抵抗的力道越来越小。
虫子一碰到热水就松软下来,我稳打稳扎地往外拉,直到近乎拉出整个虫体。
可我在最后关头得意忘形,一下子拉得太快太猛。
虫子落入我的掌心,它的末端被拉断了,断口正在渗出黏稠的液体。
不过总归还算顺利,就算虫子还有一部分残留在我的体内,也只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罢了。
我仔细翻看这条虫子:暗灰色的虫身,亮粉色的环纹,环节的形状倒与普通的蚯蚓没多大差别。
离开热水后,它似乎在渐渐恢复。
头 部(这端是头吗?怎么分辨?)被镊子尖头掐住,卷在镊子上的身体松了开来,开始悬荡扭动,奋力挣扎。
我不想杀死它——除非情非得已,我不会杀害动物,但我得摆脱它。
这无疑是一条危险的虫子。
我把虫子夹到浴缸的排水孔上方。
一淋上热水,它就开始拼命蠕动。
我松开手,看它落入排水管,直至消失不见。
我又放了一阵子水,把镊子清洗干净,往脚底板的小孔上贴了一张创可贴,再用塞子塞住浴缸的排水孔,以防虫子从中爬出。
做完这一切后,我才关上水龙头。
我不知虫子是死是活,但我想它是不可能通过排水管回到这里来了。
我把镊子放回镜子后的柜子,合上镜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很困惑。
在那个年纪,我常常为之困惑:我是谁?到底是什么在看着镜子中的脸?如果镜子中的脸不是我(我知道不是,因为无论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依然是我),那我是什么?看着这张脸的又是什么? 这一天轮到我决定睡觉时是否开门。
我回到卧室,开着门。
一直等到妹妹入睡,无法再向父母告状后,我才拿出《七个小神探》系列中的一本,借着走廊透进来的昏暗灯光开始阅读,直到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6 我得承认一件事:当我还只有三四岁时,我和正常小孩不大一样。
“你这个怪小孩哟。
”好几个姑妈在不同场合这么说我。
等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后,我常以啼笑皆非的心态回忆那些糟糕的童年往事。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古怪,我只不过是想做自己,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小孩总会相信自己是神仙圣人,至少一些小孩如此,只有当周围的世界完全顺应他们的想法运转时,他们才会心满意足。
可我已经七岁,不再是小孩了。
我曾经无所畏惧,而今却时常受惊。
蠕虫钻进脚底这件事没有吓到我。
我没有和别人说这件事,不过第二天我倒是想了想:人经常会得这种“脚虫病”吗?还是说只有我一人,在橙色天空下赫姆斯托克农场的边界,撞上了这件事? 醒来后我揭掉脚上的创可贴,看到创口已经开始愈合,松了口气。
小孔上覆着一层粉膜,像是个血泡,没什么异样。
我下楼吃早餐。
母亲一脸愉悦地说:“亲爱的,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迪克森眼镜店需要一位配镜师,他们让我今天下午开始工作。
我一周要工作四天。
” 我无所谓,一个人也挺好的。
“还有个好消息。
我们找了个保姆,名叫乌苏拉,她能在我不在时照顾你们两个小不点。
她会睡在你原来的卧室,顶楼那间屋。
她会给你们做饭,还会打扫卫生。
韦勒太太伤到了髋部,她说得休养几周才能回来。
爸爸和我都要去工作。
这个节骨眼上乌苏拉能来,可让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 “你们没钱。
”我说,“你们不是说家里缺钱吗?” “所以我接了配镜师的工作嘛。
”母亲说,“乌苏拉只要求吃住,不要报酬,她要在当地住几个月。
今早她打电话联系上我,她的 介绍信非常棒。
” 但愿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保姆。
格特鲁德,我们家六个月前的前任保姆,就非常讨人厌:她喜欢捉弄我和妹妹,比如把床单像苹果派一样对叠,弄得我俩很蒙。
到最后,我和妹妹忍无可忍,高举标语牌到屋外游行抗议,牌子上分别写着:“格特鲁德真讨厌!
”“格特鲁德做的饭难吃死了!
”我们还往她床上放小青蛙。
不久后她就回到瑞典老家去了。
我拿了本书,走进花园。
这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我沿着绳梯爬上一棵高大的山毛榉,在最低的枝条上坐下,翻开书,沉浸其中。
看书时我什么也不怕。
我回到了久远的古埃及,了解了哈托尔这个女人。
她化作母狮,踏遍埃及,杀生无数,让鲜血染尽埃及的土地。
人们无数次抵抗,终于找到了制伏她的办法:他们把啤酒、蜂蜜与安眠药混合,调配成红色液体,让哈托尔误以为是血液,将其一饮而尽,陷入沉睡。
在那之后,众神之父太阳神将她封为爱神,此后她只能带给人由爱而生的情伤。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神要这么做,他们为何不趁机直接杀死她呢? 我喜欢神话,它既不是成人故事,也不是儿童故事。
它胜过两者,这点不必多加解释。
成人故事总是不知所云,情节展开慢得要死,让我觉得成年本身藏有诸多秘密,共济会般的、神话般的秘密。
大人们为什么不愿读《纳尼亚传奇》,一睹神秘的岛屿、狡诈的走私者和危险的精怪呢? 肚子开始咕咕叫,我爬下树,走回家,路过了散发着洗衣皂和霉菌味的洗衣房,堆放着煤炭和木柴的小屋,还有一个露天厕所。
厕所的门被漆成花园绿,厕所里结满蛛网,蜘蛛趴在网上伺机而动。
我穿过后门,沿走廊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我妈妈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看到她时,我的心脏忽然一疼。
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思:我的胸腔内部忽然一阵刺痛,一闪而逝。
妹妹正坐在餐桌边,喝着一碗麦片粥。
女人身材高挑,非常漂亮——一头色泽如蜂蜜的金黄色短发,一双灰蓝色大眼睛,嘴上涂着淡雅的口红。
“亲爱的,发什么愣呀?这位是乌苏拉·芒克顿。
”母亲说。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乌苏拉,母亲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
“你好。
”我说。
“他是个腼腆的孩子。
”乌苏拉·芒克顿说,“但我确信一旦他
与我熟了,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妹妹灰褐色的头发。
妹妹咧嘴一笑,露出大大的牙缝。
“我好喜欢你呀。
”妹妹对乌苏拉说完后,转向母亲和我,“我长大以后,也要变得像乌苏拉一样漂亮。
” 母亲和乌苏拉一同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小可爱。
”乌苏拉说完后又转向我,“我们呢?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对吧?” 我默默地看着她。
她成熟的气韵、金色的头发和灰粉的裙子,无一不让我害怕。
她的裙子上有破洞和裂缝,但我想这并非破衣烂衫,而是款式本身就是如此,不过是一种时尚潮流。
可她的样子却让我不由想象:她的裙子在无风的厨房里翻飞,如同一片帆船的主帆,而帆船正航行在橙色天空下的孤寂海面上。
我忘了我回应了什么,也许我根本没说话。
尽管肚子很饿,但我连个苹果都没拿,就径直走出了厨房。
我把书带到后花园。
头顶上方是阳台,身旁是一片花圃,花圃在电视房的窗户下方。
我开始阅读书中的故事,看那些头为动物、身为人类的古埃及众神将彼此大卸八块后又使其复活。
我沉迷其中,忘了饥饿。
妹妹也来到花园。
“她人好好啊。
”妹妹对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
你想看看她送我的东西吗?”她拿出一个灰色小皮夹,和妈妈手提包里的零钱包 挺像的,外壳上有个金属蝴蝶搭扣,材质像是真皮,说不定是老鼠皮。
妹妹打开皮夹,取出一枚大大的银币,币值是半克朗。
“瞧!
”妹妹说,“瞧我拿到了什么!
