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版权信息书名:战地厨师

好闻 1
作者:【日】深绿野分译者:王唯斯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日期:2018-03-01ISBN:978-7-5133-2992-
7 目录 CONTENTS 版权信息登场人物其他登场人物序幕第一章空降诺曼底第二章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三章鹪鹩与秃鹫第四章魅影重重第五章硝烟散尽尾声 登场人物 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中突击师第五〇六伞降步兵团第三营G连成员蒂莫西(蒂姆)·科尔 G连管理部炊事兵、五等专业兵,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吃货”,外号“小鬼”爱德华(爱德)·格林伯格 G连管理部炊事兵、三等专业兵,G连炊事兵的头头,冷静、聪明但对烹饪并不在行,外号“四眼儿”迭戈·奥特加 G连管理部炊事兵、五等专业兵,性格开朗,但为人比较浮躁,波多黎各裔美国人斯帕克 医护兵、五等专业兵,身材矮小,性格傲慢布莱恩 医护兵,身体健壮,内心敏感莱纳斯 机枪兵、射手,金发碧眼的美男子温伯格 通信兵,喜欢读书,梦想当一名作家邓希尔 调动至G连的伤兵麦金托什(麦克) 中士,讲究穿戴史密斯 一等兵亨德里克森 与蒂姆同属一个班的老兵安迪 机枪兵、装弹手马蒂尼 狙击手福熙 新兵 约斯特 医护兵,一排成员亚伦 二班班长、中士,队中最有资历的成员米哈伊洛夫 副连长、中尉沃克 连长、大尉 其他登场人物 奥哈拉 第四二六空降补给连补给兵,开朗健谈,身材高大,一头红发 罗斯 工兵部队上尉 比弗 工兵部队中士 怀特 宪兵队中尉 威廉姆斯 二等兵,运输大队司机 达尼洛·安德里奇教授 美国陆军军需科补给部队、研究开发局少校,外号“花椰菜博士” 泰蕾丝·杰克逊 美国女子航空勤务飞行队(WomenServicePilots,简称WASP)飞机副驾驶员 Airforce 约兰德 伊斯维尔居民,曾经是当地一名教师 杨森夫妇 荷兰玩具商 罗蒂 杨森夫妇的女儿 西奥 罗蒂的弟弟 序幕 如果要问“人生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吃。
我从小就喜欢翻看菜谱。
当患了重感冒卧床的时候、当肚子饿得咕
咕叫的时候、当被小伙伴戏弄而哭鼻子的时候,翻看菜谱就是我排解压力的最好方式。
更多电子书访问 我经常将厨房柜架上的菜谱拿到自己房间,之后钻进毛毯和被单中翻看。
每当翻开沾满油渍的旧本子后,我的胃里就莫名生出一股暖流,并在这股暖流的抚慰下安然入睡。
一九二五年,我出生在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小镇上。
我记事儿那年正好赶上经济危机,饿肚子是当时每个孩子的“家常便饭”。
在家里的相册中,有一张因为放置时间太过久远而无法取出的黑白全家福。
照片上的我裹着比身体小一圈的衣服,浑身紧巴巴的,五分裤箍在腿上,膝盖露在外面。
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当时总是很痒,我一直怀疑是虱子在作祟。
我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小时候几乎没有阅读能力。
好在家里的菜谱多是图画,上面的内容我理解起来并不吃力。
翻看菜谱的时候,我喜欢在脑海中展开各种想象,比如“这种食材的香味如何”“做好的菜又会是什么味道”等,十分有趣。
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家里的食谱几乎都是她的原创。
奶奶平时一直在厨房忙里忙外。
她身材高挑,或许因为经常弓着身子做饭,所以肩胛骨有些外突。
那双血管分明的手上,总是散发着洋葱、蒜末和迷迭香的味道。
浅象牙色的头发后面盘了一个发髻,满是皱 纹的脸上不施粉黛,来客人的时候才会搽上一点脂粉。
闲来无事时,奶奶会坐在门廊处。
一杯红茶,一把摇椅,一幅美景。
周围绿意盎然,空气沁人心脾。
溜圆的福特车在柏油马路上穿梭往来,悠扬的爵士乐由邻家二楼随风飘至。
伴着小号和大鼓的旋律,奶奶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节奏。
每当发现我正透过门口的纱窗注视着她时,就会转过身问我: “蒂莫西,你明天想吃什么呢?” 家人平时都用“蒂姆”来称呼我,只有奶奶除外。
母亲曾解释说,这是因为奶奶出生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英国。
我的确听说英国的上流家庭不用小名来互相称呼,可话说回来,奶奶一家也不过是平头百姓,母亲的这种解释是否成立我还是画了一个问号。
奶奶年轻时曾在大户人家当过厨房下人,那时偷学了厨师长不少手艺。
十九岁时被爷爷一眼相中,之后跟着爷爷来到了美国这片新天地,开始经营自己的“科尔老街坊杂货店”。
在店里,她的烹饪手艺有了用武之地。
我家卖得最好的不是鞋带、薄荷糖,也不是“好时”巧克力[1],而是摆放在店门口的推车里奶奶亲手做的各种副食。
更多电子书访问 店门口的推车每天都会塞得满满当当的。
最受欢迎的是用我家蛋黄酱和酸甜的泡菜制成的“魔鬼蛋”,此外还有炸苹果、司康饼、约克郡布丁、冷餐肉、香炸小鱼。
不仅附近的人常来光顾,就连开着崭新的私家车的游客也会驻足。
周边的连锁店势力越来越大,但我家的“科尔老街坊杂货店”一直占有一席之地。
奶奶整理的菜谱一共有十多本,从英国传统美食到美国南部的家常菜肴,再到其他自创的私家菜,种类繁多、应有尽有。
但突如其来的经济大萧条席卷了全球,人们的生活一落千丈,我家的生意也开始难以维系。
所有人都一贫如洗,甚至连昔日衣食无忧的实业家也开始每天翻看垃圾箱,期待能找到一些东西充饥。
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破车中过夜,职介所的门前排起了长龙。
我还几次看到那些失去工作的黑人雇工,向着北方的村落长途跋涉。
“关门大吉”后,父亲也挤进职介所门前的排队大军中。
过了几个星期,他终于等到了一份汽车零件厂的工作。
母亲在附近的牧场挤奶,
岁的姐姐辛西娅帮忙喂饲料,而当时才六岁的我也不得不出门送报。
我每天都将花生酱三明治塞在口袋中,腋下夹着还泛着油墨香味的报纸,挨家挨户地走上几英里[2],每月为家里换得五美元的收入。
奶奶在家拉扯年纪尚小的妹妹凯蒂,同时还得想方设法用政府配给的肉馅、脱水食品,以及我家附近生长的蒲公英等野菜操办一家人的伙食。
爷爷则经常外出,参加附近的老年人集会。
某天下午,爷爷不顾奶奶的劝阻,在夏日的狂风暴雨中跑去参加州长的后援会。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爷爷才回到家里。
他满脸通红,神情激动地吼道:“我们州的经济可能最近就要复苏了。
”但劳累了一天的我们当时只顾着吃饭,谁也没有理会爷爷。
家里的沉默仿佛给爷爷泼了一盆冷水,他愤愤地打翻了餐桌上的胡椒瓶。
奶奶抱怨道:“吃饭可比政治重要”,爷爷则破口大骂“你一个只会做饭的懂什么”。
不过让我们没想到的是,爷爷说着说着突然神志恍惚、口齿含混,紧接着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原来爷爷患了肺炎,开始持续高烧。
我们的悉心照料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到三天他便去世了。
更多电子书访问 一九三三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当选美国总统,此后经济状况逐渐好转,我们餐桌上的“荤腥儿”也越来越多。
父亲决心重振家业,我们三个孩子重新制作了“科尔老街坊杂货店”的招牌。
重新开业那天,奶奶做了很多菜,摆满了店门口的推车,并在唱片机中放入了一张唱片。
唱针落下,响起了古德曼悠扬的演奏,奶奶坐在摇椅上等待着顾客。
古德曼是奶奶最喜欢的演奏家,在单簧管和大鼓的美妙乐声中,有很多老顾客又回到了我家的店铺,拿起了我家自制的副食。
不过,欧洲和其他一些地方的混乱仍在继续。
受经济危机的影响,全球失业者不计其数,情势也越发诡谲。
苏联诞生后,各地都冒出了不少共产主义者,极右的爱国主义者则与其剑拔弩张。
双方激进的思想时常发生碰撞,互相谩骂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一九一八年一战结束,欧洲的一些小国独立,很多国家的疆域都发生了变化。
同时失业率居高不下,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没工作。
这导致流民激增,民族问题在各地频发。
尤其是战败后的德国,因割地赔款而负债累累,整个国家在耕地量骤减和失业者激增中风雨飘摇。
德国国民怨声载道,此时,一个名为“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 极右政党趁势不断壮大。
这个名字长到拗口的政党,后来被世人简称
为“纳粹党”。
留着“卫生胡”的小个子男人——阿道夫·希特勒那语气激昂的德语演说从广播中传向全世界时,很多人都顿生不祥之感。
但实话实说,包括我的父母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严重。
“希特勒不过是想夺回领土”“他正在无视条约扩充军备”“希特勒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吓吓人罢了”“英法两国会为我们出手摆平的”——民众的想法大抵如此。
尽管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妙:意大利法西斯的头目墨索里尼正在入侵埃塞俄比亚;西班牙爆发了内战;德国吞并了奥地利。
在远东地区,日本在亚洲进行扩张,日中战争没有停战的迹象。
但普通民众还是乐观地认为战争可以避免,人类不会重蹈覆辙。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仅签署了和平条约,而且那些满目疮痍的惨景仅仅才过去了二十年。
一九三八年,播放广播剧《星际战争》时曾引发了不小的恐慌,很多美国人误以为真有火星人来侵略地球。
[3]然而大家对现实的担忧还不及这出广播剧造成的恐慌,很多人不相信全面战争会真的爆发。
在美国也有不少希特勒的拥趸。
有人认为“希特勒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德国正在他的领导下复兴”,有人公然支持希特勒对犹太人的迫害政策——“听说希特勒在驱逐犹太人,我也支持希特勒。
我们公司倒闭就是被这些犹太佬害的”。
但这些争论也不过是偶尔掀起一些波澜罢了,只要有人耸一耸肩,表示“这和美国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欧洲大国的元首正在各地紧张地召开会晤与谈判,努力使人们相信欧洲不会再次陷入战乱。
然而风云突变,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佩戴着“铁十字”军徽的纳粹军队跨过边境,入侵波兰。
虽然英法两国立刻对德宣战,但德国凭借闪电战大败法国,建立了傀儡政权[4]。
不久后,德意日三国结为“轴心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全面拉开了帷幕。
大战爆发后,轴心国在军力方面一度占据上风,英国每天都遭受着德国的狂轰滥炸。
欧洲大部分国家被卷入战火,转瞬间就沦陷在纳粹的铁蹄之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偷袭了位于夏威夷珍珠港的美国海军基地。
那天,我和朋友正在酒吧里打弹珠。
广播中播音员的声音极为严肃,好像在宣读什么重要消息,但我们玩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
我在吧台拿起可乐喝了一口,这时,坐在吧台内侧的老板突然关了收音机,整个酒吧顿时鸦雀无声。
老板站起来对我们说道:“美国参战了!” 转过年来,我已经十七岁。
自一九四二年年初开始,政府便在组织招募志愿兵。
从镇政府到商店、酒吧的墙壁上,到处都能见到募兵海报,我家的店铺当然也不例外。
海报中的山姆大叔白发苍髯,头戴星条旗高礼帽,右手食指指向前方。
[5] 青年男子围在海报前,和伙伴时而小声交谈,时而推推搡搡,或用凝重的眼神注视着海报。
对所有人而言,此时的气氛都是一样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美国再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事到如今,仍然有人认为美国不同于欧洲,因为美国本土并未遭到攻击,不该为其他国家而身陷战事。
但传到耳中的新闻无不与战争有关,孩子们的娱乐活动也变成了攻击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战争游戏”。
另外因为原材料不足,商店的备货情况也发生了改变。
种种迹象表明,外面的世界可能乱得一团糟。
不过,对外面的情况我还没有紧迫的现实感。
但战事升级后,如果职业军人和志愿兵的数量不足,政府就要实行征兵制了。
更要命的是,轴心国的军队,尤其是德军相当棘手。
德国是一个强大的工业国,现在他们拥有最先进的坦克和武器、优秀的士兵,他们围绕在元首希特勒身边,众志成城。
纳粹旨在征服其他民族,建立一个由日耳曼民族统治的大帝国,因此甚至蔑视基督教,连《平安夜》里“圣婴”[6]的名字都被希特勒下令更改了。
有天晚上,趁家人熟睡之际,我溜出房间,来到客厅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
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主动选择收听新闻节目。
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低沉的声音,告知人们除三个中立国外,整个西欧和东欧都沦陷在轴心国的铁蹄之下。
在播放了一段由萨克斯和单簧管演奏的乐曲片段后,收音机里传来了政府的征兵宣传——“国家需要你们,勇敢的年轻人!来为自由与正义而战吧!军队管吃管住,还有工资和奖金!”听到这里,我关了收音机,因为没穿袜子,脚趾冻得冰凉。
我也有一片爱国热忱。
在意大利、北非以及东亚,有不少美国士兵正在英勇奋战,我也想贡献自己的力量。
人们参军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人认为自己将是挫败独裁者的救世主;有人是被正义感和名誉所驱使;更有一些人是因为崇尚暴力,觉得当兵可以为所欲为。
我碰到了不少人,整天叫嚣着“打爆德国佬和日本佬的头”。
但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当志愿兵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钱。
虽然经济正在复苏,但完全恢复仍遥遥无期,说不定哪天还得挨饿。
入伍的话,不仅收入有了保障,一旦战死还能给家人带来一笔抚恤金。
而且与其日后被强制参军,还不如现在自己主动当志愿兵,这样奖金还能多出五十美元。
当兵热笼罩着整个小镇,尤其是当你听说——汽车生产线上的小毛孩都去当兵了,远近闻名的“豆芽菜学霸”也去当兵了……所有男人都唯恐落后。
在酒吧、街头以及加油站碰到熟人后,大家都是三句话不离“当兵”这件事…… “你也去吧。
不赶快当兵的话,你还没来得及打爆敌人的脑袋战争就会结束了。
” “我欣不欣赏这种勇敢的行为?呵,这可说不好。
也许有的人就是急着送死吧。
嗯?那谁谁也去当志愿兵了?啊……明明那么弱不禁风。
” 但无论如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背起行囊,挤进开往军事基地的大巴。
有的人是在恋人和家人的目送下走向军营,也有的人只是独自默默出发。
打开收音机后,所有的广播都离不开战争,里面传来的音乐 也是激昂的进行曲——“这是你的战争,也是我的战争,这是所有美国人的战争,让我们一起夺取胜利”。
一九四二年晚春,我决心参军。
当我把同意书拿到家人面前,表示希望父母在上面签字时,遭到了预料中的反对。
全家人都不认可我的决定,父亲面露不悦,声称对我在工作上的培养是打算日后让我继承家业;母亲担心我因此而送命;姐姐对我的决定嗤之以鼻,认为我只是想装酷;小我三岁的妹妹骂了一句“你疯了”后,便甩着辫子跑回了二楼的卧室。
我曾经对朋友吹嘘过:“战争的残酷性我当然知道!稍微动动脑子也能想象。
不就是顶着枪林弹雨前进、中弹负伤或是看着战友死在自己面前嘛。
但说实话,我觉得这才是真的男子汉!”因此面对家人的反对,我有些恼火地借助广播里听来的台词反驳道:“我们不能隔岸观火,因为这是所有美国人的战争!” 最后,我还是难以和家人达成统一意见。
此事最终还是需要奶奶决定。
自从爷爷因肺炎去世后,家庭会议上最后拍板的都是奶奶。
奶奶把我叫到房间,一言未发,只是烧了热水,沏了一杯红茶。
之后,用她那双和我一样颜色的淡褐色瞳孔紧紧地盯着我。
事到如今,我不能退缩了,所以抢先发话: “奶奶,让我去吧。
您放心,我保证平安回来。
我不是小孩了。
您看,我的个子都比我爸高了。
” 我的身板儿还是不错的。
虽然没有多么健壮,但比同龄人略高,只要锻炼得当,肯定是个好兵。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家人。
我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展开想象——和那帮半大小子在一起吃饭,交到生死与共的战友,熬过严酷的训练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最后成为万众敬仰的大英雄…… 毫无疑问,上战场就是玩命,是要真刀真枪的去干。
所以那些我最爱的食谱,飘着食物香味的厨房等一切的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些不过是小孩的“过家家”。
奶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招手让我过去。
待我过去后,奶 奶一把抱住了我。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香草的芳香。
“去吧。
但一定要活着回来。
完成你的使命后必须平安回来。
” 我参军的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
我从奶奶的食谱中挑了一本,当作护身符带上了火车。
本以为会被
