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信息,版权信息书名:连城三纪彦(全二册)

多少钱 5
作者:【日】连城三纪彦译者:吴曦 刘羽阳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目录CONTENTS 鼠之夜无颜的肖像 版权信息 书名:鼠之夜作者:【日】连城三纪彦译者:吴曦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日期:2020-06-01ISBN:978-7-5133-4026-
7 目录 CONTENTS 两张面孔1234567 来自往昔的声音12345 化石钥匙123456789 奇妙的委托1234567 鼠之夜二重生活替身 1234567魂断湾岸城1234敞开幽闭之门123456 两张面孔 电话铃似乎响了。
我拧紧水龙头,让水声停下,仔细确认声响。
尽管浴室门紧闭,声音很轻,但的确是电话铃声。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半夜两点——这时候会是谁打来的呢…… 在鸦雀无声的深夜一隅,那金属铃声听着就像一种未知生物的痛苦喘息。
我用毛巾擦擦沾湿的手,走出浴室。
隔着客厅门传来的铃声在昏暗的走廊回荡。
这栋屋子的二楼卧室与一楼客厅都装了电话,卧室的电话只有弟弟和十分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是完全私人用的。
想不出谁会打到客厅的电话上去。
电话不依不饶地继续响着。
我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提起了听筒。
铃声戛然而止,取代它的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是真木老师家吗?画家……真木祐介老师家吗?” 是个陌生的嗓音。
“我是新宿S署的人。
您是真木老师吗?” “是的……” “深夜突然来电很抱歉,是有关您太太的事情……太太的名字是不
是念‘qi’子呢?是‘契约’的‘契’字吗?” “是的。
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居然在深更半夜打电话来问契子的事。
更惊人的是,我显得格外冷静。
身处夜间的凉气之中,连心态也变得冷淡了。
“您太太现在是否外出了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用近似反问的含糊语气回应他:“唔嗯……” “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嗯,我没问她具体要去哪儿。
” 刑警的声音在听筒深处消失了片刻,之后再度响起。
“是这样的,新宿三丁目一家旅馆发生了杀人案,我是从案发现场打电话给您,被杀死的女子似乎是您的太太。
” “契子她?这不可能!” 我不由得怒吼般地大喝一声。
“因为被杀害的女子手上有一封要寄给您的信件……读过内容之后,看上去是您妻子写的……您太太出门时是不是穿着深蓝色结城绸[1]的和服呢?腰带是灰色的,上面有黑色四叶草的图案,只有一片叶子是粉红色的……”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确实是有一条那种图案的腰带……可是……” 听筒深处传来男人的沉吟声:“看来是您太太没有错了。
很抱歉,能请您火速赶到这里来吗?” 我已经不记得是何时挂了电话。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用震颤的双手按着听筒,像是惧怕那男人留下的余音。
也许是因为过于惊愕,意识融入黑暗中,变得稀薄,思绪也变成原地打转。
那个自称警察的男人最后匆忙说出的话语中,我只记得“从新宿御苑大门前数起的第三条路”这句,还有“帕德”这个闻所未闻的旅馆名。
“帕德”的发音怎么都听不清楚,我还反复问了好几次。
我本想这也许是个骚扰电话,但他的说话声背后的确传来了警笛与匆忙的脚步声,似乎飘荡着命案现场的气息。
但这是不可能的——契子在新宿的旅馆里被人杀害,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总之还是去现场看看为妙,这么一来就能轻松化开这个无聊的误解。
然而,身体却不肯随我的想法而行动。
我瘫在沙发中,任身体下陷,只是迷茫地望着墙上的画。
是一个女人的肖像画。
妻子契子——刑警方才宣称死亡的女人,她的脸在一片幽暗中如幻象般浮现。
说是脸,其实看上去更像是渗入墙壁的一摊污渍。
我全身发颤。
为了让手上的痉挛停止,我用全力握紧一只花瓶,朝肖像画扔了过去。
花瓶重重砸在画中女子的脸上,又掉落到地板摔碎了。
听到响声,我才回过神来。
玻璃花瓶摔得粉碎,而画中女人的脸庞却毫无变化,只有被水打湿的头发像活人似的扭曲起来。
但那张脸依旧纹丝不动。
不会有错,这个女人是绝对不会死的—— 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之下,所有记忆都回到了空荡荡的脑海中,我就像个初愈的失忆患者一样恢复了神志。
我将视线从画中女人的脸上移开,来到走廊。
走廊尽头的浴室还亮着灯。
我为该去浴室还是去二楼犹豫了一瞬间,双腿擅自选择了上楼梯。
这是今晚我第四次爬上这段楼梯。
爬上楼梯的第一扇门就是卧室,我也是第四次打开这扇门。
卧室里很暗。
门旁的开关一周前坏了,还没修好。
我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点上。
指尖的光芒让暗夜微微泛白,微弱的火苗照出乱糟糟的床铺和塞进壁橱的地毯上那熟悉的几何图样。
明明早已再熟悉不过,这奇妙的形状却让我辨别不出是几边形。