” 我也想要半克朗。
不,我想要的是能用半克朗买到的东西,比如魔术戏法或恶作剧的道具,比如各种各样的图书。
我想要的东西多得数不清,但我不想要一个装着半克朗的灰色小皮夹。
“我不喜欢她。
”我对妹妹说。
“我比你先看到她,”妹妹说,“她是我的朋友。
” 我不认为乌苏拉·芒克顿会是任何人的朋友。
我想去找莱蒂,把
乌苏拉的事告诉她。
可我该怎么说呢?我们家来了个穿灰粉裙子的保姆?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要是当初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就好了。
毫无疑问,乌苏拉的事是我自找的,仅靠把她冲入下水道或往她床上放青蛙,我根本摆脱不了她。
她一来我就该拔腿就跑,沿着小路飞奔一英里,去往赫姆斯托克农场,可我没有那么做。
没过多久,母亲打的去了迪克森眼镜店,她会在那里为配镜的顾客测视力,调整镜片让他们看得更清晰,而我留在家里,和乌苏拉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乌苏拉端着一碟三明治走进花园。
“我和你们的妈妈说好了。
”她张开涂着淡色唇膏的嘴唇,甜甜一笑,“当我在家时,你们俩不能到处乱跑。
你们可以在房子或者花园里自由活动,我也可以陪你们一起去找小伙伴,但你们不能出门,不能离开院落,散步闲逛都不行。
” “没问题。
”妹妹说。
我一声不吭。
妹妹吃掉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我很饿,但不知道这些三明治是不是有诈。
我害怕吃下之后,它会在我胃里变成一团恶心的虫子,在我体内蠕动游走,不断繁殖,占领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直至顶出我的皮肤。
我走回房子,推开厨房的门。
见乌苏拉不在,我拿起苹果、橙子和褐色硬梨,装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我又抓起三根香蕉,塞进针织套衫,这才奔向我的实验室。
我口中的实验室是一间漆成绿色的小木屋,建在院落里离房子最远的地方,挨着老旧的大车库。
木屋边长着一棵无花果树,可我仅见过它硕大的叶片和绿色的嫩果,从没尝过成熟的无花果是什么滋味。
我把这间小木屋叫作实验室,因为里面放着我的化学实验装置——一份我在几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
自从我在试管里捣鼓出某些产物后,这套实验装置便被父亲逐出住房。
那时我随意混合了一些东西,加热,直到混合物爆炸,变成黑乎乎的一团,散发出臭鸡蛋的气味,飘荡在屋里挥之不去。
父亲说他不反对我做实验(尽管我和他都不知道我能实验出个什么名堂。
这不要紧。
我在母亲生日时用这套实验装置给她表演过,实验非常成功),但他不希望在屋里闻到实验的气味。
我吃了一根香蕉、一个梨,把剩余水果藏到木桌下。
大人们循规蹈矩,孩子们四处探索。
大人们喜欢成百上千次地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也许他们从来不会偏离主路从杜鹃花丛中爬过去,或从篱笆的间隔钻出去。
我是个孩子,我知道十几种离开院落溜到小路上的办法,不像大人们只知道出门走车道。
我已经决定好,先悄悄溜出实验室,沿着草地边的墙根走,潜入生长在花园边缘的杜鹃花丛和月桂林。
穿过月桂林后,我会从小山坡上滑下去,翻过生锈的金属栏杆,踏上小路。
没人看见我。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月桂林,但没能按计划滑下山坡。
上次来时,山坡上还没长出那么多黑莓灌木和荨麻。
我拨开挡路的植物,一路向下。
山坡下,乌苏拉正站在生锈的金属栏杆前等我。
这是怎么回事?倘若她要到这个地方,来的路上一定会被我撞见,可我压根没见到她。
她双臂环胸,冷冷地看着我,灰粉裙子迎风摆动。
“我记得我说得很清楚,你不能离开院落。
” “我没有。
”我很心虚,话里没有一丝理直气壮之意,“我还在院落里,我只是在探索大自然。
” “你鬼鬼祟祟,心怀鬼胎。
” 我没吭声。
“现在是你睡午觉的时间,你应该在卧室里,在那儿我才能看护好你。
” 我已经长大了,不用睡午觉了,但我的年纪还不足以与她据理力争并占据上风。
“哦。
”我说。
“不许说‘哦’。
要说‘好的,芒克顿小姐’。
”乌苏拉俯视着我。
她灰蓝色的眼睛让我联想到帆布上的破洞,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
“好的,芒克顿小姐。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恨自己乖乖听从了她的命令。
我们一同走上山坡。
“你父母的财力很快会支撑不起这个住处。
”乌苏拉说,“他们会入不敷出。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若想要解决家里的经济困难,就只能把这座房子和这片花园卖给地产开发商。
这样一来,这里的一切,包括肆意生长的黑莓灌木,还有草坪后方乱蓬蓬的花草树木,就会变成十几栋一模一样的小房子,附带一模一样的花园。
你们要是运气好,没准能住进其中一栋。
要是不走运,那就只能看着新来的住客眼红。
你喜欢那样吗?” 我爱我家的房子,也爱我家的花园。
我爱房子的破烂陈旧,也爱花园的散乱芜杂。
我爱这个地方,像爱着自己身心的一部分。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已融入我的骨血。
“你是谁?”我问。
“乌苏拉·芒克顿,你的保姆。
”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大家钱?” “每个人都想要钱。
”乌苏拉的语气好似这一点不言而喻,“钱
能让大家开心,你若不抗拒,它也能让你开心。
”我们踏过一堆草屑,前方是“精灵环”——一圈绿草地。
遇上潮湿的天气,一朵朵黄色毒蘑菇会在精灵环里蓬勃生长。
“好了。
”乌苏拉说,“快回你房间去。
” 我拔腿就跑,以最快速度冲过精灵环,奔上草坪,绕过玫瑰花丛,又经过堆放煤炭的小屋,拉开房屋后门。
一拉开后门,乌苏拉出现在我面前,迎接我进屋,尽管她不可能超到我前面,不然我一定会看见。
她的头发梳理齐整,口红也像刚刚补过。
“我在你体内。
”她说,“聪明的小孩一点就通。
就算你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且因为我在你体内,你的所作所为全都逃脱不了我的掌控。
我不想让你说出来的事,我就有本事让你根本说不出口。
” 我走上楼梯,步入卧室,躺倒在床上。
脚底被虫子钻出的小孔阵阵抽痛,胸口也胸闷气短,隐隐作痛。
我放空思想,以书为伴。
每当现实生活太过艰难或无法撼动,书就是我的寄身之所。
我抽出十几本母亲小时候留下来的旧书。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讲的是几个女生的冒险故事。
她们与走私犯、间谍和内奸斗智斗勇。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这些女孩一直勇往直前,步步为营。
而我呢,既没有胆量,又没有谋略。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我琢磨着给赫姆斯托克家打个电话,有点难办,但并非毫无可能。
兴许最先报警,告诉警方路边有辆弃置迷你车的就是赫姆斯托克太太。
电话本在楼下,但我记得怎么拨打电话号码查询台,我只须询问接线员赫姆斯托克农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父母的卧室里就有一部电话。
我翻身下床,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过道里没有人。
我轻手轻脚,迅速闪过走廊,进入隔壁卧室。
卧室的墙是淡粉色的,父母的大床上铺着印有大朵玫瑰的床罩,落地窗连通长长的阳台。
窗边有个淡金色的床头柜,上头有一部奶油色的电话。
我拿起听筒,听着嗡嗡的沉闷拨号音,手指在号码盘上按下电话号码查询台的号码,
一,九,
二。
我等待着接线员接通电话,告诉我赫姆斯托克农场的电话号码。
铅笔在手,我打算把号码记在一本名叫《潘西拯救学校》的蓝色精装书的封底。
接线员没有回应,拨号音仍在持续,随即被一个女声盖过。
是乌苏拉·芒克顿。
“教养良好的孩子可不会背着人偷偷打电话,你说对不对?” 我没吭声,但电话那头的乌苏拉无疑听得见我的呼吸声。
我放下听筒,回到了和妹妹共用的卧室。
我坐在床上,凝视窗外。
我的床紧挨着墙,就在窗户下方。
我喜欢开着窗户睡觉。
最美好的莫过于雨夜:我会开着窗,枕着枕头,闭上眼睛,感受清风拂过脸颊,倾听树枝吱嘎摇曳。
幸运的时候,还会有雨点乘风落到我的脸上。
那时我会想象自己正乘着海洋上的一叶扁舟,随波漂流。
我从未设想自己是个海盗,也从未设想自己要漂到什么地方去。
我在我的小舟上,仅此而已。
可此刻没有下雨,也不是夜晚。
透过窗,能看到的只有一棵棵树,一片片云,还有天边缥缈的淡紫色光辉。
我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应急巧克力”,藏在我的生日礼物——那个塑料蝙蝠侠模型的下面。
嘴里含着巧克力,我忽然想起松开莱蒂的手去接破布球的那一瞬,忆起脚下紧随其后的一阵刺痛。
是我把她引到家里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乌苏拉不是真实的人。
她戴上了伪装的面具,和钻入我体内的蠕虫,还有在橙色天空下的开阔原野上兴风作浪的帆布怪是同一个东西。
我回到卧室,继续阅读《潘西拯救学校》。
一个航空基地的秘密计划被间谍窃取,不慎泄露给敌军。
航空基地隔壁有所小学,间谍就是这所小学兼任打理菜园的几位老师。
秘密计划被封在挖空的西葫芦内部。
“我的天哪!