马上送到战场,不过我的设想却落了个空。
我被分配到佐治亚州的托科阿,以空降兵的身份开始了训练。
一开始我异常兴奋,因为得知自己被分配到《生活周刊》[7]上曾经介绍过的伞兵部队,但这种兴奋的感觉也仅仅限于一开始,每天的严酷训练使得很多人叫苦连天,掉队者也不在少数。
我们夜以继日地接受着严格的体能训练,爬云梯、做深蹲,每天要跑到附近的科拉希山,一天要跑几英里,半夜也被叫起来进行急行军。
此外还有射击练习、负重匍匐练习、刺刀突击练习、近身格斗练习。
而文化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另一种“折磨”。
我必须时刻与“睡魔”做斗争,支着身子坐在课桌面前。
在基地里,我们学习了阅读地图等作战时的必要知识,还掌握了如何仅凭手势信号就能与他人沟通。
内裤、袜子、脸盆,统统都由军队统一提供。
时间一长,军绿色和枯草色的野战服往往令我作呕。
我开始怀念起那些颜色鲜艳的裤子和浆得笔挺的白衬衫。
每天起床后,我都感觉度日如年,夜晚不会再次降临。
然而一转眼又是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战友之间经常会互诉愁肠,讨论着究竟哪天才能踏上真正的战场。
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基地的甜甜圈店是我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吃着油滑的甜甜圈,配上一杯咖啡,在舌尖上慢慢体会着这种美妙的滋味,同时沉醉在收音机里传来的悠扬乐曲声中。
尤其一听到古德曼演奏的单簧管后,思乡之情就会喷涌出来。
古德曼是奶奶最喜欢的演奏家,听着音乐,我不禁又想起了故乡那些绿意盎然的美景。
有一天,我在基地的布告栏里瞥到了增招炊事兵的告示。
我怔在这张告示前。
说实话,军队生活与我此前想象的不同,也许 我并不适合当兵。
我的枪法不算灵光,腿脚也比一般人慢。
和战友聊天
时,常常被取笑为“巨婴”,因此还得到了一个“小鬼”的外号。
也许炊事兵更适合我。
毕竟从小在奶奶身边耳濡目染,别人都是从小听儿歌长大的,而我是看菜谱长大的。
然而对于是否去当炊事兵,我还是犹豫不定。
尽管我是个公认的“吃货”,无论是家人还是邻居可能都会劝我去当炊事兵。
但一听到军营里对炊事兵的看法,我立刻就没有那么积极了。
首先,基地里的饭菜味道一般都不怎么样,就连分量都忽多忽少。
厨房的工作既琐碎又麻烦,而且像削土豆皮、洗盘子这类工作,往往是用来惩罚违纪者或是“差生”的一种手段。
毫无疑问,普通士兵一般看不起炊事兵,也不喜欢炊事兵。
受歧视的也不光是炊事兵,承担后方支援任务的专业兵也遭受了差不多的待遇。
大家认为这类人不过是“掉队的人”。
话说回来,这里没人上过战场,所谓的“优秀与落后”,不过就像学校里的考试成绩。
可手拿大勺、身穿围裙的炊事兵,因为是专业兵的关系,军衔可以混到下士级别,工资也能多少增加一些,常常会遭人嫉恨。
对于那些因为平时训练累得要死以及对上级有强烈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讥笑炊事兵是一个很好的宣泄途径。
“这些志愿去当炊事兵的人是因为喜欢当‘老妈子’吗?一群懦弱的伙夫!” 每当听到别人嘲笑炊事兵时,我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大家看不起炊事兵,我又想起了奶奶,虽然我在心底里对炊事兵抱有同情,但也不得不加入到在背后讥笑他们的行列中,我害怕自己被其他人嘲笑。
就在举棋不定之际,我遇到了一个专业兵。
他叫爱德华·格林伯格,和我一样,差不多十八岁。
白净清瘦的脸庞上戴着一副圆眼镜,总是不苟言笑。
听说是从军需科的研究室分配到我们G连的。
个头中等,比我要矮一些,作为军人来说身材偏瘦。
黑色的瞳孔加上黑色的头发,上扬的眉毛划出了一道弧形,额头四方,有点前突。
尖尖的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绷着。
由于总是板着一张脸,
开始我以为他心有怨气,后来才发现他这人就这样。
一开始大家看不起他。
因为他不仅是个“四眼儿”,就连军服上也经常散发着食物的味道。
但这家伙来了后,餐饮和口粮配给得到了保障。
后来他还开始在烹饪方面征求大家的喜好,于是背后说他坏话的情况越发减少。
我也开始佩服他。
有一次我因为起晚了被罚帮厨,当我面对堆积成山的土豆时,爱德华·格林伯格主动表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可以过来帮我。
说完后,他便麻利地削起了土豆。
有些炊事兵喜欢图个清闲,将一些烦人的琐碎工作推给别人。
或者我猜想,那些炊事兵希望借助这种方式整治一下普通士兵,以解消自己心头的怨气。
毕竟普通士兵平时总是看不起炊事兵。
但爱德华·格林伯格却从不这样。
过了几天后,他主动问我: “你这人,应该对吃很在行吧。
” 估计是他见过我的吃相,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我还是如实地承认,我喜欢没事就翻翻食谱,对吃也很在行。
听我说完后,他的嘴角泛起了少见的微笑。
“来炊事班吧。
我其实对做饭调味什么的没兴趣……当然,看着菜谱我能做出个差不多来,但离开菜谱就玩不转了。
如果能有你这种真正对吃在行的人,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 爱德华·格林伯格是个有才干的人,他的邀请我无法拒绝。
入夜后,我躺在兵营的木板床上给奶奶写了一封信,告知了我的想法。
几天后,我收到了奶奶的回信,她的答复非常简单。
“做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这份工作很有价值,打仗离不开吃。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怀着这种想法去从事这份工作的。
” 信封中夹了一张照片——头裹三角巾的妇女们在石墙前摆了几口大锅,正在给一大群人分发食物。
在餐台的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奶奶,那时候她才三十多岁。
照片后面写有一行小字——“一九一七年三月摄于 中央公园难民援助营”。
一九一七年,正值一战。
我不禁又想起爷爷在去世前不久说的那句“你一个只会做饭的懂什么”。
这种观点和那些看不起炊事兵的人如出一辙。
我心意已决。
在弗吉尼亚州利堡的军需学校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训练后,我获得了首枚军章,从没有军衔标志的二等兵晋升为五等专业兵。
虽然工资也增加了一些,但我在战友中的地位没有变化,还是被人称为“小鬼”。
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管理军队中的饮食问题,即向队员分发口粮,在食材、时间和场地都有条件的情况下烹饪食物,并且教会战友如何避免食物中毒。
我们是炊事兵,但也属于G连管理部的一员,在战斗时也会拿起手中的钢枪,和其他战友一起冲锋陷阵。
在这里我还交到了知心伙伴。
一个是迭戈·奥特加,他是波多黎各裔美国人,个子不高,但身体强壮,性格也很阳光。
另外一个知心伙伴就是爱德华·格林伯格。
我和爱德成了密友,他头脑聪明灵活,办事公平可靠,而且从不叫我“小鬼”,而是称我为“蒂姆”。
一九四四年初夏,在经过两年的训练后,我终于要踏上战场了。
这一次,我要参加一项代号为“D-DAY”的作战计划。
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第五〇六伞兵团、第三营G连管理部炊事兵—— 这就是我出征时的身份。
[1]译者注:好时巧克力,英文名“HERSHEY’S”,创立于一九〇三年,是北美地区最大的糖果制造商。
[2]一英里约等于一点六一千米。
[3]译者注:《星际战争》又译《大战火星人》,是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代表作之
一,首版发行于一八九八年。
作品以人类对抗侵略地球的火星人为故事主线,不仅征服了全世界的科幻迷,还影响了此后科幻题材电影的发展。
一九三八年,《星际战争》经过改编后,在美国的电台播出。
由于情节描写得太过逼真,当时听众误以为真有火星人入侵,引发过大恐慌。
[4]译者注:一九四〇年六月德国侵占巴黎后,以贝当为首的法国政府向德国投降,一九四〇年七月法国政府所在地迁至法国中部的维希,史称“维希政府”。
这是在纳粹德国控制下的傀 儡政府。
[5]译者注:海报中山姆大叔右手食指前伸,并配有“IWantYou”(我需要你)的文字。
[6]译者注:《平安夜》原名SilentNight。
歌词中的“圣婴”指耶稣。
因为耶稣出生在伯利恒,是犹太人,所以希特勒下令修改了歌词。
[7]译者注:《生活周刊》(LifeMagazine)是一本美国的老牌杂志,其地位相当于《时代周刊》。
第一章空降诺曼底 刚刚还是云翳密布的夜空,逐渐漏出一丝光亮。
月亮从云层缝隙中露了出来,向四周洒下一片银光。
由“空中列车”C47[1]组成的运输机编队划破一片漆黑,从多佛海峡[2]上空呼啸而过。
这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深夜。
从机窗向外望去,满眼都是军绿色的巨型飞机C47。
在机身后部及两翼中间,黑白相间的条纹清晰可见。
光是巨大的C47运输机就不止一千两百架,物资运输机与滑翔机紧随其后,部队中还有英军与加军。
如果有人抬头看到一列列大型编队风驰电掣般地划过夜空,我猜绝对会惊掉下巴。
我背着降落伞和其他人挤在C47昏暗的机舱内,轰鸣的引擎声震得我肚子嗡嗡响。
这儿原本是货舱,所以没有像样的座椅。
窄小的长椅钉在两侧,二十四位乘员的屁股都“悬”在椅子上。
每个人都全副武装、行囊厚重,根本动弹不得。
由窗户洒进来的微弱月光照亮了我的身边。
我费力地伸开戴着厚手套的手,用手指夹住长方形的金属信号器,摆弄了几下。
这小玩意是用来发送信号的,在我的摆弄下一开一合,发着唧唧声。
从英国空军基地出发后已经飞了两个多小时。
我打了个哈欠,顺便用舌头舔了舔后牙。
出发前吃下去的晕机药还在嘴里泛着味道,不仅没有起到止吐的效果,反而更让人想吐。
我把留在牙缝里的药片碎末吞了进去,抬起了头,正好与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迭戈·奥特加四目相对。
这家伙咧着大嘴,神色狰狞,把头盔 往额头上拉了拉,压低了声音冲我嘟囔了一句“给我把屁股上的军铲摘了,小鬼”。
瞧瞧,我早就告诉过他带的东西太多了,坐下去会很难受。
但对我的好言相劝,这家伙完全没有听进去,最后还将一把折叠铲别在了屁股上。
迭戈也是炊事兵,我们已经在一起服役一年了。
这家伙总是有点得意忘形,哦不,是非常容易得意忘形。
出发之前,他还用推子和队里的安迪互相剃了一个“莫西干头”,笑称这样可以震慑敌人。
可是戴上头盔后,谁又能看得到你的发型呢?不过话说回来,和他在一起还是挺开心的,这家伙人不错。
除了军需兵之外,机舱内还有财务兵、补给兵和部分医护兵以及我们炊事兵,全都是隶属于G连管理部的专业兵。
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涂得黑一块白一块,颜料是我们用亚麻籽油和可可粉调配在一起制成的。
大家的话都不多,也许是紧张,又或许是因为轰鸣的引擎声盖过了一切,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我猜两者都有。
马上就要到战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
唾液黏糊糊的,夹着一股令人不快的苦涩。
机身突然猛地晃了一下,就在这短暂一瞬,我的身体突然变轻了,从脚底到胃部仿佛都被“吊”了起来,但刹那间又忽地坠了下去。
我开始出现剧烈的耳鸣。
前面有个人从椅子上滚了下去,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在地板上挣扎。
旁边的人将他扶了起来,应该是麦考利吧。
麦考利是最近分来的第四个炊事兵,性格懦弱,没有一点军人气概。
不过凭良心说,刚才就算是我摔倒了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身上的装备都很沉重,没人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们都穿着卡其色的伞兵战斗服。
在军绿色的内衣外面套着同样颜色的衬衫,外面套着卡其色的过臀夹克,夹克的肩上镶着“啸鹰”[3]徽章。
夹克外面用弹夹带紧紧勒住腰部,肩膀上还系了背带。
为了屈伸方便,我们都穿了宽松的裤子,裤脚塞入长靴中。
夹克和裤子上到处都是衣兜,弹夹带上装满了步枪弹夹。
衣服的布料还经过了防化学武器处理。
当然,仅凭一身作战服肯定上不了战场。
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时速一百二十四英里的飞机上跳下,为了让每位士兵即便“落单”也能活下去,光是上面为我们准备的“标配”就已经满满当当了。
我们背后绑着主降落伞,脖子上挂着黄色的救生衣,前胸则抱着备用降落伞。
我们的腋下还夹着步枪,前胸挂着手雷,手枪则放在枪套中,腿袋中插着短刀与反坦克地雷。
水壶、一天的口粮、手电、绳索、手表、地图、雨披等都被塞进了背囊与携行袋中,一把工兵铲悬在腰间。
对了,我们还塞了不少手枪子弹,爆破用的雷管也没忘了带。
我还在其他背包中塞了两口小锅、一口平底锅、两个便携式燃气炉。
大量的火柴、浓汤粉、食盐和胡椒小罐儿、没吃完的面包、烹饪书、烹饪刀具。
当然,我也没忘了带上奶奶的食谱,这可是我的护身符。
虽然上级三番五次地提醒我们只带必需品,但大家都当了耳旁风。
翻开众人的背囊,里面什么都有——娱乐杂志、扑克、棒球、家人和恋人的照片,乃至自己宠物的照片。
我们就像挂满了装饰品的圣诞树那般鼓鼓囊囊,运输机飞行员看到我们后脸色都变了。
我们的装备几乎超过重量限制,或者已经超了一点。
总之,每个人都带了太多的东西,多到我都懒得去一一列举了,为了带着这些东西行动,我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就连头盔都成了我们装东西的地方。
小型急救箱被我们用胶带贴到了头盔前面,就像是趴在墙上的壁虎。
每个人都武装到了牙齿。
这也难怪,因为这次奇袭,我们要从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法国展开。
“郊游时间就要到了。
要是有人因为昨天推迟了行动时间而打不起干劲,我就狠狠地打他的屁股。
” 中士站在我们身后放声大笑,大声鼓舞着我们的士气。
这次的行动名为“D-Day”,原计划昨天行动,可惜天公不作美,不得已推迟到了今天。
这一推迟,究竟是吉是凶,只有天晓得了。
尾舱门闪起了红光。
坐在最前面的管理部部长站了起来,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扯着嗓子最后叮嘱我们: “诸位!我们刚刚飞入了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欧洲大陆。
目标是位于法国诺曼底的科唐坦半岛。
这次,要么是我们去见上帝,要么是我们把希特勒送下地狱!” 此时,飞机稍稍晃动了几下,待飞机恢复平稳后,管理部长继续说道: “这次作战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障G连的物资补给、帮助设置司令部与救护站、负责部队的饮食。
这是我们专业兵发挥能力的绝佳机会!我们的任务重心是支援,可不是为自己抢什么战功。
要是大家走散了,就依照之前已经降落的先遣部队信号灯为目标,先赶到集合地点。
都听清楚了吗?” “是,长官!” “牢记我们的口号——SupportingVictory!(支援胜利)” “SupportingVictory!(支援胜利)” “起立!排队!拿好开伞钩!” 我们一个个像螃蟹一样起身集中到机舱正中,与对面的人交叉组成队列,右手举着主降落伞的开伞钩。
在我们头上挂着一条名为“牵引绳”的钢缆,跳下时要将钩子挂在上面,依次从后舱门跳下。
现在开伞钩和降落伞都已经准备完毕。
“把开伞钩挂到牵引绳上!” 听到命令后,大家齐刷刷地将钩子挂到了牵引绳上,一时间金属撞击声大作。
位于队尾的中士喊道: “报数!” 与平时的报数相反,这次是从队尾往前。
后一个人一边确认前面人的降落伞状况一边报数,当最前面的麦考利瑟瑟地挤出一声“1号,准备完毕”后,尾舱门便打开了。
一股强风立刻灌进货舱,尽管我们背着很重的装备,但仍然得用力站稳。
我的心脏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下巴紧张地合不拢,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伙计,你没问题的,放轻松,照训练那样去做就可以了,绝对会平安着陆”。
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嗓子已经冒烟了。
C47伴着轰鸣的引擎声从云层中开始下降,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降落指示灯还是只闪着红光。
“上帝啊,这么多船……得有几千艘吧?” 听到身后的医护兵斯帕克嘟囔了这么一句,我也不由得向下望了一眼。
漆黑的海面令人害怕,上面漂着黑压压的军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地平线。
军舰与我们运输机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在朦胧的月色下,浮在空中的阻塞气球[4]散发着银光,不远处可见法国的海岸线。
无数装满了士兵与武器的军舰与运输机在海面与空中集结,向着同一个目标进发。
“这场战役,太震撼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总觉得接下来将要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回想起孩提时代,我被漫天繁星所震撼的时候,曾感受到一股超越人类的伟大意志。
此时即便上帝的巨手从海的另一端伸展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有半点奇怪。
昏暗笼罩着一切,海洋、陆地、天空乃至整个世界,不过都是一盘棋局,无数的棋子被棋手推动。
而我,毫无疑问,也不过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主与我同在”。
[5] 有人开始诵起《圣经》诗篇中的一节,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在我眼前炸裂! 四周响起了巨大的轰隆声。