“不可能……” 我用不似自己的声音低声念叨。
契子在新宿一家我都没听说过名字的旅馆里被杀,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契子刚才还躺在这块地毯上呢。
是我杀的。
是我在 这间卧室里亲手杀死了她。
而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才刚刚将尸骸埋在后院,正在浴室清洗沾满泥巴的双手。
拿着火柴、融化在黑暗中的这只手上,还残留着掐住脖子时,妻子——契子身上最后的体温。
注释: [1]结城绸是一种高级丝绸。

1 四小时后—— 隆冬的黎明,我驾车疾驰在冻出一层白霜的高速公路上。
我正从新宿的案发现场赶往另一个现场,也就是位于国立市的家中。
晨光渐渐给周遭的景物描上一层轮廓,脑海中的混乱思绪反而愈加纠缠,成了一团暗影。
或许是同名同姓,又或许是持有妻子要寄给我的那封信的女人偶然被杀了——四小时前,我怀着这种乐观的心态从家里出发。
到达新宿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红色的霓虹灯管组成了英文店名“帕德”,那过分鲜亮的色彩反倒让旅馆整体显得昏暗。
这也是门口唯一的色彩,一眼就明白是那种旅馆。
一旁停着警车,大门口被媒体记者挤得水泄不通。
被誉为给战后绘画史涂上一抹独特色彩的知名画家之妻,在这种偏僻又淫靡的地方被杀,的确称得上是大丑闻。
闪光灯朝着我连连闪烁,麦克风蜂拥而至。
似乎是打来电话的那名刑警将我从旋涡中救出,领我去了现场。
现场位于旅馆四楼的四〇二室。
从踏入那房间的第一步起,我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乱。
房间的整
体印象与我自家的卧室——也就是我真正杀死妻子的现场堪称酷似。
尽管没有壁橱,但从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户大小,到窗帘与地毯的颜色,全都一样。
就算细节处有所差异,但当它映入我的眼帘时,真就仿佛是把我杀妻的卧室直接搬到了新宿后巷的旅馆中。
产生这种错觉可能是因为看到横陈在床上的雪白裸体的女子尸骸。
她的脖子上缠绕着束带绳[1],床脚边丢着一把沾有新鲜血迹的扳手。
刑警解释说,凶手是用束带绳勒死女子之后,再用那把扳手将其面部砸烂了。
当白布从尸体脸上掀开时,我不禁想吐,用手捂住了嘴巴。
并非是形如碎土的那张脸令人作呕,而是异乎寻常的相似感让我感到晕眩。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我在当晚的所作所为。
我在一小时前才刚刚用后院的泥土隐藏起来的罪行,居然在眼前得以重现。
我也是用束带绳勒死契子后,用扳手砸烂了她的脸。
“脸已经成了这样子……请问,能通过其他部分来判断吗?” 我只能回答她是我妻子。
身体的整体印象与头发的长度都与契子一致,脱在床脚边的和服与漆面手提包我也确实记得。
“这枚戒指是?” 尸体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底座是少见的十字形状,吸引了刑警的目光。
“是四年前结婚时我买给她的。
是我亲自设计,特地请人定做的。
” 刑警想把它摘下来,可戒指牢牢嵌在肉里,只是稍稍移动了一点。
指根处留下了鲜明的痕迹,说明死去的女子戴这枚戒指已经有些年头了。
于是乎,这个女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
完全搞不明白。
我走出家门,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驱车疾驰,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自己作案的犯罪现场。
几小时前那场令脑海中充斥着腥臭味的犯罪,像是被一面不可思议的镜子映照,我又站在了另一边的杀人现场。
“您看看这封信。
” 刑警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递来一个信封。
正面写有国立市的住址和我的名字,而背面只写了“契子”两个字。
透过笔迹也仿佛能看到契子的面容。
——我越来越不懂你这个人了。
假如真的不爱我了,为什么半年前在新宿偶然重逢时,你却没有视而不见呢?是因为同情吗?恐怕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两年前当你把“分居”这个词说出口时,就全结束了。
我本该早点认命的。
我会在两三天里给你寄离婚申请书。
信封上还贴着邮票。
看来她把信装在手提包中,是打算寄出去。
“从字面上来看,太太好像是打算和您分手吧……”刑警问道。
于是我把和契子之间的夫妻关系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和契子是在四年前结婚的。
契子比我小六岁,当时二十七岁。

是经历过一场热烈的恋爱后促成的婚姻,却在第二年产生了第一道裂痕,结果是分居两地。
我只是想留一段冷却时间,并不打算离婚。
一年半后,我们偶然在新宿的闹市区重逢,聊了和解的事。
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都在这段空白期中找回了对彼此的信赖,可再度开始同居后,相处得并不融洽。
一个月前,我们俩的嘴中都开始抛出“离婚”这个字眼。
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互相不理不睬。
昨天也一样,我白天出发去伊豆旅行,刚到伊豆的旅馆就发现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又回了趟家。