”伦敦警察厅著名调查组——走私犯和秘密间谍调查组的戴维森警探不由感叹,“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个地方!
” "潘西,我们欠你一句道歉。
"严厉的女校长一反常态。
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如星光般闪烁的眼睛,让潘西不由觉得自己一学期以来都对她有误解。
不过"你拯救了学校的声誉!
趁你还没太过于自我膨胀,你是不是还没到老师那儿去背新学的法语单词的动词变位?” 和潘西在一起,我脑海中有些部分非常愉悦,尽管其他部分全被恐惧侵占。
我在等爸妈回来,我要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定会相信我。
那时父亲的办公室距家大约一小时车程,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有个非常漂亮可亲的秘书。
女秘书养了一条玩具贵宾犬,每当知道我和妹妹要去见父亲时,她就会从家里把贵宾犬带过来,让我们和它一起玩。
有时当我们走在大街上,路过一栋栋房子时,父亲会说:“那栋也是我们的。
”可我一点也不关心房子,所以我从没问过“那栋房子怎么就是你们的”,甚至没问过“我们”指的是谁。
我躺在床上,看了一本又一本书,直到乌苏拉出现在门口,说:“你下来吧。
” 妹妹正在楼下的电视房里,看一个名叫《怎么做呢》的流行科学秀。
一开场,几个头戴印第安人头饰的主持人就会蹦出来,大喊一声“怎么做呢”,咋咋呼呼,一阵起哄。
我想换到英国广播公司的频道,但妹妹洋洋得意地看着我,说:“乌苏拉说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不能换台。
” 我坐在她身边,看了一两分钟。
屏幕中,一个八字胡老头正在教一群英国孩子如何安装飞蝇钓的钓线。
我说:“她不是好人。
” “我喜欢她,她很漂亮。
” 五分钟后,母亲到家了,进门后她向大家打了声招呼,接着走进厨房去看乌苏拉。
乌苏拉再次出现,说:“爸爸一回家就开饭,你们先去洗手。
” 妹妹上楼洗手。
我对母亲说:“我不喜欢她,能不能把她打发走?” 母亲叹了口气:“亲爱的,可别闹得又和格特鲁德一样。
乌苏拉是个好姑娘,家教良好,而且她还非常喜欢你们俩。
” 父亲到家了。
晚餐已经上桌:蔬菜浓汤、烤鸡、新鲜土豆配冷冻青豆。
桌上的菜我都爱吃,但我一口也没尝。
“我不饿。
”我解释道。
“我可不喜欢打小报告,”乌苏拉说,“可刚才有人从卧室下来时,手上和嘴角都沾着巧克力。
” “少吃点垃圾食品。
”父亲闷闷地说。
“巧克力里全是加工糖,会让你吃饭没胃口,牙齿全蛀光。
”母亲说。
我很害怕他们会强迫我吃饭,所幸没有。
我饥肠辘辘地坐着,听父亲开玩笑,看乌苏拉笑得花枝乱颤。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讲笑话似乎是在特地逗她开心。
吃完晚餐后,大家一起看《碟中谍》。
这个系列的电影我一直很喜欢,可这次却看得心神不宁。
电影人物一个个揭掉脸上的皮,露出另一张面孔。
脸上的皮通常是橡胶面具,面具下的面孔也总是英雄。
可我不由想象,倘若乌苏拉揭掉脸上的皮,底下会是什么呢? 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今晚轮到妹妹决定门是开是关。
她把门关得紧紧的。
我无比想念走廊的灯光。
窗开着,我躺在床上,清醒得不得了,耳边是一座老房子在漫长的一天后发出的疲惫声响。
我拼命祈祷,希望我的愿望快成真:但愿父母快点把乌苏拉送走。
这样我就能去赫姆斯托克农场,告诉莱蒂我做了什么,她会原谅我,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妹妹已经睡着了,她这种倒头就睡的本事让我羡慕不已。
我走出卧室。
我在楼梯顶部徘徊,听着楼下的电视房传出的声响,接着光脚悄悄地走下楼梯,坐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级台阶上。
电视房的门半开着,再向下一级,正在看电视的人就会看到我。
所以我坐在第三级上等候。
电视节目中不时夹杂穿透耳膜的爆笑声。
随后,大人的讲话声盖过了电视节目的声音。
乌苏拉说:“那你妻子每晚都在外面吗?” 父亲的声音:“不是,她今晚要去安排明天的活动。
不过从明天
起,一周一次就行了。
她在村镇议事堂为非洲人筹钱,好让他们有钱钻井,我觉得还为了让他们有钱避孕。
” “这些嘛,”乌苏拉说,“我早就知道了呢。
” 她笑了笑,笑声清脆得像小铃铛,听起来友善真诚,发自内心,丝毫不夹杂破布条的扇动声。
她接着说:“偷听的小鬼……”电视房的门一下子敞开,乌苏拉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的妆容又补过了,双唇柔和水润,睫毛长而挺翘。
“睡觉去。
”她说,“快点。
” “我想和爸爸说说话。
”我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
乌苏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没有温暖,也没有爱。
我走上楼,爬上床,躺在黑黢黢的卧室里,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索性放弃。
可就在不再期待之时,困意倒包裹住我,送我入梦。
我睡得很不安稳。

7 第二天同样糟糕。
我醒来时,父母都已经去上班了。
天气转凉,灰暗的天空荒芜空洞,了无生趣。
我穿过父母的卧室,来到阳台上。
我与妹妹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共用一个阳台。
我站在长长的阳台上,对着天空祈祷,但愿乌苏拉赶快厌倦这场游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下楼时,乌苏拉正在楼梯下方等我。
“偷听小鬼,和昨天一样的规矩!
”她说,“你不能离开院落。
你要是胆敢一试,我就把你一整天都锁在卧室里。
等你爸妈回来,我就告诉他们你干了什么惹人厌恶的事。
” “他们才不会相信你呢。
” 乌苏拉露出甜美的微笑:“你确定?要是我告诉他们你掏出你的小鸡鸡,在厨房遍地撒尿,还得由我来擦干净地,给厨房消毒,那会怎么样?我会表现得毫无破绽,他们一定会相信我。
” 我走出房子,来到我的实验室,吃光了前一天藏在这里的水果。
我读了母亲留下的另一本书——《桑蒂看破一切》。
桑蒂是个勇敢坚毅但出身贫寒的女孩。
她意外进入一所贵族学校就读,遭到了大家的嫉恨。
最后,她揭露了地理老师的真面目——一位布尔什维克党人,而真正的地理老师被冒牌货给绑架了。
故事的高潮发生在学校的晨会上,桑蒂勇敢地站出来,面对全校师生,义正词严地说:“我知道我本不该来这里上学。
只因文件上的一个错别字,我来到这里,一个叫‘桑迪’的同学去了镇上的文法学校。
但我感谢上苍让我来到这里,揭穿了丝特林老师的真面目。
” 故事结尾,曾经讨厌桑蒂的人全都与她热情相拥。
今天父亲下班很早,这几年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早到家。
我想和他说说话,可他身边总有另一个人。
我坐在山毛榉的树枝上,看着他俩说说笑笑。
爸爸先是带着乌苏拉在花园里散步,自豪地向她介绍这儿的花草
树木:玫瑰花丛、黑加仑灌木、樱桃树、杜鹃花……如同在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就好似在我们买下这栋房子前,韦勒太太五十年来打理花园的辛劳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乌苏拉被父亲逗得眉开眼笑。
我听不到父亲说了什么,但我看到了他在逗乐乌苏拉时勾起的嘴角。
他俩挨得太近了。
有时父亲会把手搭在乌苏拉的肩上,也许是出于友善,可两人紧密无间的姿态还是让我十分担心。
父亲以为乌苏拉就是个普通人,对她好得过分,可她是个怪物。
今天她换了身衣服:下身是一条灰色半长裙,上身是一件粉色衬衫。