地面骤然间升起了无数光亮,迫近到我们跟前时发生了爆炸。
是敌人的对空导弹!运输机终于来到了法国上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陆地。
“受到敌人攻击!请求降落!” “还早呢!这儿不是降落地点,现在跳下去谁知道会落到什么鬼地方!” 在指挥员与驾驶员的怒吼号中,激烈的炮击仍在继续,机体在剧烈地上下晃动。
笔直飞来的曳光弹击中了旁边的C47,飞机开始不断翻转下落,机上的士兵接连跳下飞机,但火势蔓延到了他们的降落伞与作战服上,我不由得调转了视线…… 我们乘坐的运输机剧烈地抖动,机身仿佛发出了悲鸣。
云雾从打开的舱门外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我们所有人东倒西歪。
强风令人透不过气,身边有人呕吐起来,我胃里的东西也涌到了嗓子眼,于是赶快用手捂住了嘴。
可恶,所谓的晕机药没有半点作用,我恨不得赶快跳下去! 又一阵巨大的晃动震得我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刚才握着的小型金属信号器滚了出去,我急忙伸手去够,但沉重的装备压得我直不起身子。
现在让我们跳下的话,肯定会在我这里卡住。
“再耽误下去我们都要被烧成灰了,还不能降落吗!?”有人喊道。
哦不,再等等,我还没站起来。
我伏在地上,连拾起的金属信号器都放不进口袋,就在这时,一只戴着厚手套的大手出现在我眼前。
“蒂姆,你还好吗?” 会这样称呼我的只有一个人,头盔压得脖子发沉,我吃力地抬起了头,果然是爱德华·格林伯格。
他向我伸出了手,黑色的瞳孔中闪现着曳光弹的火光。
也许是平时一直戴着眼镜,而现在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不好意思。
” 我抓住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到这家伙时,我总是联想到铅笔或者是钢笔的笔尖,估计是因为他的身形过于纤细以及下巴太尖。
爱德向我点了点头,用拳头捶了捶绑在我胸口上的降落伞包。
“拿好金属信号器啊,这东西弄丢了可就糟了。
” “不说我也知道,只不过戴着厚手套不方便,所以衣兜的纽扣没系 好……” 话音未落,一束更大的火光在我们的飞机周围爆炸,这时后舱门闪
起了绿灯,是降落的信号! “出发!跟上我。
” 管理部部长吼完后便从舱门跳了出去。
我贴着机窗目送着少尉下落的身影,看到他在云层中穿梭着,最后降落伞绽开了一朵白花。
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身后的麦考利却拖着哭腔怎么也不肯跳下去。
“跳不了!速度太快了!” “快跳!快点,浑蛋!” 在战友们的叫骂声中,可怜的麦考利咆哮着跳了出去,转瞬间就被黑暗吞噬。
随着“出发”的叫喊声,战友们一个接一个跳出舱门。
我拉下了头盔,倒吸了一口凉气。
麦考利说得没错,运输机的速度比训练时快太多了。
毫无疑问,这是因为飞行员畏惧防空炮火所以没有按规定的速度驾驶,平日里那无所畏惧的“啸鹰”作风连这点考验都禁不住? 爱德跳了下去,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禁冷汗涔涔,舱门的扶手外漆黑一片,黑压压的大地仿佛张着巨口,曳光弹不断在我的眼前掠过。
“快点!小鬼。
” 医护兵斯帕克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跌出了舱门,瞬间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重力。
我不禁对着斯帕克大喊道:“你对得起你左臂上的红十字吗?!” 自动牵引绳被我拖了出去,长度延伸到尽头后“啪”地一下断开,一股力量传到我的肩头。
当我好容易挺直脊背,重新调整身体的姿势后,降落伞终于打开了。
我感觉身体腾地被“拽”了上去,穿过胯裆的绑带顿时向上勒得死死的,挤得我“老二”生疼,彻骨的疼痛顺着裆部一直窜到了脑袋顶。
我又忽然感到腿肚子附近一阵轻松,低头一看,裹在腿上的腿袋掉了下去,不久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可恶,我还专门用它装了地雷和匕首! 高射炮和机关枪耀眼的火光不断从下方袭来。
中弹燃烧的运输机在 爆炸声中断成两节,我漂浮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只顾着祈祷自己能平安无事。
“啊啊,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 我边自言自语着边解开了武器袋的绑带,让武器袋先落了下去。
地面越来越近,眼前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灌木丛,我躲避不及,一下子扎了进去。
细小的枝干刺得我浑身疼痛,又因为身上裹着降落伞,挺起上身也着实费力。
胸口的卡扣还没解开,我赶忙拔出绑在靴子旁的小刀割断了绳子,这时灌木枝因承受不了我的重量而折断,我猛地栽到了地面的草丛里,脸上沾满了露水。
下巴的头盔绳扣被拉松,头盔随之摔了出去。
就在我伸手去够头盔时,四周响起了骇人的机枪声。
我急忙躲进灌木丛中,屏住呼吸。
躲了一会儿后,我重新戴好头盔,将挂在树枝上的降落伞拽了下来,攒成球状藏在了灌木丛里。
我拿下肩上的步枪,将手指放在扳机上警惕着黑暗处。
周围有几棵零星的树木,灌木丛的长度大约有三十英尺[6],我完全搞不清自己落在何处。
“按训练时那样去做就好,按训练时……” 我的心跳快得惊人,一声声震动传入脑膜中。
我努力平复着心情,告诉自己像训练时那样做就好,但从刚才开始就不绝于耳的枪炮声使我心神不宁。
我摸到了先落下的武器袋,取出了反坦克地雷和手榴弹,也不知道其他战友的情况如何,周围没有他们的迹象。
我开始后悔跳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的犹豫,要知道跳下时稍稍晚一步就会和前面的人拉开很大距离。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笔直向上的高射炮火光,犹如射向天空的烟花。
集合地点好像是在一个小村……是叫“圣玛丽”还是什么来着? 我从左腰的小包中翻出地图,无奈光线太过昏暗,无法看清上面的小字。
月光也被云层遮挡,只能借着防空炮的点点火光瞪大眼睛寻找着地图上的地名。
“信号灯到底在哪儿?” 我们曾经用沙盘模型讲解过作战计划,地标部队会是第一批先遣部队,他们会设置信号灯。
但现在完全找不到类似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喊: “Alarm!
Fallschirmjäger!
”[7] “MachtdasFeueran!
Schießt,wennihrsieseht!
”[8] 有人说话!但这不是英语,也不像法语,因为这发音不像老家路易斯安那州那些法国后裔,我判断这是德语,于是急忙悄声藏了起来。
一股热气突然袭来,周围也被照得通明。
我从灌木丛中向外望去,发现三英尺外的地方有一户燃着大火的民房,几个德国兵模样的人正在周围。
一位军官正在对奔走着的士兵大声发出命令,几位点着火把的士兵将余火抛向了民房,之后抬头看着天空。
“DerFeindmusssichirgendwohierverstecken.MachtmehrLicht!
”[9] 我祈祷那只是一座空房,不过定睛一看,好像有平民倒在房门口。
也许是这家的住户,不知道还有气没?可我一个人贸然前去无疑也是送死,就在我犯难的时候,房门中窜出的熊熊大火吞噬了那个人。
总之得先从这里离开。
我必须找到战友,不管是谁都好。
我尽力压低声音,将地图卷起塞回背包,抱着步枪离开了灌木丛,在草丛中匍匐前进。
走了仅有几米,突然间树叶咔咔作响,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还好,并没有什么情况,一只田鼠从草丛中窜了出来。
冷汗浸透了我的全身,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田鼠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似乎感到了危险,在我面前横穿而过,钻到了树根下。
我挺起上身,继续前进。
我摸出灌木丛,穿过一处生长着几棵树的草丛,终于来到了一片葱郁的树林。
可供隐蔽的地点一下子多了起来,我停止了匍匐前进,开始弓着腰快速移动。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我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往后跳了几步。
这时我才看清地上倒着一个士兵。
“抱歉,你还好吧?” 我试着和他说话,结果吓了一跳。
这个人伏在地上,脸向左偏,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左肩上缝着和我一样的第一〇一空降师“啸鹰”的徽章。
他的肩章上没有标识,应该是个二等兵。
我用步枪将他翻了个面,这人我不认识。
他的上身早被烧得漆黑,右半边脸不见踪迹,右臂已经支离破碎。
只剩下的几根手指,还死死抓着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很重的布袋。
他的身边有个倒下的三脚架。
循着尸臭而来的苍蝇落在了他已经变得空洞而混浊的眼球上。
我感觉胃中一阵翻滚,不由得吐了出来。
又酸又苦的胃液涌了出来,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吐。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出现了信号器的唧唧声。
是同伴的信号!然而此时我才发现,原本应该握在手里的信号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定是刚才在运输机里为了缓解紧张把玩的时候掉了。
这下可糟了,如果我不能马上给出回应就会受到同伴的攻击! “Flash。
” 是我们的接头暗号! “……Thunder!” “嘘,小点声”。
身后的草丛中闪出一个人。
定睛一看,是戴着银框眼镜的爱德。

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弓着腰快速移动到他的身旁,因为跑得过猛,我们的头盔差点撞到一起。
“啊,抱歉。
” “放轻松。
” 在爱德的身后,是那个容易得意忘形的迭戈。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让我有一种想拥抱他们二人的冲动,但迭戈却皱起他粗粗的眉毛躲开了我。
“你还是离我远点吧!你吐了一身哪。
” 这时我才想起来,刚刚吐了自己一身。
我用手套擦拭着嘴角,思考着如何损迭戈几句。
爱德指了指草丛的另一侧,我看到他黑色的瞳孔里闪着曳光弹的火光。
“那边那个倒下的人状况如何?” “不清楚啊,我也是刚发现。
那人早就死了,脸都只剩了一半,也是我们一〇一空降师的人,还拿着厚重的四角背袋,另外还有一副三脚架。
” “那个是信号灯的背袋吧,应该是先遣部队的降落引导兵。
” 爱德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走吧,再磨磨蹭蹭的话我们一样也会玩儿完。
”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纵队沿着树丛前进,我拿着步枪,跟在爱德身
后,身后的迭戈瞪大眼睛,警惕着四周。
他个头矮小,但体格粗壮,现在又背着厚重的装备,腿被压成了罗圈形,看起来活像来森林探宝的“矮人族精灵”。
我们的降落地点似乎比预定地点往西南方向偏离了不少。
待摸到集合地点圣玛丽·迪蒙[10]村周边时,天早就蒙蒙亮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划过了五点。
虽然我们也训练过彻夜强行军,但沉重的装备加上降落时的跌跌撞撞,让我们着实疲惫不堪。
盟军已经解放了圣玛丽·迪蒙,广场一隅堆满了士兵的尸体……有美军、英军、加军,还有平民的尸体。
广场对面用帐篷临时搭建了一处简易卫生站,军医正在治疗伤员,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号叫。
当我踏上浸有新鲜血迹的石阶时,散乱在石阶上的弹壳发出刺耳的声音。
“怎么回事,就来了这么点人?” 迭戈摊开双手,指了指稀稀拉拉的队伍。
他说得没错,在我们之前赶到集合地点的同伴并不多。
降落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视线范围内也不过只有百十来号人。
我把救生衣和降落伞等已经用不到的装备交给了军需科,减轻了一些行囊。
在村中的街角,戴着帽子的老人和我不认识的下级士官们凑在一起 闲聊着。
我没有看到G连和管理部的人,也没有见到我们的那位战友——麦考利。
“也不知道麦考利怎么样了。
” “八成是害怕得藏起来了吧,也没准是回家找妈妈吃奶去咧。
” 迭戈挖着鼻孔满不在乎地说道,之后又把手指往夹克的下摆上蹭了蹭。
麦考利是一个月前突然调到我们部队的,和我们三个人并不算有多熟,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战友,他在跳伞之前又那么害怕,我还真的有些担心他。
我边走边摘下了头盔,让闷了好久的头皮透透气。
广场附近有个教堂,墙壁布满了弹痕,边上德军的死尸堆成了小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六月的风,伴着海的味道拂过这座村落。
村中景色平淡无华,让我想起了老家那些缄默而又朴实的老人。
和煦的朝阳落到一户户灰色的民房上,洋溢着一股娴静的气氛。
虽然同为法国,但这里和传说中灯红酒绿的巴黎迥然不同,既没有霓虹灯,也没有人群熙攘的喧嚣感,甚至酒馆前面都没有扎堆的年轻人。
畜舍中有只瘦弱的奶牛,旁边还倒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牛。
对面的民房门口有一条脏兮兮的小狗,拖着长长的口水。
茫然远眺过去,只见民房的阳台上窗户半开,绽放着鲜红的牵牛花。
透过窗户,又能看到里面的一位老妇人,但她与我四目相对后,便马上避开了我的视线。
在离民房区不远的一处空地上,我们和G连二班的亚伦班长碰了个头。
他是我们现在的上级,在训练时就深得大家信赖。
“呵,你们三个都到了,管理部其他人呢?” 亚伦班长用他那短粗的手指搔了搔乌黑的鬓角。
他身材并不算高,不过躯干和脖子周围的肌肉高高隆起,显得十分健壮。
我总感觉他有一种猎人的气质,如果他能以美国北方的蓝天和宏大森林为背景,拍摄一张微笑着手举麋鹿双角的照片,旅游观光局肯定马上就会打来电话邀他做广告模特。
但听说他的老家在爱达荷州。
我脑中浮现出拖拉机行驶在广袤的农田上,穿着红色法兰绒衬衫的农民抱着一大筐土豆的情景,这 也挺符合亚伦班长的形象。
“我们好像走散了,没见到其他人。
” “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当时所有运输机的飞行员都很慌张,没到
预定地点就让大家跳伞了。
可是我们没时间等其他人了,已经集合的人要陆续投入战斗。
你们也有任务,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们?” “是,长官。
请指示。
” 亚伦班长交给了我们一项任务,在西南的一处村落中搭建野战炊事场所。
村落名叫“伊斯维尔”,此前德军长期驻留在此,但盟军已经趁夜解放了那里。
“第五〇一团已经驱逐了伊斯维尔的德军,现在那里是安全的。
野战医院设在当地地主的城堡内,你们负责在院子里搭建炊事场所。
” “在院子里搭野战炊事车吗?不能用城堡里的厨房?” “好像是停水了,而且那栋城堡的主人是个老顽固,不让我们用厨房。
不过也没关系,军需科的给水部队就要到了,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 “明白了。
但这不是营级炊事兵的工作吗?” “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总之还没有会合。
但司令部的长官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所以需要你们多帮帮忙。
” 野战炊事车需要的手推车和各种工具,已经送到了前面道路尽头的前进补给站中。
我们和班长敬礼告别后,沿着这条碎石路继续前进。
这条碎石路极为狭窄,窄到只能通行一辆卡车。
沿着它向下走到一处空地,就到了所谓的“前进补给站”,这里不过是一处极为简陋的野战据点,充其量就是撑起了帐篷,摆上了几张桌子而已。
帐篷上钉了一张纸,正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二六补给部”几个字。
每当卡车通过时,纸就被风吹得老高,估计不久就会被吹掉。
补给品装在纤维板箱中,但数量也不过才几十箱。
在后面的空地上,运输部队正从卡车上搬下补给品,并进行分类。
其中有一箱补 给品翻倒了,迭戈还上去帮了一下忙。
我和爱德看了看帐篷里面,几个补给兵正在来回走动,看样子都不像老手。
大家应该都是初次上战场,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找谁。
这时,我们注意到在桌子内侧处的一个留着一头张扬红发的补给兵,他正紧紧地盯着单据。
“我们是第五〇六团第三营的炊事兵,接到上级命令,来这里搬运野战炊事车。
” 爱德自报家门后,这位身材高大的补给兵转身面向了我们,他摘下了夹在耳后的铅笔,一边搔着一头红发,一边向我们走来。
“第三营?哪个连?” “G连。
我是三等专业兵爱德华·格林伯格。
” 军队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名称非常复杂,入伍之后我才渐渐搞懂。
但一开始对于什么“师”“团”“营”等,真是摸不着头脑。
一般来说,规模是按“师、团、营、连、排、班”这个顺次逐渐递减。
我来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
比如说,把美国陆军比作一个国家的话,什么什么“军”,什么什么“集团军”就类似于“州”。
这样的“州”有不少,就拿“第七集团军州”来举例。
“第七集团军州”里有很多“市”,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市”。
“第一〇一空降师市”下面又有很多“镇”,比如“第五〇一伞降步兵团镇”“第八一空降防空高射炮营镇”“第三二六空降医护连镇”等。
部队名一般都是由数字和其任务组成。
另外,相应的行政机关也与州、市、镇相匹配,如“团司令部”“营司令部”。
按照这种比方,我所在的城镇,就是“第五〇六伞降步兵团镇”。
在镇上也还有很多学校。
如“反坦克连学校”“炮兵连学校”这两所专门学校,以及三所步兵学校。