“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当时我妻子不在家。
” 我撒了个谎。
其实妻子晚上八点还在家,接着我杀了她。
亲手杀了她—— “关于太太与异性的关系,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跟我分居一年半的时候,契子在酒吧工作,也许结交了别的男性吧……说不定我弟弟新司会知道。
” “您弟弟?” “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性格挺不错的,有时候比起我来,契子更信任弟弟,和我闹了别扭也经常找他谈心。
” 刑警问了我弟弟的住址,记了下来。
据说嫌犯男子来到这家旅馆时刚巧是午夜零点。
他用鸭舌帽遮住眉眼,戴着墨镜,下巴藏在大衣领子里,让人看不清相貌。
他说“女人之后会来,先让我进去”,接着进了四〇二室,可半小时左右又单独出来了。
“女人不会来了,先走了。
”他留下这句话,付了房费便离开了。
觉得可疑的前台员工爬上四楼,进房间一看,就发现了女子的尸体。
女子没有经过前台。
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条紧急通道,警方推测女子是从逃生梯进入房间的。
时间只有短短的半小时。
男子一定是在女子进入房间并脱下衣物的同时,实施了他的犯罪行为。
“住宿登记卡上的地址和姓名都是编造的。
保险起见,我还要多问一句,零点左右时真木老师您在哪里呢?” “在家里睡觉。
八点回到家里之后,我想着再折返去伊豆太折腾了,决定第二天早晨重新出发——我也算嫌疑人之一吗?” “不,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要是您有在家的证据就更好了。
” “出版社给我来了个电话。
那家出版社主办的个展原定下周开幕,可因为一些差错有可能要换个会场,所以来电通知我。
刚巧就在零点前后。
找出版社的人确认一下就行。
” 出版社的职员还说“这么晚来电实在抱歉”,所以电话打来的时刻我记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在新宿这桩杀妻案中,我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从得出结论的瞬间起,我就决定将这具女尸认作契子了。
这场犯罪或许可以掩盖我真正所犯之罪——更何况,假如否定说这具尸骸不是我妻子,警察大概会去追查妻子的行踪。
这么一来,我埋在后院泥土下的真正的妻子尸体恐怕会被发现。
“我想再确认一下,这位女性确实是您太太,没错吧?” “确实是我妻子。
虽然脸已经成了这样子,但是……毕竟是夫妻,凭身体就能感觉出来。
”我回答道。
其实,半年前复合后,我一次都没碰过妻子的身体。
最后一次跟契 子发生关系已经是两年前。
经过了两年的时间,我对契子身体的记忆早已淡薄。
仅仅承认她是契子应该算不上做伪证。
这个女人的确是契子。
戒指、和服、书信上的笔迹,甚至连体态给人的大致印象都一样……可是契子只可能埋在家中的后院啊。
面部跟她一样被砸烂了,但尸骸理应被我埋入了土中。
“话说回来,凶手为什么要做出把脸砸烂这么残忍的事呢?”刑警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他的话刺进我的胸膛,仿佛我自己在被质问。
现在什么都别想,回家再慢慢思考吧,否则一定会闹出愚蠢的误解——我如此想着,一摆脱刑警就赶忙逃离诡异的凶案现场,猛踩油门,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赶回了家中。
打开客厅大门的瞬间,我就被壁炉台上那幅契子的肖像画吸引了。
我伫立着,视线久久无法从画中的面孔上移开。
“契子……”我面对画作呼唤道。
只有这幅画才是契子。
火焰的光照不到她,鲜红的夕阳为她染上了色彩。
她的脸微微转向一侧,躲避我的视线。
只有这个女人才是唯一确凿的、真正的契子。
现实中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契子并不是真正的契子——所以我杀了她。
我瘫倒在沙发上。
想喝口威士忌,往杯中倒酒时手却滑了一下,浑浊的液体从坠落地板的酒瓶中淌出。
出门前向画扔去的花瓶碎片,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细微的光泽。
茶褐色的液体像要把这些光泽都吞噬掉一样,漫延开去。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新宿陌生旅馆被杀害的女人会那么像契子,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那个女人就是契子。
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赤身裸体、沾满鲜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契子。
这么一想,尸体的特征与契子别无二致也解释得通了。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究竟杀了谁呢?注释: [1]指束紧和服腰带用的细绳。

2 “你心里总是有其他女人的影子,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你抛弃的。
” 两年前,当我突然抛出分居的提议时,契子就像当初邂逅时那样,眼睛略微转向一侧,如此说道。
性格刚强的契子会将我说的“想单独工作一阵子”曲解成爱情日趋冷淡,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的手颤抖着,将我递出的那沓钞票使劲儿一摔,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