平日里,一看到父亲在花园里散步,我会立刻扑进他的怀里,可那一天我没有这么做。
我害怕他会生气,或者说,我害怕乌苏拉会说些什么煽风点火的话,惹他生我的气。
父亲生气的样子特别可怕。
他的脸(棱角分明,向来平易近人)会涨得通红,他会扯着嗓门大喊大叫,怒不可遏,吓得我动弹不得,无法思考。
他不信奉棍棒教育,从没打过我。
他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如何扇他巴掌,他的母亲如何拿着扫把死命追他,还说比起他的父母,他作为家长不要好得太多。
当他压不住火气叱骂我时,他还时常会说至少他从没打过我,像是为了激起我的愧疚之情。
在我读过的校园故事里,品行不端通常会招来一顿打,或是用藤条,或是用拖鞋,打完后孩子就会被谅解,事件就此揭过。
有时我会羡慕故事里的孩子,羡慕他们干脆利落的生活。
我不想接近乌苏拉,我不想冒惹怒父亲的风险。
兴许趁此机会,我能离开院落,逃向小路。
可我心知肚明,要真这么做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满脸愤怒的父亲,和他身旁漂亮动人、一脸得意的乌苏拉。
因此我没有轻举妄动,仅是坐在山毛榉壮硕的树枝上看着他俩。
当他们走到杜鹃花丛后方,离开我的视野后,我爬下绳梯,进屋上楼,来到阳台上继续观望他们。
天色灰暗,可遍地开满了黄色的水仙花,争奇斗艳,婀娜多姿,外层的花瓣色泽淡雅,吹弹可破,里层的花心微微绽开,就像小号一样。
父亲摘了一把水仙花,递给乌苏拉。
乌苏拉笑着说了些什么,行了个屈膝礼。
父亲鞠了一躬作为回应,又说了些话逗笑了乌苏拉。
我想他一定把自己标榜成了身披闪亮盔甲、专程为她而来的骑士,或与之类似的角色。
我想冲他大喊,警告他别送花给一个妖怪,可我没有那么做。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阳台上观望,他们没有抬头,没有看见我。
《希腊故事》里写道:水仙的传说来自一位名叫纳西塞斯的美男子,太过美丽的面容让他爱上了自己。
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他恋慕不已,无法自拔,怎么也移不开脚步,最终活活死在水池边。
因此众神就把他变成了一朵水仙花。
读到这个故事时,我打心底里认为水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当看到水仙那平淡无奇的样子时,我失望透顶。
妹妹从房子里出来,向他们走去。
父亲把她抱了起来,三人一起走进屋子。
妹妹搂着父亲的脖子,乌苏拉的臂弯里满是黄色和白色的娇艳花朵。
我一直看着他们。
我看到父亲一手托着妹妹,另一只空着的手往下伸,轻飘飘地搭在乌苏拉半身裙的曲线上,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占有欲。
放到现在,我肯定会作出不同的反应。
可那时我才七岁,完全没往那一方面想。
我轻巧地攀上卧室的窗子,翻落到自己的床上,翻开另一本书。
书的主角是个生活在海峡群岛上的女孩,为了不抛弃自己的小矮马,她与纳粹分子公然作对。
我边读边想:乌苏拉不可能一直把我禁足在家里。
很快,顶多再过几天,一定会有人带我到镇上,或带我离开这里,那时我就能趁机去往车道尽头的农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莱蒂。
可我转念一想,没准乌苏拉只需几天就能得偿所愿。
这个想法让我瑟瑟发抖。
那天晚餐,乌苏拉做了烘肉卷,打死我我也不吃。
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吃她制作、烹饪或触摸过的任何食物。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
“我不想吃。
”我对他说,“我不饿。
” 那天是星期
三,母亲去参加为非洲人募资钻井的大会了,大会在邻村的村镇议事堂举办。
母亲准备了张贴的海报,关于水井的图标,还有非洲人民微笑的照片。
母亲不在,餐桌上便只有妹妹、父亲、乌苏拉和我。
“这是健康食品,有益于你长身体,而且味道很好。
”父亲说,“再说,我们家从不浪费。
” “我说了我不饿。
” 我撒了谎。
我饿得浑身难受。
“那再怎么说你也得尝一小口吧。
”父亲说,“这些都是你的最爱。
烘肉卷、土豆泥、调味肉汁,都是你爱吃的。
” 厨房里有张儿童桌,当父母要很晚才到家吃饭或他们有朋友来家里做客时,我和妹妹就会坐在儿童桌边吃饭。
可那天晚上,我们围着大桌子用餐。
我想坐儿童桌,那儿没人看着我吃,没人关注让我更为自在。
乌苏拉坐在父亲身边,盯着我,唇角微微翘起。
我知道我该乖乖闭嘴,闷声不吭,可我忍不下去了。
我要向父亲坦白我为什么不肯吃。
“她做的东西我一口也不会吃。
”我告诉父亲,“我不喜欢她。
” “你不能不吃饭。
”父亲说,“至少得尝一点。
还有,你得向芒克顿小姐道歉。
” “我不。
” “不用啦。
”乌苏拉·芒克顿温柔地说。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想父亲和妹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微笑,没有发现她的表情、笑容或破布球般的眼睛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温柔。
“这怎么行?”父亲的嗓门抬高了点,脸色变红了点,“我不允许他这么污蔑你。
”接着他对我说,“给我个像样的理由,一个就行。
你为什么不肯道歉,为什么不愿吃乌苏拉为我们精心烹饪的食物?” 我不擅长撒谎,只能如实道来。
“因为她不是人。
她是个怪物,她是……”赫姆斯托克家族把她叫作什么来着?“她是只跳蚤。
”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抿紧嘴唇:“出去,到走廊上!
就现在!
”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爬下凳子,跟随他到走廊上。
走廊很黑,唯一的光亮来自厨房门上方的一扇小窗。
父亲低头,看着我说:“一会儿你得回去,向芒克顿小姐道歉,然后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光,吃完后上楼休息。
记得要文明有礼,不许乱说话。
” “不。
”我对他说,“我就不。
” 我撒腿就跑,冲过走廊,转过转角,咚咚咚地跑上楼梯。
父亲一定会追上来。
他的个头比我大得多,速度也很快,但我不用和他拼太久。
房子里只有一间屋子可以直接上锁,那儿就是我的目的地——顶楼走道尽头的卫生间。
我比父亲先一步冲进卫生间,“砰”的一声甩上门,把小小的银色插销一推到底。
父亲没有穷追不舍,也许是不屑于追一个小孩,可我还没喘几口气,就听到了他的第一下敲门声,劲道很大。
“开门!
” 我一言不发,坐在绒布马桶坐垫上,心里愤恨不平。
我恨他,近乎和恨乌苏拉一样恨他。
门又被敲了几下,力道比之前更大。
“你要再不开门,”父亲提高嗓门,确保我隔着木门板也听得见,“我就破门而入了!
” 他做得到吗?不好说。
门上了锁,没那么容易撞破。
上锁的门意味着当你在卫生间里,而别人想进来时,他就会推几下门,门会晃荡,但不会开,外头的人就会说“抱歉!
”或者大喊“你还要多久?”然后—— 门向内爆开,银色插销当即弯折脱落。
父亲站在门口,撑满了整张门。
他怒目圆睁,露出了很多眼白,脸颊通红,怒火中烧。
他说:“好哇,你小子。
”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可他的手紧紧拽住我的上臂,让我无法动弹分毫。
他要做什么?他会第一次打我吗?或把我拖回房间?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 他没有这么做。
他把我拖到浴缸边,俯下身,把白色橡胶塞塞入排水孔,打开冷水阀。
水涌了出来,在白色的搪瓷浴缸壁上溅起水花,水位慢慢地稳步抬升。
水哗啦啦地流。
父亲转向敞开的门口,对乌苏拉说:“我来教训他。
” 乌苏拉站在门口,牵着妹妹的手,面露柔和的忧色,可眼神却透着窃喜。
“关门!