三所步兵学校分别为“第一营学校”“第二营学校”“第三营学校”。
我是“第三营学校”的学生,我们一共有四个班,分别是G连、
H 连、I连以及一个军需连。
我所在的便是G连。
G连的课程基本围绕作战展开。
为了进一步细分学生的职能,年级里近两百名学生被编入第
一、第二、第三步枪排[11]及火力排四个队列。
顾名思义,步枪排就是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机动步兵队,而火力排则是使用机关枪、迫击炮等重型武器的部队。
一个排又细分为几个班,每个班有十二个人。
连长类似学校里的“班主任”,长官就是各科的教师,传达教师指示的下级士官相当于“班委”,这样解释简单得多。
至于那位长得像猎人的上级,亚伦中士,是二排二班的头头。
二班就是我所处的队伍,我主要负责炊事方面的工作。
我们也参与作战,但吃饭时间要为大伙准备伙食,平时优先听从“管理部”——相当于学校委员会的命令。
只有在训练中通过资格测试晋级为专业兵的人才可以加入委员会。
医护兵也属于专业兵之
一,相当于带病人和伤员去医务室的保健委员。
医护兵也参与作战,但国际法规定医护兵只能使用武器自卫,不能伤人。
简而言之,我来自“美国陆军国”的“第七集团军州”,住在“第一〇一空降师市”的“第五〇六团镇”,是“第三营学校G连班”里的一名学生,坐在“二排二班”的位置,是食堂的值日生。
“我叫蒂莫西,同属G连,五等专业兵。
” 红发补给兵把铅笔夹回耳后,与我握了握手。
他面色白皙,鼻头和脸颊上长着点点雀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
“我是第四二六空降补给连的奥哈拉,野战炊事车就在外面,顺带把医院用的罐头也捎上吧。
” 我往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三个印着大大的红十字的木箱。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货车不够了,麻烦你们自己推过去。
” 奥哈拉转着手中的铅笔,并敲打着手中的文件夹板,略显焦躁。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所有的物资都耽搁了。
刚到的人又得马上前往战场,所以人手实在不够。
我们也只是负责后方支援,物资延误了我们也没办法。
” “就是说,补给品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充足?”爱德问道。
奥哈拉耸了耸肩,“用滑翔机运送的部分物资应该这两天会到,至于大件物资谁也打不了包票。
你们也知道现在登陆作战正处于白热化阶段,按通讯部传来的消息看,‘奥马哈滩头’的战斗正陷入苦战,如果他们不能攻下那片海滩打开通道,车队也进不来。
你们最好也想一下怎么节约配给口粮,熬到物资进来。
话说回来,你们在哪里降落的?” 奥哈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和我们聊个没完。
这时候,左臂戴有红十字袖章的医护兵们从帐篷前走过,手上拖着军绿色的布包。
这布包又叫空降包,长度够长,五六岁的孩子在里面横躺也没问题。
“你们要去伊斯维尔的话正好!跟着他们去吧。
他们应该也是去救护站的。
” “他们出发得也太晚了吧,救护站的物资没有用完吧?” “已经有部分医护兵先过去了,这几个是留下来寻找下落不明的空降包才延误的。
说起来A-5型空降包还真是耐用,用结实的帆布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稍微的超重或者摩擦,完全不会把它弄坏。
” 看奥哈拉越说越起劲,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知道得可真多。
” “当然,我家就是卖布的,你们有需要的话尽管找我!我家有上好的麻布、南方进口的绵绸。
还有,我家的帆布可都是自己做的!就在新英格兰,店名叫‘奥哈拉纺织品商店’。
打电话或者发电报都可以……” “好,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该回去了。
” 奥哈拉说个没完,再这么聊下去天都要黑了。
我们赶快表明了去意,向帐篷后面走去。
“就用那辆板车吧,从伊斯维尔借来的。
要是遇到了车的主人让你 们还给他可千万不能答应,用完一定要送回来,不然就不够用了。
至于怎么走,你们就跟着医护兵……” “知道了,知道了。
” 我们挥了挥手后,奥哈拉又看向手上的文件夹板,埋头继续工作。
我们戴上头盔走到帐篷后面,看到了他说的板车。
板车确实不像军队用的手推车,更像农民耕田用的三轮车,又大又旧。
我和爱德分工合作,把三箱沉重的配给口粮扛上车叠放整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动板车。
这时我发现左边的把手摇摇晃晃的,似乎不太好使。
“还差野战炊事车和水箱。
迭戈人呢?” 我探头寻找迭戈,在层层堆积的箱子后面看到了他短粗的身影。
他正跟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子聊天,走近一看,原来是G连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大我两三岁,我和他不算特别熟,所以并不了解他的秉性。
但他的相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配上金发碧眼,再加上挺拔的身材……简直媲美好莱坞演员。
他的帅气不是清秀型的,而是最接近理想中的士兵形象,就算他哪天出现在征兵海报上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我们驻扎在英国基地的时候,甜甜圈店里的年轻女店员甚至夸他说:“那强壮的体格加上深情的眼神和柔软的嘴唇,简直不能再可爱了。
”当然,我是无法理解这种“可爱”的。
见我们走近,莱纳斯挥了挥手。
“嘿!小鬼、四眼儿!你们来得正好!”小鬼说的是我,四眼儿自然就是爱德了。
“正好?”我问道。
迭戈似乎已经听了一半,正感兴趣地向前探出身子。
莱纳斯嬉笑着,两手手掌在胸前比出两个圆,仿佛自己是托着巨乳摇摆着身子的拉娜·特纳[12]。
“难不成这儿有大胸美女?” “真遗憾,回答错误,我的小处男。
我说的是备用降落伞。
” “啥?” “我正在搜集可用的降落伞,越多越好。
如果你们还有的话能不能给我?” “但我们刚刚交回军需科了。
” 我感到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搜集降落伞?旁边的爱德也一脸惊讶,他环抱双臂向莱纳斯问道:“降落伞可是贵重物品,私自倒卖不妥吧?” “我自然有我的用途,反正不是用来干坏事,但这事不能告诉上级。
我刚刚跟迭戈也说了,如果你们愿意帮我的话,我可以用其他好东西跟你们交换。
” “难道是红酒?” 嗜酒如命的迭戈仿佛闻到酒味一样兴奋地靠近莱纳斯,莱纳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抱歉,不是红酒,而是上好的西打酒。
”莱纳斯故意模仿法语的腔调补充道,“可以给你们一人一瓶。
” “西打酒?就是苹果酒吧,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要!”迭戈拼命点头,“只要有酒精,别管是西打还是东打我都要!我刚才看到带着备用伞的人,只要我弄过来你就给我是吧?” “决不食言!还是你爽快。
” 莱纳斯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露出一贯的爽朗笑容与迭戈握了握手。
这时,补给站对面传来呼唤莱纳斯的声音,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们。
“啧,又来乱指挥人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 莱纳斯一边抱怨一边拍我的肩膀,“那辆板车,左边的把手要坏了吧?推的时候可要小心,尽量不要把重心放在左边。
”说完他便朝看着这边的长官们走去了。
我们跟着医护兵,出发前往伊斯维尔。
爱德和医护兵推着炊具车走在前面,迭戈拿着步枪在一旁护送,我则负责推板车。
听从了莱纳斯的建议,我将板车的重心靠向右侧,果然感觉轻松了不少。
去伊斯维尔的路基本被我军控制了,并没有什么危险,但仍旧不时传来枪声和爆炸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味。
碎石路两边的草地上美国兵、德国兵、英国兵尸体横陈,混乱交错,登记死者的军需科士兵们将他们按国籍一个个分开后,又再一次堆到一起。
道路的另一侧,大批投降的德国士兵两手高举,缓步前行,戴着美国陆军第八二空降师徽章的士兵们手拿步枪紧盯着他们。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迭戈竖起中指朝他们喊道:“去你妈的纳粹杂种们!”一个德国士兵用他那碧蓝的眼瞳死死地盯着我,我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路前行,霞光万道,路旁可见旧栅栏围起来的牧场和毁坏的凉亭。
再往里走,只见一片茂密的苹果树林,绿叶丛生,郁郁葱葱。
林中有一酿酒厂,狭小残旧。
一位老人家佝偻着腰出神地望着天空。
忽然想起,自登陆法国以来,我从未见过任何当地的年轻男子。
过了一会儿后,我们瞥到几块已经变形扭曲的铁板,迭戈停下了脚步,我不禁也观察了一下。
铁板似乎是飞机的一部分,如机翼形状般的大型铁板扎在了草丛中间。
“是滑翔机,真惨哪。
” 周围聚集了很多普通士兵和下级士官,一个个满面尘土,正从里面往外搬出箱子及伤员。
穿着农服的老人和女人也凑在一起帮忙,但仍是不见村中年轻男人的身影。
我感到诧异,“年轻的男人都去哪儿了呢?” 一个强壮的下级士官把一个外形奇怪的黑色物体交给了医护兵,我好奇地瞄了一眼,居然是一只穿着靴子的人脚。
我和迭戈吓了一跳,迅 速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医护兵。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思考莱纳斯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搜集备用降落伞呢?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如果是拿去倒卖的话,靠备用降落伞能赚多少钱?登陆战已经收尾了,在这种穷乡僻壤,他搜集了之后能卖给谁呢? “难道……是什么秘密任务?” 如果真是秘密任务的话,似乎说得过去。
莱纳斯很受长官们青睐,真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道而他知道的,倒也不出人意料。
“别在那边碎碎念,老子瘆得慌!” “啊!” 迭戈黝黑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了我一跳,心脏几乎跳了出来。
“你小子别突然冲出来吓我好吗?我在想莱纳斯搜集备用降落伞的原因,你就不好奇?” “一点儿也不,净瞎想些有的没的。
我们到目的地了!” 伊斯维尔比圣玛丽·迪蒙小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农地也不大,里面最多有瘦小的奶牛和母鸡。
村中寂静无声,废弃的旧屋随处可见。
一直走到村子的中心,人家才多了起来,房子也比刚才密集了许多。
在一面蔷薇盛开的篱笆墙后面,我们看到一间十分别致的房子。
大门周围的杂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透过窗子往里望去,几个酒架整齐地排放着。
当我想走近一探究竟之际,脚底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破裂的酒瓶。
地面上虽然没有被酒打湿的痕迹,但瓶底还残留一点酒尚未蒸发,看样子这酒瓶是不久前谁掉落在这里的。
旁边是一间普通的民房,屋前晾着几件衣服在阳光下随风飘扬。
眼前安稳的画面跟外面战火连天的景象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停下脚步,望了望晾衣服的绳子,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屋里慌慌张张地走出,迅速收起了晾晒的衣服,又立刻返回屋子用力关紧房门。
穿过村子,沿碎石路向前,一片绿意中现出一栋城堡,这就是野战医院。
城堡虽不高,面积却很大。
周围朴实的景色与这华丽的石砌别墅对比鲜明。
从窗户的数量推测,房间应该不少。
走在外面,朱红的房檐加上古老的石壁,四处都散发着岁月的痕迹。
但踏进内部,到处可见的红十字帐篷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和医护兵道别后,我们三人推着野战炊事车向院中走去。
院子里与刚才截然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伤员和救护车,只有一辆军需科给的供水车孤零零地停放着。
我们与刚抵达的军需科士兵合力组装炉灶,这时同属G连的布莱恩按着头上印有红十字的头盔小跑了过来。
布莱恩体格比我健壮,看起来呆愣愣的,活像一根大木头桩子。
他上身穿着偏短的卡其色夹克,袖口和腰间用橡皮筋收紧,外面还套着医护兵专用的带挂钩背带。
“太好了,你们三个都平安无事。
水可以用了吗?” “现在要用?我们正要往水箱里蓄水,待会儿接上管子就可以了。
” 说完后我看了一眼布莱恩,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手不断颤抖并且沾
满鲜血,不过看起来那似乎不是他的血。
尽管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完全看不出半点儿疼痛的模样。
“我需要些水清洗伤口,但来不及去井边打水了。
你们能分点给我用吗?” “当然了,现在就给你。
” 我们连忙卸下背上的行囊,掏出里面的折叠帆布袋。
军用的帆布袋防水性能很好,展开后可以当水桶用。
我跟布莱恩先装了四袋水运回别墅。
但刚一踏入别墅,我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呛得喘不过气,不停地咳嗽。
走廊、房间、地板上躺满了伤员,军医大声做着指示,医护兵们急匆匆地进行着急救处理,现场一片混乱。
“吗啡不够了,快拿新的来!”急促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如同受伤的野马般全身颤抖,正被临时叫来帮忙的两名村妇死死按 住。
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士兵躺在地上不停地眨眼,腹部的器官已经露出,里面清晰可见…… “……这地方,我真待不下去啊。
” 布莱恩吐了一句苦水。
他虽然体格强壮,性格却温厚老实,连教官也说过他不适合当军人,后来就成了不用战斗的医护兵。
现在看来,他连当医护兵也不太适合,不如连医护兵也别干了,估计哪天帮伤者处理伤口时自己也会跟着晕血。
此时,走廊那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布莱恩!给我动作快点,别磨蹭了!” 光听这粗鲁的口气我也猜到是谁了。
我们急忙走进传出这声音的房间,看到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在帮伤员的头部做处理。
他左脸颊上挂着一道血痕,正是降落那天从后面推我下去的斯帕克。
斯帕克好像比我大一岁,现在应该二十岁。
个子不高,仅达到入伍的最低标准,性格却比谁都高傲。
虽然戴着红十字袖章,但我觉得没有谁比他更不像医护兵的了。
“愣着干什么啊小鬼,我要缝合伤口,过来给我按着。
” “啊,让我按?” 我回头一看,布莱恩已经仰面倒地。
手上两个帆布袋都翻了,好不容易运来的水都白费了。
没办法,我只好蹲在斯帕克身旁帮忙,但又不知该干什么。
负伤的士兵背后垫着揉成一团的毛毯,以便撑起上半身,他的头被斯帕克用纱布狠狠按着。
白色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红色,连斯帕克的袖口也在滴血。
也许是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轻重,这个伤员褐色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焦虑不安地看着我们。
斯帕克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倒是快帮我按啊!用力!” 我战战兢兢地按住纱布,斯帕克趁机从挎在肩上的医疗包里拿出针线、剪刀和绷带。
那一刻,从指间传来的血液的温度让我几欲昏厥。
“可以放手了,接下来帮我拿这个。
” 我抱着斯帕克塞给我的血浆瓶,背过身去尽量不看伤口缝合的情况。
只听伤员短暂地呻吟了一阵后,斯帕克结束了缝合。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已经用绷带紧紧地包住了伤口。
斯帕克用指尖沾着的血在绷带上写下了代表“已注射吗啡”的符号“M”,然后在裤子上抹了抹弄脏的手,站了起来。
他跨过伤员,正准备离开房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躺在地板上的布莱恩狠狠地踢了一脚。
当我回到中庭的时候,野战炊事车刚刚组装完毕,长长的烟囱和四方形烤炉,看起来就像一辆蒸汽火车。
旁边还挖了水沟,上面架上铁皮桶组成了洗餐具的地方。
我只来得及帮忙清理现场,并给它搭了个棚顶,以免日晒雨淋。
工作告一段落后,再回头来看野战炊事车。
它和我在训练时用惯了的M1937型野战烤炉是同一型号,案板的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腰。
烤炉部分带有几个盖子,拉开前面的盖子,里面是双层烤炉,这是用来做烧烤的。
做炒菜的时候,可以取下上面的罩子,嵌上方平底盘,便可用作平底锅。
非常适合做量大的菜。
野战炊事车的火力来自以汽油为燃料的燃烧炉。
将燃烧炉的管子接上军需科运来的汽油罐,再把燃烧炉放到炊具的下面,点上火便可以使用。
用起来很简单。
不到一会儿,就有烟从马口铁质的烟囱向外不断冒出。
不知何时鞋带松了,我低头系完鞋带再次抬起头时,只见中庭出现了一群穿着围裙的女人。
有身材圆润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有骨瘦如柴的老妇人,看样子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农妇。
她们扯着我的袖子,和我说话,可惜我一句法语也听不懂,只能从她们的肢体语言猜测她们是对野战炊事车感到好奇。