”父亲说。
妹妹被吓得开始呜咽。
乌苏拉关上门,尽量关得严丝合缝,因为一处铰链啮合得不太好,加上门闩断了,门很难关紧。
卫生间只剩下我和父亲。
他的脸色已由红转白,嘴唇紧抿。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浴缸放水。
我很害怕,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我会道歉。
”我说,“我会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乌苏拉不是怪物。
她……她很漂亮。
” 父亲什么也没说。
浴缸的水放满了,他关掉冷水阀。
他蓦地把我举到半空,两只大手托着我的胳肢窝,轻轻松松地架起我,仿佛我轻若无物。
我看向他的脸,他的神情不怀好意。
他上楼前脱掉了夹克衫,现在穿着淡蓝色的短袖,系着褐红色的羽状涡纹领带。
他扯开手表的表带,把手表丢到窗台上。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企图,开始拼命挣扎,对他拳打脚踢,可一点都没奏效,完全阻止不了他猛地把我按入冰凉彻骨的冷水之中。
我吓呆了。
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发生了违背既定规则的事。
我穿着衣服,不对劲。
我穿着拖鞋,不对劲。
浴缸的水很凉,凉得刺骨,非常不对劲。
这是我在被按入水中后最初的所思所想。
随着父亲把我越按越深,我的头和肩膀相继没入冰冷的水中,恐惧的性质变了。
我想:我要死掉了。
死亡临近,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拼命伸手抓,想找个能抓握的东西,可摸到的只有滑溜溜的浴缸壁。
过去两年我都在这个浴缸里泡澡。
(我还在这个浴缸里读过很多书。
这儿是我的安全港湾之
一。
可眼下,明摆着我要死在这里了。
) 水面下,我睁开眼,看到它在我眼前悬荡——一线生机。
我用双手抓住它——父亲的领带。
我死死地拽住领带,父亲用力把我往下按,我拼命向上顶,终于把头探出水面。
我把领带拽得死紧,以至于若是父亲再把我的头和肩膀按入水下,他自己也无法幸免。
脸完全露出水面后,我紧紧咬住领带,就咬在领结下面。
一阵扭打。
我全身上下湿透了。
看到父亲也和我一样,蓝色衬衫紧贴高大的身躯,我感受到一丝愉悦。
他再次把我按下水面,可对死亡的恐惧给了我力量。
他的领带被我的手拽住,被我的牙咬住,他没法让我松开,除非动手打我。
父亲从来不打我。
他直起身。
我被他拎了起来。
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愤愤不平,泪流满面,心有余悸。
我松开牙,但手依然抓着领带。
父亲说:“我的领带要被你拽破了,松手!
”领带的领结被拉成豌豆粒大小,内衬翻了出来,湿淋淋地晃荡着。
他接着说:“你真得庆幸你妈不在家。
” 我松开手,双脚落到湿透的地垫上。
我向身后马桶的方向退了一步。
父亲俯视着我,说:“回你房间去,今晚我不想再见到你。
”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8 我如痉挛一般不停颤抖,浑身发冷,全身的热量仿佛被偷了个精光。
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皮肤,冰凉的水滴落到地上。
每迈一步,拖鞋都会发出吧唧吧唧的滑稽声响,水都会从拖鞋面上钻石形状的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我脱下全身衣服,把湿漉漉的一大团衣服放到壁炉边的地砖上,很快汇成了水洼。
我拿起壁炉架上的火柴盒,抽出火柴,拧开燃气阀门,点燃了壁炉里的燃气炉。
(我凝视着水洼,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
现在回头看,最让我难以置信的反倒是这件事:一个五岁女孩和一个七岁男孩的卧室里竟然有一个燃气炉?) 卧室里没有浴巾。
我站在地上,全身都在淌水,思考如何把自己擦干。
我掀起薄薄的床罩,裹住身子擦拭,擦干后换上睡衣。
睡衣是红色尼龙材质,闪闪发亮,条纹图案,左袖上有一块黑色的塑料烧痕。
有一回我靠燃气炉太近,烧着了睡衣的左袖,兴许发生了奇迹,我的胳膊没有烧伤。
卧室门背后挂着一件我几乎从未穿过的睡袍,当走廊亮灯,房门敞开时,它会在墙上映出一片梦魇般的阴影,让人心惊肉跳。
我穿上这件睡袍。
卧室的门开着,妹妹走进来,拿她枕头下的睡裙。
她说:“因为你太不听话,他们不让我和你睡一间。
今晚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
爸爸说我可以看电视。
” 父母卧室的一角有个棕色的木柜子,放着一台几乎没开过的电视。
这台电视的垂直同步总是出错,模糊失真的黑白画面就像水流一样,缓慢而奇异地连贯相接:人们的头从画面底部消失,脚从顶部慢悠悠地落下来。
“我无所谓。
”我对妹妹说。
“爸爸说你弄坏了他的领带,还害得他浑身湿透。
”妹妹的语气暗含得意之情。
乌苏拉站在门口,对妹妹说:“我们不和他说话。
在他获准重新成为家庭的一员前,我们都不和他说话。
” 妹妹一溜烟地去了隔壁父母的房间。
“你不是我们家的一员。
”我对乌苏拉说,“等妈妈回来,我就把爸爸干的事告诉她。
” “她要再过两个小时才会回来。
”乌苏拉说,“再说你说了又会有什么不同吗?你妈妈在任何事上都为你爸撑腰,不是吗?” 没错,父母经常统一战线。
“别斗胆与我作对。
”乌苏拉说,“我在这儿有事要办,你碍着我了。
下次可不会仅此而已了。
下一次,我会把你锁进阁楼。
” “我不怕你。
” 口是心非,我怕她怕得不得了,她是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屋里好热哦。
”乌苏拉冲我笑了笑,走向燃气炉,弯腰,熄灭,接着抄起壁炉架上的火柴。
“你不过是一只跳蚤。
”我说。
她收起笑意,抬高手臂摸门楣。
门楣很高,孩子根本够不着。
她取下放在门楣上的钥匙,走出房间关上门。
钥匙一转,咔嗒一响,我被反锁在了屋里。
我听到电视节目的人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我听到走廊的门被关上,将两间卧室与房子的其余部分隔绝。
我知道乌苏拉下楼了。
我凑到锁孔前,眯眼往外瞧。
书上有写,可以先在地上铺一张纸,再用一支铅笔捅进锁孔,把钥匙顶落到纸上,以此逃脱……可锁孔里空无一物。
我哭了起来。
一人独自在卧室里,又冷又潮。
我放声大哭,宣泄内心的痛苦、愤怒与恐惧。
在学校,哭鼻子的男孩子会被笑话,而现 在,没人会进来看我,没人会嘲笑我。
我放声大哭,毫无顾忌。
雨声嘀嗒,温柔地落在窗玻璃上,可连这也没给我带来一丝愉悦。
我号啕大哭,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来。
我大口喘气,思索着乌苏拉的事儿,或者说帆布怪、蠕虫、跳蚤,她一定会在我试图逃离院落时把我抓住。
我明白得很。
可乌苏拉把我反锁在屋里,她不会料到我会现在逃跑。
倘若运气好,没准她正在忙活别的事。
我打开卧室的窗,聆听夜的声音。
细雨绵绵,瑟瑟入耳。
寒夜之中,我近乎冻僵。
妹妹在隔壁屋里看电视,不会听到我的动静。
我走到门边,关掉电灯。
我摸黑穿过卧室,重新爬上床。
我想:我在床上。
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暗自神伤,很快就会睡着。
我在床上,我知道她赢了。
如果她要确认我的情况,那么我正在床上睡觉。
我在床上,睡觉的时间到了……眼皮开始打架……我睡着了,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 我在床上立起身,翻出窗户,悬停片刻,松开手落到阳台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其实还挺容易的。
从小到大,我从书中潜移默化学到了许多知识。
我对人们所言所行的理解大多从书上学来。
书是我的老师,教我知识,也是我的导师,给我建议。
在书里,男孩们会爬树,所以我也爬到树上,有时爬得太高,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掉下去。
在书里,人们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进出房屋,所以我也照做,攀上排水管。
我小时候的老式排水管是固定在墙砖上的沉重铁管,不是如今的轻型塑料管。
我从未摸黑或顶着雨沿着排水管往下爬过,但我知道哪儿有立足点。
我还知道最大的挑战不是失足跌落,掉入二十英尺之下的潮湿花 床,而是在下爬途中会经过一楼的电视房,乌苏拉和父亲可能在里头看电视。
不,我不能想这些事。
我翻出窗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直到摸到铁质排水管。
排水管淌着雨水,又凉又滑。
我先抓住排水管,接着迈了一大步,让光溜溜的脚落在将排水管结结实实固定在墙上的环状金属夹上。
我一步一步往下爬,想象自己是蝙蝠侠,是校园小说里上百个男主角或女主角。
回过神来,我想象自己是落在墙上的一滴雨,是一块砖,是一棵树。
我心想:我正躺在床上,并不在此处。
(在我脚下,电视房的光线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流泻出来,将窗外的细雨映照成闪闪发亮的千丝万缕。
) 别看我,我心想,别看向窗外。
我一寸一寸往下挪。
以往我沿排水管往下爬时,会踩上电视房的窗户外沿,再跳到花床上,可此刻这绝无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压低身子,没入阴影,胆战心惊地向屋里瞥了一眼,生怕会对上父亲或乌苏拉的视线。
屋里没有人。
灯亮着,电视开着,可沙发上没有坐人,通向走廊的门却开着。
我轻巧地落在窗沿上。
老天爷啊,他们俩可千万别突然回房撞见我。
我攀下窗沿,手一松落入花床,脚下的泥土非常柔软。
我正要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跑,却看到客厅的灯亮着。
这个有橡木镶板的房间只在意义非凡的场合动用,我和妹妹从没进去过。
客厅拉了窗帘。
窗帘由绿色天鹅绒制成,配有白色衬布,没有完全拉实,柔和的金光从缝隙里逃逸而出。
我走向窗边,通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看,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一幕居然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深处,父亲正把乌苏拉压在大壁炉边,背对着我,乌苏拉也背对着我,手撑着高大的壁炉架。
父亲从背后抱住乌苏拉。
乌苏拉的半长裙被撩到了腰部。
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并不在意,至少在那时,我唯一在意的是乌苏拉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
我转身离开窗帘缝、灯光和房子,光着脚逃入黑暗的雨幕。
天色并非漆黑一片,这是多云的夜晚,满天的云仿佛汇聚了万里街道的万家灯火,再投射回大地。
眼睛适应后,我能隐约看透黑暗,足够了。
我跑到花园尽头,绕过肥料堆和草堆,冲向山坡下的小路。
我的手和脚被荆棘扎破了好几次,可我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低矮的金属栏杆,踏上小路。
离开了家的范围,我感到脑袋骤然一轻,仿佛有种未曾察觉的头痛忽然之间消失了。
我急切地低声呼唤:“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接着我心想:我在床上,我正在做梦,这梦好逼真啊。
我就在自己的床上。
我不信乌苏拉会刚好在那一刻想到我。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父亲,想着他搂住名不副实的保姆的腰,亲吻她的脖子。
接着我透过冰凉的冷水,看到他把我按下水时的脸。
可卫生间发生的事现在一点也不让我害怕,我害怕的是父亲亲吻乌苏拉的脖子,把她的裙子撩到腰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母是一个整体,不容侵犯与亵渎。
未来在刹那之间变得无法预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的人生列车已偏离轨道,穿过原野,正与我一同沿着车道向下驰骋。
车道上的燧石扎伤了我的脚,可我哪里顾得上呢?我很确定,乌苏拉和我爸在做的事很快就会结束。
也许他们会一同上楼,进我的房间查看我的情况,这样乌苏拉就会发现我不见了,立刻追赶上来。
我想他们一定会开车来追我。
我环顾车道两边的树篱,想找个藏身的豁口。
我瞧见一个木板搭建的梯子,便翻到梯子另一边的草场上,继续狂奔,心脏如同世界上最大最响亮的一面鼓:扑通,扑通,一刻不停。
我光着脚,睡衣和睡袍的下摆全湿透了,粘在小腿上。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就算踩到牛粪团也毫不在乎,在草地上跑好歹比在 燧石路跑好受。
一步步落在草地上,我的心情越来越愉悦,真实感也越来越强烈。
身后响起隆隆雷声,尽管我没看见闪电。
我翻过一面篱笆,双脚陷入一片刚刚犁过的柔软泥地。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泥地,偶尔摔倒,但都咬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
眼前又出现一个木板梯,通向另一片田,这片田没有犁过。
我靠着车道边的树篱跑过这片田,以免跑得太远,迷失在这片旷野里。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骤然出现的车灯刺痛了我的眼。
我僵立原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床上熟睡。
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没有减速,我往车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借着尾灯的红光,我看到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应该是安德斯家的车。
看来车道并不安全,我立刻决定横穿这片田地,来到另一片田边。
两块田之间只隔着一张细铁丝网,上面甚至没有倒钩,很容易从下头钻过去。
我伸出手,将最下方的铁丝往上推,弄出一道可以挤过去的缝,突然—— 我的胸口如同狠狠挨了一记重拳,触碰到铁丝网的手臂痉挛不止,手掌火辣辣的疼,那感觉就像撞到了肘部最敏感的尺骨端。
我一把松开电篱笆,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我已经跑不动了,但我仍顶着风雨与黑暗,沿着篱笆快步前行,一路提心吊胆,就怕再次触碰到电篱笆,直到眼前出现一扇五道横杆的栅栏门。
我翻过门,穿过农田,走向远处更为幽深的黑暗——树,我想,那是一片树林。
我不敢靠近农田的边缘,生怕那儿又有电篱笆等着我。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里走。
如同听到了我的心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整个世界点亮一瞬。
一瞬足矣。
我看到一个木板梯,立刻向它跑去。
我翻过木板梯,裸露的脚踝和脚趾传来火辣与冰冷相交织的刺痛,原来下方是一片荨麻地。
尽管如此,我又跑了起来,竭尽全力。
我希望前方是赫姆斯托克农场。
我必须拼一把。
我又跑过一片田,这才意识到自己迷失了方向,车道在哪儿?我在哪儿?我只知道赫姆斯托克农场在车道尽头,可我迷失在了黑暗中的一片农田里。
黑云压境,气势汹汹,夜色黑暗至极。
雨依然在下,即使下得并不大,仍让 我不禁想象黑暗中潜伏着数不清的凶残野狼与孤魂野鬼。
我想停止想象,停止思考,可就是做不到。
除了野狼、鬼魂和行走的树木外,还有乌苏拉·芒克顿,她警告我若我下次胆敢再次违逆她,就会遭遇更惨的下场——她会把我锁进阁楼。
我并不勇敢。
我正在逃离生活中的一切。
我又冷,又湿,还迷了路。
我用尽全力,扯开嗓门大喊:“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
你在吗?”没有回应,我也没指望能听到回应。
轰隆隆!
轰隆隆!
继搅醒大地的一记惊雷,天雷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一连串摄人心魄的低吼,耀眼的闪电不时划破天空,就像失灵的闪光灯。
借闪电的光芒,我看到我所在的这片农田如同一个孤立的点,四面八方都是树篱,没有出路,没有门,也没有木板梯,除了农田尽头我翻进来的那一处。
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我抬头看天。
我在电视播放的电影里见过闪电,如一把把上天入地、弯来折去的叉子刺破云层,而我在现实中亲眼见过的闪电不过是一道白光,如同相机闪光灯,将世界照亮一瞬。
不过我现在所见的闪电却与之不同。
也不是叉状闪电。
一道汹涌澎湃、灼灼燃烧的蓝白光带破空而出。
一波消逝,一波燃起,耀眼夺目的光芒照亮草场,让我眼前得以一瞬清明。
毛毛雨转瞬之间变为倾盆大雨,啪啪下落,猛烈抽打我的脸颊,不出几秒,就把我的睡袍浇得湿透。
我在电光下看到,或以为自己看到,右手边的树篱有个豁口,便向那里走去,因为我跑不动了,一点也跑不动了。
我竭力加快步伐,希望那个豁口不是我的幻觉。
浸湿的睡袍被狂风吹动,翻飞的声音让我不由胆寒。
我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回头。
但我看到了农田边缘,树篱之中的确有个出口。
在我离出口咫尺之遥时,一个声音响起:“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得待在房间里。
可现在,我却发现你在鬼鬼祟祟地四处游荡,像个溺水的水手。
” 我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
没有人在。
我抬起头。
自称“乌苏拉·芒克顿”的怪物悬停在空中,离地二十来英尺,周身被闪电环绕。
她没有飞,飘浮在空中,像个气球一样轻飘飘的,可锐利的狂风没有吹动她一丝一毫。
狂风呼啸,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我的脸颊。
远在天边的雷电隆隆低吼,小型闪电噼里啪啦。