该怎么说明好呢。
不过,从她们愉快的表情可以看出,对我们的到来她们是表示欢迎的。
她们的脸上皱纹不少,但是突出的下巴和颧骨却红润光泽,让我联想到从树上摘下后摆放了一段时间的苹果。
此前所遇到的法国人几乎都摆着一副冷面孔,这会儿这几个妇人却让我产生了不少亲切感。
妇女中有两个身穿开领碎花裙的女人,年龄大概不到二十岁或者在 二十岁前后。
一个有着美丽的褐色头发和瞳孔,另一个长着一头乌黑浓
密的秀发。
褐色头发的女人正是刚才慌慌张张收衣服的女人。
“美丽的女士们,千万别客气,这是蜜桃罐头和橙汁,还有浓缩鸡汤。
” 好色成性的迭戈似乎已经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往年轻女人的手里塞罐头,说话的情绪也比平时高涨了不少。
爱德见状面露不悦:“这些可是给医院用的。
”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真吝啬啊,夏洛克[13]。
” 迭戈调侃完爱德,转身又继续向女人们送出飞吻。
她们笑眯眯地接
受了迭戈的飞吻后向中庭角落的树荫走去。
“遗憾哪,那两个女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 听到有人说话,我赶忙回过头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怪笑着看着我们。
她长得很美,脸上的皱纹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貌,甚至更添一分优雅。
“黑发女孩是城堡主人的女儿。
她们的心情都非常激动,因为你们已经登陆法国了,那么她们被抓去当兵的未婚夫也能很快从意大利北部回来了。
” 尽管她的英语中带着一丝法国口音,却相当流利。
她的意思是,自从一九四〇年起的四年来,法国一直在纳粹傀儡政权的控制之下。
她们的未婚夫被强征到法国傀儡政府的军队里了,这意味着他们正在帮德军和我们打仗。
眼下盟军已经成功登陆诺曼底,就说明战争即将结束,她们的男人也将回归。
“特别是堡主的女儿,当初城堡的主人十分欣赏那位未来女婿,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恐怕她们早就成婚了。
也不止她们两个,村里的姑娘们都很高兴,被抓去强制劳动的女孩们也可以回家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 说着女人又叹了叹气:“但愿不是空欢喜一场。
” “您的英语说得真好。
” “呵,没打仗之前我是这里的教师,我叫约兰德。
” “我叫格林伯格,三等专业兵。
” 爱德绅士般地冲她点了点头,约兰德回以温柔的微笑,将手伸向爱
德。
爱德握住她的手,她又立刻覆上另一只手紧紧包住爱德的手。
“好,太好了,一切都将结束了。
” “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
这几年这个国家也给你们带来了很多痛苦回忆吧,美国那边也听说了吧?” 爱德是犹太人,约兰德所指的是对犹太人的屠杀吧。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依然是那副淡定的表情,让人看不穿他的内心。
“这两位是?” “我叫科尔,五等专业兵。
他是奥特加,也是五等专业兵。
” “各位都是治疗伤员的吗?” “不,我们是炊事兵。
” “啊……原来如此,那边的金属怪物难道就是你们的厨房?” “嗯,那个是移动式炉灶。
” 约兰德的神情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用法语召集女人们过来,并挽起
干净的条纹衬衫袖子对我们说道:“让我们帮忙做饭吧,厨房的事我们最擅长了。
各位长官去劈柴就好了,厨房里有一袋土豆,能帮我拿过来吗?” “啊?不是说不让我们用厨房吗?” “厨房确实不让用,那里充满了堡主对亡妻的回忆,他不希望外人 去打扰。
但是用一下里面的食材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就放心去拿吧。
” 厨房和洗衣房相邻,在一楼的北侧。
我们摘下头盔,推门而入,一道冷冽的空气瞬间拂过我的头皮。
过去肯定有下人在这里忙碌着,不知道奶奶在英国的时候是否也在这样的厨房里干过活,我不禁思绪万千。
“那个厨师长啊,可严格了,我要是稍微留下一点点小污渍没打扫干净啊,就会受到责罚。
”奶奶说过的话此刻仿佛回荡在我耳边。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个疑问,“奇怪……” 旁边的爱德闻声看向我,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由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语无伦次地说道:“嗯……你说堡主为什么要把城堡借给我们使用呢?在这里设置野战医院以后,到处都是血,脏兮兮的。
他既然这么宝贝这个厨房,干吗还……” 爱德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
“我不认为别墅主人是出于心地善良把城堡借给了我们,或许他得了钱或者其他什么好处吧。
” 土豆袋放在厨房的角落里,里面的土豆几乎都干瘪了,不过爱德认为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便搬走了土豆,朝柴房走去。
我们抱着干柴,从几个正在清洗染满血的衣服的妇女身边经过,回到了院中。
一个中年绅士拄着拐杖从一道小门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还很茂密,但走起路来就像九十岁的老人一般腿脚不便。
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稍有踉跄,跟在身后的秃顶男人都会伸手扶他,但他都板着脸拒绝了。
“爸爸。
” 刚才那位黑发女孩,即那位堡主的女儿从树荫下窜了出来,扑到中年绅士的怀里,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原来如此,这位绅士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见到女儿后,绅士刚才还绷着的脸一下子绽开了笑容,轻轻地抚摸着爱女的脸颊。
之后,我们替忙得不可开交的医护兵们烹制了专供伤员食用的疗养 餐。
爱德把罐头里的鸡汤倒入大锅内加热,然后取出烤好的土豆。
“味道如何?” 爱德如往常一样,盛了一小勺让我品尝味道。
他还和当年邀请我当
炊事兵的时候一样,对菜的味道并没有兴趣。
我喝了一小口汤,感觉哪里不对。
“再加两勺盐试试。
” 根据医护兵提供的名单,我们给可以自己进食的伤员盛了汤。
之后也为今天来帮忙的妇女准备了食物。
当我们把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烤土豆端出来时,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变成热闹的聚餐会。
那位英语说得非常流利的约兰德也拿了一个热腾腾的土豆,津津有味地尝了起来。
当所有工作结束,我们推着板车再次回到圣玛丽·迪蒙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周围一片黑暗。
从清早开始,连里同伴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加。
我想给大家做一顿热乎乎的晚餐,不巧野战炊事车被我们送到野战医院和司令部了,所以只好为大家分发“K口粮”。
“K口粮”是明尼苏达大学的凯斯博士专为空降兵研发的一种小型口粮。
长方形的包装上分别印有条纹、星状图以及不规则曲线等三种图案,借以区分早中晚三餐。
每份“K口粮”简直就像一个餐盒,里面塞进了压缩饼干、肉罐头、巧克力、奶糖、方糖、肉羹、速溶咖啡粉等各种食品。
按早中晚的时间不同,其搭配也略有不同。
一份“K口粮”便可完全满足人体一天所需的营养,因此我们的技能训练教官“花椰菜”博士——因为发型和花椰菜一样——对它青睐有加。
通过进食三餐的“K口粮”,可以为我们提供三千九百千卡的热量。
而且,每盒“K口粮”还配有木勺、香烟以及厕纸。
我们让G连的士兵列队,开始逐个分发口粮。
另外,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和每个人打个照面儿,以确定有谁还活着、有谁下落不明。
事到如今,麦考利还是不见踪影。
在我边上,迭戈一手拿着装晚餐的箱子,用西班牙口音重复着那像拉客一般的话语。
“快来呀,快来呀!大家赶紧集合,发滋补强身的K口粮啦!K口粮的K可是‘KnockedUp’[14]的‘K’[15],可不要用你那破开罐器让饭盒怀孕啊。
” 说罢,有人便模仿婴儿号啕大哭起来。
连里成员与迭戈互相说俏皮话早已成为日常。
虽说迭戈厨艺欠佳,也不像爱德那样擅长管理和指挥,但分配食物的时候却能活跃气氛。
我把手指伸进领口挠了挠脖颈,无意识地将视线转移到队列以外,结果发现莱纳斯正在茂密的树丛下,用西打酒从其他人那里换取卡其色枕头大小的布袋。
布袋上面带着红色的自动手阀,毫无疑问是备用降落伞。
他还没收完吗?只见莱纳斯将刚换取的降落伞装进一个大口袋并牢牢押实。
口袋里还装了相同尺寸的军绿色布袋。
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他的用意何在呢? 莱纳斯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
那家伙忽然举起长长的胳膊招呼我过去。
没办法,我只得将工作拜托给爱德和迭戈。
“接着,炊事兵。
” 说着,莱纳斯便向我扔了个东西。
我慌忙伸出手,在快落地之前接住了。
是用绳子绑好的十多根细长的胡萝卜和四季豆。
“从哪儿搞来的?” “那条街上的大妈刚才给我的,做个汤什么的吧。
” 莱纳斯的口气扬扬得意,他说的正是那栋阳台上开着红色牵牛花的房子。
可是那个大妈早上我看到的时候,明明立马就躲起来了。
“谢了。
” “这事儿对我来说是小意思啊,一瓶护肤霜就搞定了。
” 莱纳斯冲我微笑着眨了眨眼,然后打开肩上的背包给我看。
女士围巾、炖牛肉罐头、香水、马口铁制作的玩具,甚至还有从美国带来的避孕套。
净是和打仗无关的东西,这家伙脑袋进水了吗?但他却笑咪咪的,一副“你果然不懂”的样子看着我。
“还不明白吗,小鬼?以物换物是最原始的交易方式。
你看看现在这个世道,谁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能够马上享用的东西可比钱什么的重要。
如果让我去补给部,我肯定能搞活各种交易。
” “你想当补给兵?但是筹措物资可不是他们的工作吧。
” 说起来部队可是禁止在当地筹措物资的,所以莱纳斯的专长也得不到施展。
这时候,莱纳斯转了转眼珠:“我就是这么一说呀,小鬼。
总之,比起当机枪手,我更适合后勤。
一旦有机会,我就申请调换兵种。
” 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话要是布莱恩还有麦考利这种性格懦弱的人说的,我倒能理解。
可莱纳斯的战斗能力很强,是优秀的机关枪射手。
“没准儿你觉得我在开玩笑,不过我是认真的。
总之我有办法。
” 莱纳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然后背上东西转身离我而去。
塞满备用降落伞的麻袋在他背后晃来晃去。
“喂,收集这么多降落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嘛……”莱纳斯停住脚步,接着又耸了耸肩,“还是不说了。
” “啊?为什么?” “你可以猜猜嘛,当作解谜游戏。
也算是我给你找个乐子,让你解
解闷儿。
喂,小蒂姆,你的家长在叫你呢。
” “蒂姆,快点回来!” 这是爱德的声音。
我回头望去,他和迭戈正疲于应对成群的士兵,就好像被饥饿狮群包围的饲养员。
“他们可不是我的家长……咦?” 我抱怨了一半,转过身来,莱纳斯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夜幕降临,小镇被黑暗所笼罩。
由于灯火管制[16],繁星显得格外明亮。
登陆的运输车辆和坦克花了半天多时间终于会合。
在一片漆黑中,硬朗粗犷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穿过质朴的石砌民房。
能供住宿的民房很少,所以军队便把空车用作宿舍。
我和爱德、迭戈把后勤兵给我们准备的一辆小型卡车停在广场角落,钻进了车厢。
随后,在救护站帮忙回来的斯帕克和布莱恩过来给我们配发了毛毯,然后便留了下来。
刚刚还神志不清的布莱恩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我们点燃煤气灯,紧闭车篷尽量不漏出一点儿光亮。
我们空降在战场上的第一夜即将过去,爆炸声和枪声此时仍不绝于耳。
听说在我们没抵达期间,在小镇发生的战斗导致了炮兵部队多名战友牺牲。
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多抓俘虏,连投降的德国兵都被枪毙了,这是进攻前上层早已下达的命令。
至于来伊斯维尔途中看到的那些德国兵的命运如何,我也无从知晓。
战况一点点地传入我的耳中。
诺曼底登陆战艰难地成功,盟军开始向科唐坦半岛进军。
我想起了从运输机窗口看到的那些数目惊人的船只。
美国步兵师分别在两个海岸登陆。
登陆“犹他”滩头的部队,距离我们降落地点较近,虽说比预计晚了点,最终还是和我们成功会合。
但从“奥马哈”滩头登陆的部队现在状况还不是很明了,也有传闻说那部分的部队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但目前都是传闻罢了。
不管怎样,从明天起就要开始正式的进军了吧。
德军在海岸线和沿海一侧的道路上架设了相当数量的炮垒、炮台以及地堡。
此外,还往平地灌水淹没了大片区域。
这样一来,便可阻滞我军坦克和其他车辆的进攻,迫使我军不得不通过特定的堤道,而德军便可趁机进行狙击。
但刚刚得到消息,盟军压制了配备在地堡的大炮,我们团的战友立下了汗马功劳。
据说是第二营的E连,仅以少数人便攻取了炮垒。
因此在科唐坦半岛的战斗中,我方处于优势。
“敌人对我方的作战计划完全没有警觉吧?” “运气不错呢。
要是昨天就行动的话,大概不会取得这样的战果吧?” 躺在车厢中的迭戈翘着他那短腿,眯起有些鼓出的双眼,津津有味地抽着烟,头顶上云雾缭绕。
“多亏了上帝保佑。
” “是气象部门和情报部门吧。
”说完,爱德也点上了一支烟。
有传言说,为了隐瞒今晨的作战目标地,英军好像在毫无关系的基地放了很多纸糊的坦克和油轮。
和完全放松、情绪不错的迭戈相反,斯帕克显得很焦躁,他嚼着口香糖,吐了口唾沫。
“胡扯什么,哪儿有什么上帝保佑?死的人很多。
光是空降兵,今天一天就有两百多人牺牲。
和从海上登陆的步兵部队的死亡人数合起来算算看,会是个惊人的数字。
” “喂喂,南丁格尔,不要否定主的能力。
” “吵死了,你个墨西哥仔。
要我给你说说沃尔弗顿营长(第五〇六团、第三营营长,于圣玛丽·迪蒙阵亡)尸体的惨状吗?保管你吐一身。
” “什么墨西哥,是波多黎各!我是波多黎各裔,在美国长大的新波多黎各人!” “呵,谁在乎?” 两人互相瞪着,嘴上都没有饶过对方。
迭戈这边恨不得马上怒吼一声冲上去,而斯帕克却咕叽咕叽地嚼口香糖,只是盯着迭戈,小眼睛眯得更小。
黄褐色的头发加上倒三角形的脸廓,斯帕克的样子好似黄鼠狼一般。
他旁边的布莱恩则抱着长长的双腿,努力缩着身子。
另一边,爱德却若无其事地做着他的事。
他取出便携式燃气炉打开后,从颈部取下身份识别牌——狗牌,用挂在一起的P-38开罐器打开了罐头。
罐头里面是煮烂的蔬菜和肉末组成的不知道叫什么的炖菜,褐色的液体上附着着厚厚一层白色油脂。
但即便是这副模样,也莫名让人自然 地口齿生津。
爱德把盖子扔到车厢角落,将整个罐头放在便携式燃气炉上加热。
我把自己的罐头也递给爱德,但我实在太饿了,等不及罐头加热就先啃起了饼干。
闻着食物的香味,迭戈和斯帕克也丧失了斗志。
迭戈伸着懒腰挠着推上去的莫西干头,而斯帕克则把口香糖吐到车篷外,整理起医护兵背包来。
“啊,对了。
莱纳斯给了我这个。
” 我从口袋里取出捆扎好的胡萝卜和四季豆扔给爱德。
爱德稳稳接住后,皱起了眉头。
“他从哪里搞来的?” “说和本地的老婆婆换的。
” 斯帕克问道:“那个莱纳斯,是轻机枪排的莱纳斯·瓦伦丁吗?” “是啊。
” “我可不喜欢那家伙。
他的笑容让人作呕。
” “为什么?是个不错的家伙呀,还给了我西打酒。
” 迭戈从背包里拿出西打酒向我们炫耀。
“法国的起泡酒味道可是相当的好。
颜色又淡,尝起来也高级,就
是和圣诞节的肉桂饼不太配吧。
” “度数高吗?” “很有劲,感觉不错哟。
如果讨厌那家伙的话,也就喝不到这个酒喽。
斯帕克你好可怜。
” “我又没想喝,有啤酒就够了。
” 在美国,人们提起酒,就是指啤酒或威士忌。
稍微正式的场合,人们一般选择喝红酒。
西打酒则是在万圣节前夜和圣诞节的时候喝,能给 人一种家人团聚的感觉。
只是对于想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来说,西打酒没那么受欢迎。
“话说,我白天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莱纳斯收集降落伞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呢?大家怎么想?” 斯帕克和布莱恩露出诧异的表情,看来对莱纳斯的奇特行为一无所知。
于是我将莱纳斯收集备用降落伞并以西打酒还礼给对方,以及我就此事向莱纳斯询问却被他搪塞掉的事告诉了他们。
“理由什么的无所谓啦。
小鬼你想太多了。
” 迭戈嘴里还含着饼干,说话时饼干屑扑啦啦地往外漏。
我照他的肩膀打了一拳:“就你这空荡荡的脑袋是不会明白的。
”斯帕克拿火柴点了支“好彩”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是不太清楚。
难道不是打算卖掉赚一笔吗?” “嗯?有销路吗?” “这可是丝制品呢。
又结实又轻薄。
” 此时,之前一直默默地按顺序加热罐头的爱德开口了。
“不一定,最近也有尼龙做的降落伞。
实际上,抗潮的尼龙更适合
用来做降落伞。
” “是这样吗?大家都很清楚呢。
” “我了解得也不多,但《星条旗报》[17]上有过报道。
因为和生产丝绸的亚洲中止了交易,现在美国也很难得到丝绸了。
不久前还都是用丝质的降落伞,应该从某一时间开始改成尼龙的了。
配发给我们的降落伞也不是同一年生产的,所以谁拿着什么样的降落伞也说不清楚。
” 我想起开战前后母亲发的牢骚,说是丝质的长筒袜价格涨到高得离谱,已经难以承受了。
姐姐辛西娅反驳说,作为替代品的尼龙长筒袜又结实又便宜,也很不错。
说实话,我可搞不清丝绸和化学纤维的区别,也没兴趣,哪个都行。
“尼龙卖不了高价吧?