乌苏拉的声音很轻,我却将每个词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她正在对我耳语。
“哦,香香甜甜的布丁和派,麻烦已上你身来。
” 她咧开嘴,我从没见过哪张人脸在笑起来时嘴张得那么大,牙露得那么多,可她的笑中不含一丝笑意。
为了逃离她的禁锢,我已经在黑暗中奔跑了许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要是我一直在车道上,没有穿过一片片农田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肯定已经到了赫姆斯托克农场。
可现在,我迷路了,还再次落入魔爪。
乌苏拉飘了下来。
她的粉色衬衫没扣纽扣,向外飘开,露出白色的文胸,半长裙随风飘扬,显出她的小腿肚。
尽管狂风暴雨,她看上去完全没湿,衣服、脸颊、头发全是干的,连一点雨丝都没沾上。
她飘浮在我的头顶上,伸出双手。
她每一动,温顺地环绕住她的闪电就会随之闪烁。
她撑开五指,如同加速播放的电影里绽放的花儿。
我知道她在耍我,我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我恨自己不敢坚定立场,可我依然遂了她的愿:我开始逃跑。
我是个被她拿来寻开心的小东西。
她玩弄我,就和来过我家的那只姜黄色大公猫“老怪”玩弄老鼠时一个样:放走它,任它跑,然后 一跃而起,用爪子把它拍扁在地。
可老鼠还是会跑,我别无选择,也只能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树篱的豁口,跌跌撞撞,疼痛难忍,浑身湿透。
逃跑时,乌苏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未曾停下。
“我说过我会把你锁进阁楼,是不是?我说到做到。
你爸爸现在很喜欢我,他会对我言听计从。
说不定从现在起,每天晚上,他都会登上阁楼,放你出来。
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你淹到浴缸里,把你的头按入冰凉的水中。
我会让他每晚都这么做,直到我厌倦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不用把你带回来了,只要把你按在水里,直到你不再动弹,直到你的肺被黑暗与凉水充斥。
我会让他把你丢在冰冷的浴缸里,你将再也无法动弹。
在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亲吻他,再亲吻他……” 我冲过树篱豁口,踏上一片柔软的草地。
时而炸响的闪电和一股古怪而刺鼻的金属味如影随形,刺痛我的皮肤。
周围越来越亮,光源便是那闪烁的蓝白电光。
“当你父亲把你丢在浴缸里,再也不管你时,你会无比愉悦。
”乌苏拉轻声说,她的嘴唇拂动我耳朵的感觉似有若无,“因为你不喜欢被关在阁楼里,不仅因为那里黑暗无光,有蜘蛛和鬼魂出没,还因为我会把我的朋友带到那里。
白天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会一直与你共处一室,那滋味可不好受。
我的朋友们呢,不喜欢小男孩。
它们之中有和狗一样大的蜘蛛,有会抓住你不放的旧衣服,还有你的脑子和脑浆。
什么书啊,故事啊,你就别想着能在阁楼里读了。
” 她的嘴唇拂动我的耳朵——这不是幻觉。
她正悬浮在我身旁,头靠在我耳边。
感受到我的目光后,她再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我一时岔气,胸闷气短,别说跑了,连动一动都很吃力。
完蛋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次,我没能爬起来。
大腿上的湿热感让我低下头,一股黄色细流正从我睡裤的裆部往外流。
我已经七岁,不小了,可仍像个小婴儿一样,吓得尿了裤子。
乌苏拉正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看着我,面对这种情况,我什么都做不了。
狩猎游戏到此结束。
乌苏拉直起身子,离地三英尺。
我四脚朝天,躺倒在潮湿的草地上。
她像破电视机上的人像一样缓缓下降,不容阻止。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的左手,软软的,还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掌心。
我低下头,生怕是一只硕大如狗的蜘蛛。
借着环绕乌苏拉腾转的闪电散发的电光,我看到手边有一团黑色的小东西,一只耳朵上有一点白——是一只小猫。
我把小猫托起来,放到胸口,轻轻抚摸。
我说:“我不跟你走,你不能替我作主。
”我坐起身,这样不会像躺倒时那样觉得自己那么脆弱。
猫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我的怀里。
“天真的男孩啊。
”乌苏拉双脚落地,周身的闪电将她照得像一幅身着灰、绿、蓝色衣衫的女人像,一点都不像个真人。
“你还嫩着呢,而我是个成年人。
在你们的世界还是个熔岩球的时候,我就已经成年了。
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你只能任我戏弄,任我蹂躏。
给我站起来,跟我回家。
” 埋在我怀里的猫咪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不是猫叫。
我将目光从乌苏拉身上移开,看向身后。
穿过草地向我们走来的女孩身披一件带兜帽的亮红色雨衣,脚蹬一双大得不合脚的黑色长筒雨靴,从黑暗中走出来,毫无惧意。
她抬起头,看向乌苏拉·芒克顿。
“离开我的土地。
”莱蒂说。
乌苏拉后退一步,与此同时腾空而起,悬浮在我和莱蒂上方。
莱蒂向我伸出手,看都没看一眼我坐在哪里,便精准地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没涉足你的土地。
”乌苏拉说,“小姑娘,滚开。
” “你在我的土地上。
”莱蒂说。
乌苏拉微微一笑,周身的闪电开始腾转起伏,蓄势待发。
她立于狂风的风眼,宛如力量的化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是风暴,她是闪电,她是成人的世界,拥有无边的力量、无尽的秘密和随心所欲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愚蠢残暴。
她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是个七岁男孩,双脚被磨得鲜血淋漓,刚刚还尿了裤子,而悬浮在我上空的怪物是那么强大,那么贪婪,它想把我抓进阁楼,等玩腻味后再让我爸杀了我。
掌心中莱蒂的手给了我勇气,可她只是个女孩,就算她比我大,就算她已经十一岁了,就算她已经十一岁很久很久了,她也不过是个女孩,而乌苏拉是大人。
此时此刻,无论她是哪种怪物、哪个巫师、哪样实体化的梦魇,她总归是个大人。
大人和小孩争斗,总是大人获胜。
莱蒂说:“回你家去吧,待在这儿对你的身体不好,回去吧,为你自己好。
” 空中响起一声扭曲的刮擦声,很吓人,饱含痛苦和折磨,让我心烦意乱。
小猫搭在我前胸的爪子也骤然僵直,全身的毛霎时立起。
小东西扭动着爬上我的肩膀,发出嘶吼声。
我抬头望向乌苏拉,看到她的脸,这才明白刚才的声音来自哪里。
是乌苏拉在笑。
“回去?开什么玩笑。
趁你们的人在永恒上开了个洞,我抓住机会。
我本可以统治好多个世界,但我跟随在你们后面,静静等待。
我有的是耐心。
我知道封印迟早会松动,那时我就能踏上真正的地球,沐浴在天阳之下。
”她收起笑容,“这儿的一切都脆弱不堪,小姑娘。
一个个都那么容易破碎。
他们想要的东西实在太简单了。
我会从这个世界拿走我想要的一切,就像一个小孩从一片黑莓丛中摘下黑莓,把肉嘟嘟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莱蒂的手。
小猫针一样锋利的细爪正慢慢掐进我的肩膀。
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反被它咬了一口,不过它咬得不重,看来只是受了惊吓。
狂风呼啸,乌苏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把我封印了很久,可你们带给了我一扇门,我利用他把自己带出了囚笼。
现在我已 经出来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莱蒂看起来没有生气。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为你造一扇新的门,或者直接让姥姥送你回到海洋彼岸你最初所在的地方。
” 乌苏拉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之处溅开一个明亮的小火球,嘶嘶作响。
“把男孩给我。
”乌苏拉说,“他属于我,我经由他的身体来到这里,他是我的所有物。
” “你一无所有。
”莱蒂生气地说,“至于他,你就更别想了。
”莱蒂扶我站起来,在我身后张开双臂抱住我。
我们两个孩子立于黑暗中的一片牧草地上,莱蒂抱着我,我抱着小猫,一个声音从上方和四周全方位逼来: “你能做什么呢?带他回家?这儿是个由规矩构成的世界,小姑娘,他总归属于他的父母。
就算你带他回家,他父母也会来接走他,而他的父母属于我。
” “我受够你了。
”莱蒂说,“我给了你机会。
从我的土地上滚开!
” 听她说这几句话时,我的皮肤像过了电,如同先把气球放在毛衣上摩擦、再用它轻触脸颊和头发时的感觉——遍及全身的刺痒感。
我的头发湿透了,即便如此,它们似乎也一根根竖了起来。
莱蒂紧紧抱住我,轻声安慰:“别担心。
”我正想问她我怎能不担心,我到底应该害怕什么,这时脚下的草地开始放射光芒。
金光四溢。
每一根草叶、每一片树叶都在闪闪发光,连树篱也不例外。
这光芒柔和而温暖。
在我的眼睛看来,草皮下的泥土仿佛也由实实在在的物质化作了纯粹无瑕的光芒。
在笼罩草地的金色光华中,环绕乌苏拉噼啪作响的蓝白电光相形见绌,暗淡无神。
乌苏拉晃晃悠悠地向上飘,仿佛被升温的空气带了上去。
莱蒂低吟了几个古老的单词,送入这个世界,草坪顿时爆射出万丈金光。
我看到乌苏拉被掀倒了,可我没感受到风,不过空中一定有一阵风,因 为乌苏拉正如一片枯叶,在飓风中无力地飘摇。
我亲眼看着她倒入黑夜,下一刻,乌苏拉连同她的闪电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我来。
”莱蒂说,“你得赶紧窝到厨房的火炉前暖暖身子,再来个热水浴,不然你会得重感冒的。
”她松开我的手和身子,往后退了一两步。
金光慢慢暗淡,渐渐消散,只剩下灌木丛间淡去的星点微光,如同篝火之夜盛宴落幕之时最后一刻的烟火。
“她死了吗?”我问。
“没有。
”莱蒂说。
“那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麻烦。
” “的确有可能。
你肚子饿吗?” 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听莱蒂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已经饿得快
撑不住了。
“让我想想……”莱蒂一边带领我穿过一块块田地一边说,“你全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换身衣服。
我一会儿去翻一下绿卧室的抽屉柜,我记得堂兄杰佩斯在参加老鼠大战前在那间屋留下了一些衣服,他的个头不比你大多少。
” 小猫咪正用粗糙的小舌头舔我的手指。
“我刚刚遇到了这只小猫。
”我说。
“我看到了。
她一定是在你把她从那片田野里拎起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你了。
“这就是那只猫?我拎起来的那只?” “对啊。
她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没有。
她真的会告诉我?” “有时候吧。
你得仔细听。
” 我看到前方赫姆斯托克农舍的灯光,温暖舒适近在眼前。
我欣喜
若狂,虽然我不明白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农舍。
“你运气很好。
”莱蒂说,“再退十五英尺,就是安德斯家的田地了。
” “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来。
”我对她说,“你一定会来救我。
”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我说:“莱蒂,我不想回家。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特别想回家,只是不想回到这一夜刚刚逃离的地方。
我想回到猫眼石矿工坐在我家的白色迷你车里自杀之前,或者他所坐的车压死我的小猫之前的那个家。
毛茸茸的黑团子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真希望她是我的茸茸,可我知道她不是。
瓢泼大雨已再度变回毛毛细雨。
我们蹚过深深的水坑,哗啦哗啦溅起水花,莱蒂穿着长筒雨靴,我光着满是伤口的双脚。
到达农家院时,浓烈的粪肥味扑鼻而来。
我们穿过一个侧门,走进农舍的大厨房。

9 莱蒂的母亲正拿着一根拨火棍,在硕大的火炉里拨弄,把燃烧的木柴拢到一块。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正用一个大木勺搅动炉子上一个球茎状的锅。
她把勺子抬到嘴边,夸张地吹了吹,啜了一口,抿了抿唇,接着往锅里先加了一撮料,又加了另一把料。
她把火调小,抬头看向我,从最上头湿漉漉的头发扫视到最下头冻得发紫的光脚。
我站着没动,脚下的石板地上慢慢汇聚起一个小水洼,睡袍上的水滴落入水洼,水花四溅。
“快来个热水浴。
”老太太说,“不然他会得重感冒。
” “和我说的一样。
”莱蒂说。
莱蒂的母亲已经从餐桌下拉出一个锡澡盆,并拿起火炉上的黑色大水壶往澡盆里添了热气腾腾的沸水。
她又往沸水里兑了几壶凉水,直到她说现在的水温刚刚好。
“好嘞,你进去。
”老太太说,“爽快点。
” 我看向她,心里很慌。
我要在这些不熟悉的人面前把衣服脱光? “我们要帮你洗衣服,烘干,还得缝补你的睡袍。
”莱蒂的母亲
说。
她拿起我的睡袍,接过我怀里的小猫。
我差点忘了自己一直抱着小猫。
我麻利地脱下红色睡衣——睡衣的下摆完全浸湿,裤腿破破烂烂,再也不可能修补回原来的样子。
我先用手指探了探水温,接着爬进澡盆,坐在里头,在这令人安心的厨房里,面对熊熊燃烧的炉火。
我背靠澡盆壁,享受热乎乎的水,双脚逐渐恢复知觉,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
我知道裸体不雅,可赫姆斯托克一家对此不甚在意:莱蒂拿着我的睡衣和睡袍出去了;她的母亲在布置餐桌,拿出刀、叉、勺、壶、罐、用来切肉的餐刀还有端饭菜的大木盘,有条不紊地摆放齐整。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递给我一个马克杯,盛满了炉子上的黑锅里熬着的汤。
“喝下去吧,让你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 汤很浓稠,冒着热气。
我从没在澡盆里喝过汤,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
喝完后,我把杯子递还给老太太,她又给了我一大块白色肥皂和一条法兰绒面巾,说:“擦擦身子,让你从骨子里回暖复生。
” 她坐在火炉另一边的摇椅里,轻轻摇动,没有看我。
十足的安全感。
祖母的特质仿佛浓缩到了那一地点,那一时刻。
无论乌苏拉·芒克顿是什么东西,此时此地,我一点都不惧怕她。
莱蒂的母亲打开烤箱的门,端出一个馅饼,放到窗台上冷却,馅饼棕色的表皮闪闪发亮。
我用她们给我的毛巾把身体擦干,不过暖烘烘的火焰也有一半的功劳。
随后莱蒂回来了,给了我一件肥大宽松的白色衣物,像是女孩的睡裙,布料为白色棉布,袖子很长,下摆垂到地上,还配有一顶白色睡帽。
我犹豫着要不要穿上它,直到想起来这是一种睡袍,我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睡袍的图片。
在一首童谣中,小威利温奇就穿着这种睡袍在城里跑来跑去。
我套上睡袍,睡帽对我来说太大,箍不住前额,松落到了下巴,莱蒂就把它拿走了。
晚餐非常丰盛,有一大块带骨牛肉,有外焦里嫩的烤土豆,外层是金色脆皮,里头松软细嫩,此外还有黄油拌蔬菜,我认不出这道菜里黑乎乎、甜滋滋的食材,可能是荨麻,也可能是炒胡萝卜(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吃炒胡萝卜,所以没怎么尝过,但我勇敢地尝了一口,味道很好,而在余下的童年时光,一见水煮胡萝卜我就会很失望)。
甜点是馅饼,馅料十足,有苹果、碎坚果和饱满的葡萄干,上头还浇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蛋奶沙司,比我曾经在学校或家里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更加浓郁香甜,回味无穷。
猫咪睡在火堆边的软垫上,在我们用完餐后,它才来到一只体形足有它四倍大的雾色家猫旁边,与它一起享用我们吃剩的肉。
吃饭时,她们完全没有谈论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们一直在谈农场的事—— 通向奶牛棚的门需要新刷一层油漆啦,一头名叫莱安诺的奶牛右后腿看起来要瘸了啦,以及通向水库的小径需要打扫一下。
“这儿就只有你们三个吗?”我问,“一个男的也没有?” “男人?”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大笑道,“男人顶什么用?在这片农场上,就没有哪件事是男人能做,而我不能用一半的时间干完五倍的量的!
” 莱蒂说:“这儿有过男人,他们来了后又走了。
现在这儿只有我们。
” 她的母亲点点头:“赫姆斯托克家族的大多数男性都外出去寻找他们的命运和财富了。
受到感召时,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他们的眼神会变得恍惚而疏离,不久后我们就会失去他们。
下一回,他们会动身前往更大的城镇乃至都市,除了偶尔寄来的明信片,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他的父母过来了!
他们刚刚开车驶过帕森家的榆树,被美洲獾看到了。
” “她和他们在一起吗?”我问,“我是说乌苏拉。
” “她?”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被逗乐了,“那东西?” 我思索片刻,开口道:“他们会让我和他们回家,乌苏拉会把我
锁进阁楼,等玩我玩腻味后,就让爸爸把我溺死。
她这么说过。
” “亲爱的,她嘴上这么说,”莱蒂的母亲说,“但她做不到,不然我就不叫金妮·赫姆斯托克。
” 我喜欢金妮这个名字,但我不相信她的话,依然忐忑不安。
过不了多久,厨房的门就会打开,父亲会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或等到我上车后再破口大骂,接着他们会开车送我回家。
我会再次陷入找不到出路的迷局。
“让我想想。
”金妮·赫姆斯托克说,“我们能让他们找不到人,比如让他们抵达上周二的农场,那时没人在家。
” “不可能。
”老太太说,“玩弄时间的把戏,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我们可以把小男孩变成别的东西,那样的话他们再怎么拼命找,也不可能找到他。
” 我眨了眨眼。
居然还可以这样?真想体验一下变成别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啊。
猫咪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碎肉(说真的,它似乎比那只家猫吃得更多),跳到我的大腿上,开始舔舐毛。
金妮站起身,走出房间。
她要去哪儿? “我们不能把他变成别的东西,”莱蒂一边收拾桌子上剩下的碗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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