要是打算卖钱,要怎么分辨出丝绸呢?” 我说出疑惑后,爱德之外的三个人都耸了耸肩。
只有被蒸汽弄糊眼镜的爱德一边从燃气炉上撤下炖肉菜罐头,一边回答我。
“莱纳斯说了不会用来干什么坏事。
不过到底有什么目的,确实还是挺让人好奇的。
” “是吧,他可收集了那么多的降落伞啊。
该不会是用于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任务吧。
” 我一说完,正仰头狂饮西打酒的迭戈一下笑喷了。
一旁的布莱恩快速地躲开了他的飞沫。
“这么幼稚的想法,不愧是‘小鬼’啊。
为什么莱纳斯会和秘密任务有关?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些小兵罢了。
” 说完话的迭戈顺便还打了个嗝。
本来期望爱德会站在我这边,不想他也反对我说:“若真是有任务的话,透露给普通士兵还拜托向上级保密,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其他还能是什么?” “还是想想降落伞能拿来做什么最靠谱吧?” “布料什么的?” “也许是绳子。
” “一般来说是布吧。
看他不分丝绸和尼龙地在收集,可能只要是白
布都可以。
喂,要凉了,吃啊。
” 大家各自拿起冒着热气的罐头,用勺子吃了起来。
味道虽然不敢恭维,但吃点热乎的东西会让心情好很多。
爱德把咖啡粉放进马口铁小锅,再倒入水壶的水。
“布莱恩,你也把罐头拿出来吧。
” 只有大个子医护兵布莱恩还没有打开K口粮的盒子。
他紧抱双膝, 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还不饿。
” “……不吃的话,可是挺不住的哦。
” 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热着咖啡,少见地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即便如
此,布莱恩也还是摇头不吃,他还把口粮里的奶糖都给了我。
我嚼着肉条,试着重新思考降落伞的事。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不禁回想起今早降落时的情景。
降落的时候,我曾经抬头眺望过一次。
那些散落在空中的降落伞实际上相当壮观。
绽开的降落伞像是在波浪间遨游的水母,在日光下轻盈地舞动着,成百上千,一齐落下。
很难想象这是在战场上使用的装备。
据说正在开发迷彩纹样的降落伞,但我还是无条件地喜欢白色的。
不过,那种布料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用途。
我抓耳挠腮地思考着,这时布莱恩用他那缓慢的声音说道:“苹果酒吗,我也想要。
” “比起喝酒来还是先吃饭吧。
空腹喝会醉的。
而且你已经没降落伞了吧?” 我一说完,迭戈狼吞虎咽地吃起炖菜来,又打了个嗝。
“想想谁可能还留着备用降落伞?比如麦考利啥的。
他不是老说什么以防万一吗,可能还留着有。
” 对了,麦考利已经到了吧,G连的炊事兵就剩他还没有会合了。
斯帕克埋头吃着饭,头也没抬地说:“麦考利早死了。
” “啊?” 勺子从我颤抖的手上滑落,躺着的迭戈也坐了起来。
“就在降落后。
那家伙完全乱了方寸,想要朝战友开枪。
也许黑暗中是分不清敌我吧。
他虽然没打中人,但他自己被误认为敌人,最后被打成了蜂窝。
这种事,谁也没办法。
”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
我又想到了麦考利跳伞时的情景,那个大声喊叫着、可怜而又软弱的麦考利,调过来才一个月,也没什么朋友。
虽说都是炊事兵,我也很少和他交流。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过,很震惊。
遗体肯定已经被搬到某处了,应该也没留什么遗物。
吃完饼干和炖菜的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在车厢里喝着味道像淡泥水一样的咖啡。
斯帕克和布莱恩说马上还要回到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便开始准备行装。
这时爱德嘟囔了一句:“一瓶西打酒换一个降落伞,莱纳斯发给了来交换的所有人。
可是他怎么才能准备那么多的西打酒呢?” 我心头一紧。
都已经有同伴死了,他还在说些什么?不光是我,车厢上的所有人都盯着爱德。
但他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从你们说的来看,莱纳斯应该有几十瓶酒。
他到底是从哪儿拿来的?” “啊……” 的确如此。
跳伞时,我们全身都背了厚重的装备。
虽说很多人都携带了大量私人物品,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拿着几十瓶酒降落。
迭戈手上摆弄的西打酒的空瓶子可是和一般的葡萄酒瓶一样大。
迭戈把酒瓶抱在怀里,像是要把西打酒藏起来一样,不安地挪动了屁股,僵笑着说:“喂喂,消停一下吧。
谁管莱纳斯怎么样啊。
” “可以缓和一下心情。
” 爱德的眼镜附着咖啡的热气,就好像是昆虫的眼睛一样。
他的表情本来就很难读懂,这样一来就更难明白了。
不过,我还是感受到了爱德的用意。
他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再想麦考利的事情了。
我不由得再次陷入了回忆——那些变成火球降落的空降兵;没能完成任务而牺牲的引导兵;在救护站等待死亡的伤员。
奋不顾身地奔跑使我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也有可能和他们一样。
我现在活着,仅仅是因为走运没有“中签”而已。
然而下次抽到的签是平安无事,还是在劫难逃 呢?这使我不寒而栗。
正如训练时教官所言,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
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自由?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但出发前写的遗言却不时地浮现在脑海……啊,可恶。
“我赞成爱德。
怎么样都行,反正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 我如此说道,然后在狭小的车厢中爬到爱德身旁,决定好好思考一下莱纳斯的行为。
斯帕克像是觉得没完没了了,叹了口气,同布莱恩一齐出去了。
迭戈最终留了下来,再次躺倒在车厢脏乱的地板上,用靴子的后跟踢着车厢壁。
“他是从哪里搞到的?难道是配发的补给品?” “不应该啊。
部队禁止饮酒,物资里是不会有酒的。
你记得吧,文化课上不是也教过吗?” 当然,偷偷带酒的士兵大有人在。
但部队为了维持军纪,即便是做表面文章,也是不会允许饮酒的。
我们这些美国青年喝了酒就大醉,有些过于放纵,所以即便对于禁酒感到不满,但也能够理解。
“这么说来,就是在当地筹措的了。
” 我对靠在车厢边上的爱德点了点头。
实际上,我对西打酒是有些了解的。
“西打酒就是这一带,也就是诺曼底的科唐坦半岛的特产。
我们家的杂货店也进了好几次货,所以有些了解。
特别是步兵师从海上登陆的那一带,有知名的苹果园和酿酒厂。
而且在前往伊斯维尔的途中,我也见到了苹果树林和小酿酒厂。
” “你一个小鬼,倒是知道得不少嘛。
有两把刷子啊。
” 虽然迭戈的语气让人不爽,不过夸奖的话我还是接受了。
“可不要小瞧杂货店家的孩子。
”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还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突发奇想 地认为“要是对比着喝一喝的话,就能知道西打酒和南部起泡酒的区
别”,便躲在收银台下面偷喝起酒来。
但喝了一两口后,我便醉得不行,还被奶奶发现狠狠训斥了一番。
愉快的心情也变得十分糟糕,我直接就跑到厕所去了。
我躺在床上,酒精跟着汗液一同排出,之后奶奶便告诉了我有关法国西打酒的知识。
顺便一提,多亏有了这次难受的经历,我到现在还不会喝酒。
“原来如此,苹果是这一带的特产啊。
” “嗯。
听说这一带的气候不适合葡萄种植。
” “就是说,莱纳斯和当地的什么人交易后,搞到了西打酒。
” 这个“当地”就是圣玛丽·迪蒙吧。
那里不仅是集合地点,好像还有
很大的储藏库。
我一说完,一直躺着的迭戈举起了一只手。
“等等,这样一来就奇怪了。
” “为什么?” “要真是像你们说的,从本地居民那里得到了西打酒,那他到底是拿什么来交换的呢?” “这个倒是不清楚。
不过莱纳斯可是有各种东西的哦,比如护肤霜什么的。
” 莱纳斯的背包里有很多小玩意儿,而那家伙又吹嘘自己善于以物换物,所以应该能够和当地居民交涉换来西打酒。
听到我这么解释,迭戈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好不容易得到的西打酒来换备用降落伞呢?假设莱纳斯很想喝酒,便用某样东西换来了西打酒。
可他又把酒给了有降落伞的家伙,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莱纳斯可是很能喝的。
要是我的话,可舍不得拿去换。
” 嗜酒的迭戈确实是不会换的,不过我也理解他的想法。
本以为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没想到还挺敏锐的,真是小看他了。
“就是说西打酒并不是莱纳斯换来喝的,而是用来吸引士兵的‘胡萝 卜’。
至于备用降落伞,他应该有别的打算。
” 首先,出于某种目的,莱纳斯开始找寻备用降落伞。
其后,为了从
同伴那儿回收降落伞,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了西打酒——西打酒就是那悬挂着的让驮马奔跑的胡萝卜。
爱德用右手托住下巴,咬着中指指甲,黑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前方。
“蒂姆,伊斯维尔也是西打酒的产地吗?” 突然被问到伊斯维尔,我有些意外。
因为我一直认为莱纳斯是在圣玛丽·迪蒙换的西打酒。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对了,说起来那里有个储藏库呢。
我看了一下,里面好像放着很多葡萄酒架,外面的草丛里也散落着碎酒瓶。
瓶底还留着点酒,应该是不久前才打碎的。
” 我想起储藏库边上的民房,晾晒的衣物随风晃动,年轻的女子慌忙收回衣物的情景。
爱德将地图从背包拿出来展开。
有一条细长的道路,从我们所在的圣玛丽·迪蒙一直延伸到西南方的伊斯维尔。
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其他像是小镇或是村落的地方了。
“跳伞的位置远远偏离了目标。
假设莱纳斯也受风的影响降落在伊斯维尔近郊,那么他在抵达圣玛丽·迪蒙前到过伊斯维尔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在补给站和我们见面时,他还向我们抱怨使唤他的参谋们,说什么‘乱指挥人,好不容易才和大部队会合’。
” “不是第五〇一团解放了伊斯维尔吗?难道说莱纳斯也在那儿参战了?” “没错。
你们也听说了吧,因为人员都散了,所以没有按部队的编制,而是把到场人员集中起来进行作战的。
” 不知道为什么爱德会在意这一点。
伊斯维尔也好,圣玛丽·迪蒙也好,不都一样吗? “可以得到西打酒的地方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
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那么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 我虽然完全不懂,但既然爱德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
“那我去问问本人。
”我刚要站起来,就被迭戈一把抓住了袖子。
“等等,等等。
我脑子完全没跟上你们的思路啊。
” “我也没跟上啊。
” “那你去问什么……先不说这个,那家伙可是在这儿交换西打酒和
降落伞的。
我去换酒的时候,那家伙的身后有很多瓶子。
” “那又怎么了?” “就是说,他是怎么从伊斯维尔搬来大量酒瓶的?要是降落后暂时把装备卸下来的话倒能理解,但全副武装地一个人沿那条道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吧,也不像是拉了同伴的样子。
” 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意识到了。
是那个板车! “是用了板车吧!就是用来从补给站搬运医院罐头的那个破旧的三轮车啊。
莱纳斯说,左边的把手要坏了,要我小心。
那么就说得通了。
我听补给兵说板车是从伊斯维尔的村民那里借来的,还纳闷为什么那家伙知道呢。
” “那么,可以基本确定莱纳斯之前到过伊斯维尔。
找莱纳斯去。
” 爱德掀起车篷,从车厢跳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迭戈在后面喊着:“喂,明天吧!我要先睡了!” 明天的话,一早我们就要开始进攻了吧。
我一边在心里嘲笑迭戈,一边背上背包,祈祷着这不要成为今生最后的消遣。
我们穿行于夜间的营地,一路上遇到很多士兵。
大家都在吞吐着烟圈,表情严峻地讨论着战况。
谁也不知道何时会集合出发,只能享受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G连的熟人后,就向他打听了莱纳斯从属的轻机枪排的卡车地点。
按照他的指点沿着石子路前进,我看到了小型畜牧场边停着的卡车。
我掀起车篷向里面张望,结果车厢里面轻机枪排的那群家伙们全都齐刷刷向我转过来,吓了我一跳。
不知他们是不是在打扑克,车厢中间的扑克牌堆成了小山。
只是不见莱纳斯的身影。
“今天是怎么了,一阵风吹来了两个厨子。
” “是不是来给我们送夜宵的啊?今儿晚上的甜点是冰激凌吗,小鬼?” “是按你奶奶教你的菜谱嘛。
” 货厢内响起了一阵嬉笑。
虽然大家都是一个连的,但不在一个排,所以交流并不多。
从训练开始,单是因为我炊事兵的身份就没少被他们讥笑,但我可不想逆来顺受。
我在心里默念着谁再取笑我,我就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我握紧了拳头,这时爱德闪了出来,问道:“莱纳斯人呢?” 听到这话,那群人收起了嬉皮笑脸,回答道:“鬼知道啊。
刚才看他沿那条路走了,还背着两个鼓鼓的帆布袋子。
” 离开机枪排那帮家伙后,我们走出来抬头望着夜空,天上只有几点星星闪烁着,升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不怎么能看得见了。
我们边寻找莱纳斯边往前走,最后来到补给站。
红头发的补给兵奥哈拉虽然不在,但我用过的板车依旧是之前还回来时的样子,停在了葱郁的榛树树荫下。
补给兵的人数比上午要多得多,大家都在从运输车里搬箱子出来。
他们黑暗中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墓地里蠢动的掘墓人。
这样走下去都走到伊斯维尔了。
我们拦住了一个补给队员,问他有没有看到金发的莱纳斯。
“啊,你说的是那个高个儿帅哥吧。
他戴着头盔,看不到他头发的颜色,不过的确来过,提着两个大袋子,跟我们队的奥哈拉出门了。
” “你说他是跟奥哈拉出门的?” “对啊,两人朝着仓库去了。
”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瞅了一眼旁边的爱德。
但他并没有惊讶,反而点 了点头,好像在预料之中一样。
“仓库在哪儿?” “那边的平地向左走横穿过去就是了。
”补给兵用手指着帐篷后方说
道。
我们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无数空的纤维板箱散落一地。
“看到茂密的榆树林了吗?那后面就是用作仓库的民房。
去那里没有路,你们得小心脚下。
” 我整理了下步枪的肩带,踏入沾满露水的草丛。
我们在平地上前进,一路上磕磕绊绊,不时踩到小树枝,或是被蓟草的刺挂住裤子。
到了榆树林后,我们碰到了在榆树背后站着说话的宪兵。
宪兵戴着印有白字“MP”[18]的头盔,他们和我家乡的警察一样,虽然谈笑风生却时刻注意着周围,不曾放松警惕。
我一直不擅长应对宪兵和警察。
如果他们狐疑地看着我,我会装作有任务在身,尽量挺直腰板从旁边穿过。
“喂,蒂姆。
你觉得为什么莱纳斯没被宪兵抓住?” “嗯?” 我提防着宪兵的视线,对爱德的话心不在焉。
他继续说道:“虽说是备用品,但降落伞也是军用物资。
一个也就算了,收集这么多肯定会出事,很可能吃禁闭或是减薪。
可为什么宪兵却没有任何行动呢?” “是因为……莱纳斯在拜托别人的时候都要求大家向上级保密了吧?” “不对啊,莱纳斯和我们也不是很熟,却毫无顾虑地来拜托我们。
难道不考虑一下我们的口风严不严,而且他给出的交换条件是酒啊。
这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早晚有一天要传到宪兵耳朵里的。
” “会不会因为他那人大大咧咧没考虑这些?
” “不会,他脑袋灵光着呢,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 爱德踱着步,又把右手放在了嘴边,啃起了中指指甲。
刚才他也这
么干来着,似乎只有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才会做这动作。
作为仓库征收来的民房虽然外表朴素但却由坚硬的石头砌成,洞开的大门处不断有士兵出入。
仓库内的灯光洒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台阶的一侧坐着一个像是主人的中年男子。
他正抽着烟,频繁过往的靴子似乎就要踩到他身上,但他仍旧目光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们俩从贴着印花壁纸的大门进入民房找了一番,却没看到莱纳斯和奥哈拉。
夜月西沉,得赶快回去休息了。
我们正准备折返的时候,爱德突然用手肘狠狠顶了一下我的后背。
“看那边!有人!” 庭院中的树木在月光下形成树荫,不容易看清,不过确实能到那边有光线露出来。
靠近之后,还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非要说的话,有点像毛发烧焦的味道。
我不禁想起了姐姐辛西娅在盥洗间里用烙铁烫头发烫焦后的气味。
光线从庭院后面杂物间倾泻出来,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缝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光景。
我把一只眼紧贴在门缝处向里面瞧,看到了莱纳斯和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
像是床单的白布铺了一地。
我试图转动门把手,却发现上了锁。
爱德和我对视了一下后,开始用拳头咣咣地敲起了铁门。
“喂,莱纳斯。
是我,格林伯格。
你在里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 光线轻轻晃一下,我听见了开锁的声音。
紧接着门开了一道细缝,莱纳斯碧绿的眼睛从细缝中现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四眼儿和小鬼啊。
两个厨子光临此处有什么事吗?” 虽然莱纳斯想摆出平时那副和善爱笑的样子,但他从门缝中张望我们背后有没有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戒备。
“我有事情想问你。
你小子去过伊斯维尔了吧?” 他惊讶地皱起眉头,然后点了点头。
“嗯,去了啊。
不过我只是降落的地点离伊斯维尔比较近罢了。
和队友走散后,只能和偶遇的五〇一团的那群家伙会合,跟着他们屁股后 面走。
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小鬼?” 听完这话,爱德上前一步用脚尖挡在门缝里说道:“莱纳斯,婚纱要做好了吗?” “什么?” 发出疑问的不是莱纳斯而是我。
什么婚纱啊?爱德脑袋被门缝挤了吗? 爱德平时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相反的,莱纳斯嘴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婚纱?这可是战场,能在哪儿举办婚礼啊?” 莱纳斯生硬地回答道,企图关上铁门。
我觉得还是道个歉赶快离开这里为妙,可爱德却毫不罢休。
“别装傻了。
我对你在伊斯维尔做的交易可是一清二楚。
不过也没什么,毕竟是任务嘛。
” “任务?”我问道。
“没错。
那个设立野战医院的城堡,是莱纳斯谈判后征收来的。
” 野战医院的设立竟然和莱纳斯有联系?爱德不顾呆若木鸡的我,对着莱纳斯继续道:“今天早上降落到伊斯维尔附近后,你加入五〇一团参加了战斗。
之后就被任命去谈判了吧?恐怕是师司令部直接下的命令。
你能这样大肆收集军用物资而不被宪兵盯上,应该是有人在事前给他们打了招呼。
” 的确,如果是师司令部命令的话,宪兵也无话可说。
莱纳斯紧闭着厚嘴唇死盯着爱德。
“堡主并不想把自己的宝贝城堡借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美军使用,为此他发了不少牢骚吧。
之前听说厨房里有他和妻子的回忆,所以才不让我们用。
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倔强的人。
” 爱德把肩膀靠在半开的铁门上,环抱着双臂说道:“但是部队无论 如何都想把野战医院设在这儿……这里水管是停水了,但还有水井,从大道或院中也容易把伤员搬进来。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大房子附近再无第二家。
为什么选你去交涉我不清楚,但是,莱纳斯,交涉时对方要求你以降落伞作为交换条件了吧?” 莱纳斯沉默不语。
而爱德的说明反而让我的脑子更加混乱。
“以降落伞作为交换?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说堡主有收集降落伞的癖好?” “想什么呢你。
蒂姆,你难道忘了约兰德说的话了吗?城主的女儿婚期将至了啊。
” “啊!” 我想起了约兰德的话。
如果我们盟军能赶走德军,那些被征兵的青年男子回来之后就能和村里的姑娘们结婚。
“降落伞的质地不适合染色,但如果需要的本身就是白色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
布是绢布,只要缝制一下即可,完全符合婚纱的要求。
” “但是有那么气派的城堡,怎么会没有绢布呢?” “恐怕是德军进驻后征收走了吧。
特别是纳粹党卫军,那帮家伙肯定会搜刮居民手中的值钱物件。
” 跟我解释一番之后,爱德再次转身对莱纳斯说道:“堡主身体已经不行了,从他走路的步态能看出病得不轻。
要等战争结束布匹流通的话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就算解放了法国,只要太平洋周围布匹的原产国还在打仗的话,也很难买到布料。
堡主的病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伊斯维尔的情景:来到院中的那位中年绅士虽然会对身边的侍从绷着一张脸,却对女儿疼爱有加。
如果是为了爱女,再珍贵的城堡也是舍得借给美军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爱德挠着瘦削的脸颊微微歪了下脑袋。
“让我纳闷的是,降落伞的庞大数量和西打酒。
城主的女儿生得苗 条,一两块布料足矣。
况且那西打酒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呢?用城堡换来
降落伞就够了,没理由再给莱纳斯西打酒啊。
但是当看到那辆破板车中装着的那些西打酒我就一下子明白了。
那辆板车是干农活用的。
伊斯维尔的适龄姑娘不止城主女儿一个人。
她们的父母都来要降落伞,然后用西打酒答谢。
擅长以物换物的莱纳斯以此作为报酬,开始向士兵们大量收集降落伞。
” 远处的天空忽明忽暗,那边似乎发生了枪战,但是我们都没有关注那场战斗。
爱德用手掌对着莱纳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副“该你反驳了”的样子。
“……好吧好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啊,真是的。
” 莱纳斯屈服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绿色的眸子不爽地瞪着我。
“小鬼,解谜要靠自己啊。
” “什么啊,我又没说我要回答。
” “我本想嘲笑下你那不着边儿的答案的。
唉,算了吧,你们进来
吧。
我先说一句,你们还是要对上级保密啊。
拜托了。
” 铁门终于向我们敞开,进到屋内后看到地上的东西,我们都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富有光泽的纯白布料铺了一地,柔软地重叠在一起,就像打翻了的生奶油。
狭小的房屋一角,橄榄色的袋子和绳子堆得老高。
“这些都是你收来的?” “是啊,可费劲儿了。
” 红头发补给兵奥哈拉站在房间中央,打着哈欠朝我们招了招手。
莱纳斯蹲下来捡起脚边的布料让我摸了一下。
布料光泽亮丽,轻薄
丝滑,稍不留神就会从手中滑走。
“挺有垂感,就像涂满了生奶油的蛋糕。
” 当爱德说用降落伞做婚纱时我还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么看来,这布料的确能做出一件美丽的裙子。
我感受着这舒服的质感,莱纳斯却
把夺了过去,“别摸了,你的手那么脏。
” “小气鬼。
” “笨蛋,你好哥们儿刚都说了,这可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注意了。
那位堡主可挑剔着呢。
” 莱纳斯把降落后的事情跟我们说了一遍,内容和刚刚爱德推理的基本一致。
“之所以选我去谈判,是因为我之前给参谋们帮过不少忙,特别是和一个上尉来往密切。
训练的时候别说是酒了,我还给他搞到过避孕套和女人。
所以在伊斯维尔作战时,那家伙就推荐了我。
不过当见到堡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推荐我的原因。
那个老顽固倔得像头驴,居然大动肝火,说怎么能让美国佬的血玷污他那历史悠久的城堡。
参谋们也不干了,跳脚嚷嚷说他以为是靠谁才把德国佬赶走的。
真是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 说着,莱纳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根香烟。
“不过,当那堡主看到我拿来的降落伞时,态度缓和了不少。
他知道那是块绢布。
” “居然能看出是绢布,真厉害啊。
我可分不出来。
” “虽说这是乡下吧,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老爷,肯定识货啊。
不过这也是个问题,他是不会接受尼龙布的。
刚才四眼儿的推理基本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要补充下为什么我收集这么多降落伞——主要还是为了从尼龙布中挑出绢布。
虽然确实有其他姑娘的份,但是只要六块就够了。
当初为了显示我神通广大就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想到我根本分不清尼龙和绢。
正当焦头烂额的时候,我遇见了这个家伙。
”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奥哈拉。
“小鬼,你跟他见面的时候是不是也受够了这个话匣子?不过,幸亏他话多,我才得知他家是卖布的。
” “没错,我也觉得他话挺多的。
” 奥哈拉不满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家的事情我也是刚见面时就听他说过。
那时爱德也在,该不会连这他也猜到了吧。
我偷偷瞄了一下爱德,他早已恢复平日认真的面孔,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
“所以,你们两个人是要在这里把尼龙和绢布分拣开吗?”我问道。
奥哈拉回答了我的问题:“没错。
因为不知道哪个是尼龙哪个是绢,只能让莱纳斯多找些降落伞来,然后我在这里分拣。
对一个门外汉来说也许分清布料是件难事,但只要稍微懂点行,就算不是专家,也能区别出来。
遇到肉眼难以分辨的,用火柴点燃一个角便知。
绢布燃烧缓慢,还会有头发烧焦的气味。
” “我可是给了一辆板车和两瓶西打酒,他才帮我的。
” “那车都要散架了。
总之,多亏了其他队友,绢布看来是能搞定了。
剩下的就交给村里妇女来缝制了。
” “还有一点,希望未婚夫们都能平安归来!” 原来如此,谜题终于解开了。
“好啦,你们该睡觉啦,快走吧。
”莱纳斯说着从后面推着我俩想把我们赶出去。
对了,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说,莱纳斯。
你不会白给参谋干活吧,照你的德行,不该提点交换条件什么的?” 我和莱纳斯在托科阿训练的时候就认识,但之前并未深交,对他也不是很了解。
而现在,我总觉得莱纳斯的体内流淌着浓浓的商人的血。
不仅如此,他胆子够大,敢跟谈判对象虚张声势,这样的家伙不可能光老老实实地给人谈判,而不捞什么好处。
当然,军队也是一个阶级社会。
上级的命令大于天,如果违抗的话,有时甚至会被推上军事法庭,最坏的情况会被判处谋反罪处以极刑。
即使如此,我总觉得这家伙肯定会漫天要价。
莱纳斯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肩,对我低声说 道: “四眼儿把能力传给你了吗?没想到挺机敏的嘛。
之前说了吧,我不喜欢上前线,而是想当个补给兵。
” “……难道说你已经申请调动了?” “算你聪明。
这个谈判嘛,名义是上尉的功劳,所以不能往外说。
我只是按照上尉的命令来收集降落伞罢了。
” “之前说的别告诉上级就是因为这个?” “对。
其实我在上面有不少‘顾客’,调动只是早晚的事。
” 莱纳斯帅气地向我抛了个媚眼。
对一个男人也能大方地做出这种动
作,他果然像个好莱坞演员。
“拜拜,赶快回去睡觉吧。
容易着凉哦,小鬼。
” “别总拿我当傻子。
” 我刚把话顶回去他就关上了铁门,只剩下我和爱德傻站在昏暗的后院。
我们按原路返回,爱德用愉快的语气说道:“蒂姆,还是你对了啊。
” “嗯?我哪儿对了?” “‘秘密任务’啊,不是你说的吗。
等你见到迭戈了,就可以跟他炫耀还是你说对了。
” 爱德轻轻踹了下我的小腿肚,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这么说来,我的推测的确有些沾边儿,但我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只是单纯地把它想象成了一个电影故事而已。
还是看透一切的爱德厉害得多……不过我有些不甘心,赞扬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抬头望了下即将隐遁云间的月亮。
耀眼的阳光从云间照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就在那一瞬,响彻云霄的枪声戛然而止,我从路边的民房的暗处冲出来,跑到路的另一侧,端好步枪向前冲。
身上沉重的装备随着我的步伐“咣当咣当”地乱撞。
耳后突然传来一阵风,嗖的一声身后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背部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受到巨大的冲力。
我向前打了个趔趄,踩稳后又继续往前跑。
阳光之下,扬尘四起。
我想要回头,但也知道不能回头。
枪声刺激着耳膜,在我身后紧追不舍,脚边乱飞的沙砾不断弹到我的军靴上。
“快过来,小鬼!”队友朝我招了招手,接着一把把我拉进了茂密的草丛里。
这里有G连二排二班的队友,他们架好了自己的步枪或汤普森冲锋枪。
其中一人是班长亚伦中士,另一个是一等兵史密斯,还有一个是背着通信器的通信兵温伯格。
我藏身于郁郁葱葱的灌木之中,偷偷抬起头确认周围情况,才发现刚才掩护我的民房墙壁已经坍塌成一堆白色瓦砾。
我戳了一下身边架着步枪的温伯格: “喂,我后背还好吧?” “好到家了!” 比我年纪还小的温伯格对着大街射击,连看都不看我就敷衍道。
每声枪响都伴随着灼热的弹壳弹向地面。
看他没空搭理我,我只能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背部——并没有血的触感,也没有感到疼痛。
我刚松了口气,炮弹就在较近的地方爆炸,不知是谁的惨叫传来。
血气方刚的大个子史密斯朝着大街竖起中指一顿咒骂。
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一路宁静祥和,牛羊悠闲地吃着草,一派和谐的田园牧歌景象。
但是进了村庄却是一片萧条。
阳光的照射下,家家户户的墙上、石道上满目疮痍,整个村庄就像是个患了皮肤病的病人。
丁字路口街角的一栋二层民房里潜伏着德军。
当务之急是尽快除掉他们。
我们匍匐在地,院子里高大的树木挡住了视线,使得我们难以瞄准敌人。
德军从窗户开枪攻击,卷起了面前道路的尘土。
紧接着尖锐的呼啸声再次由远及近,身边的树蔷被炸毁,破碎的木片四处飞散,我赶 紧护住脸部。
街道边埋伏在草丛中的战友们时不时抬起头,用步枪奋力还击。
“必须攻下那栋房子,不然我们无法前进。
” 亚伦班长低声说道,同时向埋伏在对面的队友打手势。
这期间,虽然迫击炮排也在迎击,但由于庭院树梢的妨碍,无法击中敌人。
“行不通啊。
小鬼,你有手榴弹吗?” “有,长官。
多的是!” “看到右边墙壁塌落了一块吗?趁着对面那伙人吸引敌人注意的时候,我们从右侧的草丛迂回过去,沿着围墙接近他们,然后从墙壁缺口扔手榴弹进去!” 降落后的第一个白天,即六月七日,我作为G连的一名战斗人员,参加了昂戈维尔奥普兰攻坚战。
第一〇一空降师当下的目标是攻占降落地点西南方位的内陆大城市卡朗唐,他们等待“奥马哈”滩头的登陆部队会合,进行协同作战。
我们带着第一天的疲倦一大早被拎起床,听着军官的训斥加入了队列。
我所在的第五〇六团从圣玛丽·迪蒙出发后,沿着宽阔的大道朝西南方向步行进发。
途中支援了第二营压制维耶维尔,并将管理工作交接给后面来的步兵部队,接着继续向前行军。
前面就是圣科莫·迪蒙。
按照预定计划,我们本应在攻占该村之后横渡杜沃河,在今天之内到达目的地卡朗唐。
所以,原来我们并未打算到昂戈维尔奥普兰这里来。
然而有情报显示,在村庄的教堂里还滞留着两个美军医护兵和多个伤员,因此我们第三营急忙脱离大部队前来救援。
第三营的营长昨天不幸牺牲,队里又赶紧换上了新的指挥官。
夺取卡朗唐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一刻也不能耽搁,因此第五〇六团把在维耶维尔的战争中略有消耗的第二营作为辅助部队,让第一营走在前列,现在应该按照原计划前进。
我们第三营也必须速战速决,赶紧 追上大部队。
昂戈维尔奥普兰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从地理位置上看是在维耶维尔旁边,只要穿过一块平地,离伊斯维尔也不远。
将教堂滞留有众多伤员的情报带给团司令部的医护连中尉,应该就是大汗淋漓地跑过这块平地来报信的吧。
教堂就在眼前,从这里就能看到其高耸的屋顶。
但这个丁字路口在敌人的射程内,难以靠近。
第一次参加实战的我莫名地有些兴奋。
史密斯拉开步枪的拉机柄,装上新的弹夹。
而我从肩带上取下手榴弹,喘着粗气等待命令。
“喂,小伙夫,待会儿别吓得尿裤子了。
” “就你话多,史密斯。
” 从亚伦班长所指的墙壁缺口到这里目测有一百六十英尺。
我把手榴弹的拉环扣在手指上,一边仔细听着埋伏在对面的队友们压制敌人的声音,一边等着敌人打空子弹。
终于,德军的机枪声停下。
“快上!”亚伦中士大吼一声,架着步枪冲了出去。
我紧随其后,身后跟着史密斯。
头盔和身上的装备晃来晃去,我的呼吸十分急促,就像一匹赛马。
手中的菠萝状小型手榴弹会在安全拉环拔掉四至五秒后爆炸,但如果扔早了则会被敌人丢回来。
在还有七十英尺的地方,我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
我跳过残垣断壁,冲到坍塌的墙壁处,使劲把手榴弹扔了进去,然后立马顺着墙壁趴下身体。
几乎是同一时间,里面传来了一声闷响,墙壁猛烈地晃动起来,尘土和玻璃渣子从侧面和上面飞来。
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晃动刚停止,亚伦中士和史密斯就冲进建筑物内部,其他的队友也赶了过来,从正面开着枪掩护我们。
不久之后枪声停止,我直起上身,看到一个负伤的德国兵从炸毁的房门里出来,歪着身子拖着伤腿,摇摇欲坠。
我贴在墙上看着他有些不 知所措,这时尖锐的枪声突然响起,德国兵的后脑勺和前额鲜血喷涌而出,应声向前倒去。
我抬头一看,只见二楼窗户上架着枪口,是队友。
“哎,你能不能有点警惕性……” 回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通信兵温伯格已经站在了我的身旁,正用头和肩膀夹着通信器的听筒,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如果他是德国兵的话,恐怕我早就见上帝了吧。
我抬了抬头盔叹了口气,太阳已经西斜,把周围染成一片绚烂的金色。
第二天的六月八日,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登陆的装甲车抵达这里,在他们的大力支援下,占据昂戈维尔奥普兰的德军部队不得不缴械投降。
团长决定在这座村庄设置团司令部,我们征收了一些合适的民房后,将无线设备、桌子、打字机依次搬运进去。
战斗结束后的村庄,人声和马达声代替了枪炮声。
穿着深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和军官们行色匆匆。
蔷薇盛开的篱笆成了车辆通行的障碍物,被铲除后一把火烧掉了。
“啧,这手表是坏的。
没用的德国兵!” 几个队友开始搜罗起德国兵的遗物,走在前面的是把特意带来的星条旗披在身上的史密斯。
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一丝厌恶,转身去民房院子里吃中午的口粮。
一只白猫突然来到我身边,它似乎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
我给它扔了一块饼干,抬头看到对面开阔的空地上,G连的连长沃克正在检查德国兵俘虏的物品。
沃克连长身材高大,不苟言笑,是个不怎么表达感情的人。
军衔是上尉,年龄却不过二十五六岁。
栗色头发,发际线有些高。
作为一个指挥官不坏,但也不怎么好。
总的来说,他对上级非常忠诚,相比鼓舞士气,他更在乎怎么让手下完成命令。
连里面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那本来就耷拉着的八字眉会垂得更加厉害,哭丧着一张脸,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真的哭出来。
虽然并没有人见他哭过。
接受物品检查的俘虏们都非常服从命令,两手抱头,哪怕上衣口袋被翻得乱七八糟也沉默不语。
沃克连长的身后跟着米哈伊洛夫中尉和宪兵队的中士。
米哈伊洛夫中尉手中的冲锋枪锃亮,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即使那把冲锋枪立马喷出火焰把德国兵身体打个窟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因为在无法确保运输道路和战俘营的前提下,是不会留德国兵活口的。
“国际法”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恐怕只能在“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后才能考虑。
说实话我觉得这样并不好,但这件事上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蒂姆,人手不够,你来一下。
” 我回头一看,只见爱德正跨过栅栏向我走来。
我跟上爱德,来到了之前那个教堂。
正面的墙壁受到炮击已经坍塌,但整体来说没有大碍。
这是一个倒T字形的建筑,全由石头堆砌而成,没有钢筋,和我家乡那些气派的教堂比起来小巧而雅致。
主塔的屋顶呈梯形,蝙蝠状的三角形装饰附在两侧。
一只乌鸦落在屋顶,反射着阳光的羽毛呈现灰色。
教堂外面停着两辆救护车,伤员刚搬上车就立刻呼啸而去。
我们进入正面的院子后,看到包着绷带、正在输血的士兵在地上铺着的白布上躺成一排。
不断有被担架抬着的伤员从教堂里搬运出来,从地上的士兵身边经过。
我们进入礼拜堂,这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液的气味。
我用袖口掩住口鼻,环顾四周,看到不仅是排列整齐的木质长椅上,连通道上都躺满了伤员。
正前方是祭坛,两侧墙壁的小窗上嵌入了彩绘玻璃,照进来的阳关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颜色,将长椅上沉睡的伤员身上血迹斑斑的绷带染成柔和的黄色、绿色。
这里除了美军之外还有村民,甚至还有德国兵在接受治疗。
“怎么还有敌人?”。
我下意识地问爱德,但他直接走向了里面,似乎没听到我的提问。
旁边一个正在治疗小女孩的医护兵回答了我:“本来是不接受的,但是禁不住德国军官的请求。
” 这位医护兵个子不高,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
他的脸很短,平得就像被平底锅压过一样,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国字。
“可是我们现在能收留俘虏吗?就算……” 就算好不容易救了他们,最后他们还是可能被当作累赘而处死——这话到了嘴边又咽到了肚里,但是对方好像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听说俘虏营已经准备好了。
” 医护兵歇了口气,起身和我握手。
他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摸上去粗糙却又不失柔软。
“让你们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 “没事……你就是被留在这里的医护兵吗?” “是的,挺不容易啊。
外面是枪林弹雨,我们提心吊胆怕殃及这里。
虽然非常累,但是还得加把劲啊。
” 松手时我在想,如果是斯帕克在这儿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讲话那么刻薄,估计会一口回绝地说“给敌军治疗简直就是浪费”吧。
而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也会让这些德国兵自生自灭。
医护兵再次蹲下给小女孩进行治疗。
小女孩大概五六岁,太阳穴处缠着厚厚的绷带。
医护兵取下绷带给她重新包扎,她晃着小细腿,无聊地看着医护兵的肚子。
“死了两个了。
” “嗯?” “死了两个人了。
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德国人。
德国人昨天夜里从这里出去死在了后门。
室内的光线如果没有这么暗的话,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他一定是想回到同伴那里吧。
” 医护兵没有用“士兵”或是“军人”这种词,想必在他眼里士兵和平民都一样吧。
他的眼下有着重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起皮,说起话来嘴里也一股腥味,应该很久没喝水了。
我把挂在腰间的水壶解了下来递给 他,他直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喉结上下蠕动。
“我们治疗的人数不到八十人,所以相对来说死的人也少。
但老实说,我连死了的人的脸都不记得。
我们忙得焦头烂额,谁需要治疗,谁不需要治疗……我甚至不自信有没有给他们治疗到位。
” 医护兵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把水壶还给了我。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鼓励他几句,却又有些窘迫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喂,蒂姆,你来一下!” “抱歉,有人叫我……” 我逃也似的离开,走向了在祭坛前冲我招手的爱德。
另一个在教会实施救治的医护兵正在和爱德一起搬运伤员。
他灵活地避开躺在过道上的人,同时把需要立刻动手术的人、能暂缓治疗的人、看起来暂无大碍但需要立刻到军医处就诊的人分好类。
“咦……是谁移动了这里的伤员?”医护兵指了指留有血迹的长椅。
长椅下的石地板上还留着一大摊血。
爱德定睛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刚来。
” “也是,不好意思。
肯定是刚才有谁往外搬了吧。
好了,你在这儿等一下担架。
见到外面的医护兵后,麻烦告诉他们这个人要送到英国。
” 昨天,运输机开始在法国和英国之间往返。
乘船登陆的航空运输大队的人们临时铺设了应急跑道。
虽说是跑道,也不过是用钢板铺成的路。
这种钢板上全是洞,仿佛是用模具压完饼干后剩下的边角料。
有了这条临时跑道,就可以用运输机把重伤员运送到英国整洁干净、设备齐全的医院了。
这天傍晚,我们难得下厨做了饭菜。
野战炊事车已被送至昂戈维尔奥普兰村,农场里还摆着成排的铁质烤箱。
分配给我们的粮食有鸡汤罐头、数量极多的洋葱和土豆、炼乳和成箱的凝乳食品、不知道什么做的油、小麦粉罐头、调味料套装、碎青椒罐头、牛肉罐头、酥油、豆子,甚至还有从专门做面包的部队——面包中队拿来的长面包。
“今天的晚餐就吃牛肉杂烩、煮豆子、土豆汤还有长面包吧。
” 人人都退避三舍的厨房打杂工作交给了前天晚上嘲笑我们的轻机枪排。
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在烤炉底下塞入木屑,用火柴点燃后放入了燃烧炉。
我挺起身子,捶了捶因长时间弯曲而有些酸痛的腰,顺便环顾了下四周。
这么大的农场,连一只家禽也没,一眨眼的工夫已然变成了一个供给站的模样。
用竿子搭成的三脚架下挂着饮用水瓶,旁边是垃圾桶,几个洗碗用的铁皮桶并排放着,上面还冒着热气。
虽然仅第三营,步兵部队和补给队的士兵人数加起来就有近千人,但农场这么大,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也不是事事都顺心。
正当我信心十足准备动手的时候,一拿起平底锅,就发现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
我赶忙查看其他餐具,发现勺子和盘子上面也粘着一样的东西。
就连其他两个部队——H连和I连的厨具也都是脏的。
估计是上一次使用的人们留下的油脂和残羹没有清洗,一直放到现在,这会儿正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
“呕……” 我忍不住想吐,旁边的迭戈好奇地探过头来,同样也被熏得想吐。
爱德瞅了瞅我俩的狼狈模样,说道“给我吧,我去洗”,便爽快地拿走了没洗的盘子和平底锅,往洗碗处走去。
不过还不到三分钟,他就回来了。
“没有清洁剂,可能晚一点才送到。
实在没办法的话,只能用热水冲洗了。
” “那样会吃坏肚子吧!” 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向G连管理部长请求指示。
“这次是军需科失职,我会向上头反应。
格林伯格、科尔,你们先 去附近的农家看看能不能找东西清洗。
” 于是我把其他连的餐具也一并收进箱子里,抱着箱子和爱德出发去
找附近的人家。
但没想到的是,清洁剂这么难找。
爱德敲开了一个满是灰尘的旧宅门,一个满脸疲惫的老人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探出脸,只说了一句“没有”就迅速关上了房门。
还有一个留着卫生胡的中年男人指着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法语,一副要过来揍我们的样子。
我们仓皇逃跑,跑的时候锅铲从箱子里掉落,我连忙捡起,抖落上面的灰尘。
回头再看那户人家,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她留着光头,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连衣裙,都看不出她是个女人。
而刚刚的中年男人则站在门边哭泣。
“我们……是来法国救人的对吧?” 爱德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而他没有回答,只是摘下手腕上的表说道:“下次拿这个表试试看吧。
” 经过一处民房时,我们看到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上吊着一个士兵的尸体。
白色降落伞上的保护带被树枝勾住,紧紧勒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把他吊死在了树上。
头盔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样子。
他吊的位置太高,仅凭我们二人之力要把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尸体抬下来实在太难。
还是之后向负责登记死者的人报告吧。
“请问……”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条件反射性地拿起手中的步枪转过身去。
只见被夕阳染红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老婆婆。
女人身穿褐色裙子,身材偏瘦,细小的双眼看着我,双手紧张地放在胸前。
糟糕,似乎吓到她们了,我赶紧放下枪。
“Jesuisdésolé[19]……对不起。
” 她说完,摇晃着卷翘的短发,准备离开。
“啊!等等!” 我立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尝试说法语安慰她的情绪。
年轻的女人慢慢冷静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需要帮助吗?
”她用英语小声地问我。
她年纪跟我姐姐辛西娅差不多,看上去比姐姐更文静,也更内向。
“是的,遇上了点小麻烦,我们急需清洁剂。
” 我打开箱子,让她看里面脏兮兮的厨具。
此刻我开始后悔没有多学几句法语基础会话。
她做出洗碗的动作,对我说:“我家里,有,savon。
”。
“savon?啊……你说的是肥皂吧。
” 我们接受了女人的好意,跟在老婆婆后面,一起去她们家。
老婆婆身披黑色的披肩,佝偻着腰,明明看起来走得很艰辛,但手中的拐杖却十分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带动着她微微罗圈的腿,竟然走得比我们还快。
我们抱着沉重的厨具,加上身上的装备,才走了两三分钟就已经气喘吁吁。
到达她们家时,老婆婆回头看我们,皱皱的嘴唇露出得意的微笑,对着我们碎碎念叨。
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但感觉到她在嘲笑我们。
我有些不服气,解释道:“是这个箱子太重了!”不过老婆婆没有回应,径直往昏暗的屋里走去。
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她们的房子也铺满了褐色的瓦片,很是素朴。
庭院由栅栏围起,只是花坛里的花都枯萎了。
我们脱下头盔,穿过玄关,来到起居室。
只有两个人住,这起居室显得有些宽敞。
空气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奇怪的是来时我并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有鸡,却能够听到鸡叫声。
也许她们把鸡养在室内了吧。
屋内十分凌乱,桌上的盘子里还放着咬了一口的土豆。
沙发罩歪斜着,破损的沙发露出了内芯。
暗淡的白色墙壁上挂着照片。
照片里是两个黑发青年男子。
他们的眼睛不大,下巴也很短,像极了那个年轻女子。
大概是她的兄弟吧? 我一抬头,发现她不是很高兴地在等着我。
啊,糟糕,一不小心猜测起她的家人,实在是太冒失了。
我们来到了厨房。
贴着瓷砖的水槽前是一个大窗户。
由于没有玻璃,风沙都堆积在窗框上了。
我打开开关,裸露的灯泡没有反应,看来这里没有通电。
正当我奇怪着为什么灶台上的大锅被浴巾包裹着时,站在脚搭子上的老婆婆将锅盖打开,蒸汽从锅中飘散开来。
是一大锅的热水。
“正好水开了呢。
” 我用手肘顶了下一旁的爱德,示意我们很幸运。
然而,他却盯着翻滚的水面,说:“不,这一带应该没有供气。
大概是她们一早就用柴火煮沸了大量的水,然后做好保温。
这些热水对他们很宝贵,可不能浪费。
” 话音刚落,年轻的女子便给盆里接好的水兑上热水,又用手指从清洁剂盒挖了半匙左右的粉末加了进去,细长的指尖冒起泡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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