从新婚时起,契子就怀疑我的心中还住着别的女人。
她认为我无止境地追求着并非契子的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也是事实。
在我心中的确盘踞着另一名女子,因此我无法去爱契子。
只不过契子并未意识到,我追求的是她自身的影子。
刚结识时,契子在一家小画廊里当事务员。
她那大得有些过分的乌黑眼眸,搭配厚厚的上唇,容貌非常不协调,甚至可以说与美相去甚远。
但当我在黯淡的夕阳下走进旧货店似的穷酸画廊,初次见到那张脸时,我发现那暗沉沉的脸庞正是自己长年追求的一种美。
以类似透纳《奴隶船》中如熊熊燃烧的红黑火焰般的大海为背景,一个女人的面孔也仿佛被烈焰灼烧——这便是我无意识中不断追寻的心像世界。
我感到一阵迷茫,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感动。
想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化作一种义务感,束缚住我,让我甚至无法发出感动的赞叹声。
简而言之,我并不是和一个女人,而是和绘画素材结了婚。
短短一个月后,我就意识到这桩婚姻是个失败。
住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契子是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女人。
作为一个妻子,她其实非常接近理想状态。
她有开朗坚韧的一面,料理起家事来也滴水不漏——但是,她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契子。
我所爱的契子,是必须被狂暴的火海所吞噬,是晦暗、神情涣散、只存在于阴影中的女人。
面对着画布,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我想画,但那份冲动在现实中的面孔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惯了现实中的那张面孔,曾经让我产生莫大感动、在一瞬间狠狠击中我心的那张脸庞变得日渐模糊。
假如没有契子的脸总在面前晃悠,记忆中黄昏的画廊里那个女人的阴暗眼神或许就能鲜明地重现。
我想与她分开也正是因为如此。
更何况,我身为一个画家,对契子容颜的欲火早在最初的一瞬间就已燃烧殆尽。
分居这个决定很明智。
与妻子分开半年后,我就完成了她的肖像画。
众人纷纷将其评价为我的最高杰作,买家纷至沓来,可我暂无将投入一切创作出的这幅画出手的意思,决定将它先在客厅里挂上一阵子。
刚完成肖像画那阵子,我本打算把契子叫回来。
可实际上,完成画作后,我对契子更是没有任何兴趣。
画完成之后,素材便毫无意义。
留法时期,我曾在巴黎的旧货市场见到过据称是战前著名画家罗杰·加尔拉斯用作静物画素材的盘子。
那个盘子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加尔拉斯的灵魂仿佛夺走了盘子的存在感,只留下一件龟裂、陈旧、毫无意义的劣质物品。
盘子标价高达二百六十五法郎,像是在亵渎加尔拉斯的画,我甚至感到了几分愤怒。
契子的存在也如同那个盘子,从肖像画完成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半年前,我们在喧闹的大街上偶然重逢了。
她伫立在人潮中,那一瞬间的冲击令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让我吃惊的并非预期之外的重逢,而是一年未见的妻子,容貌上有了太多变化。
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看到了她的脸。
正与女伴嬉笑的契子一认出我,惊讶的表情就凝固了,眨眼之前那粗俗的笑容像污渍一样残留在脸上。
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辗转于两三家酒吧,她容貌上的剧变或许是因为全身沾染了夜场的浊色。
她打扮入时,身穿和服,化着卖弄风情的妆容,若是他人看来,或许还能感受到不同于往日的华美。
然而,我那幅肖像画中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即便站在闹市之中,契子的脸也让我体会到目睹加尔拉斯的素材盘子时的心寒与愤怒。
我能感到自己的画已经吸走了契子脸上的全部生命力,剩下的甚至不配称作脸,只是几根线条的低贱几何图案。
即便如此,我仍旧向丝毫不念旧情的契子提出“重归于好”,纯粹是 因为面对一个因画作而成为牺牲品的女人时,我输给了寻常的同情心。
那真是大错特错。
正如同在新宿被杀的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契子的女人——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在人潮之中应该立刻转过脸去的。
重逢一周以后,再度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第一眼看到客厅中的肖像画的瞬间,似乎就想通了一切。
我的爱只奉献给了画中的女子,我心目中唯一的契子就是肖像画中的女子。
两个月之后,契子会时不时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瘆人地一言不发,只是淡然地注视着画中的女子。
明明是我提议复合的,却比过去对她更冷漠,这或许让契子的精神都发生了病变。
我也一样,看到契子凝视画作的眼神,就会产生一种病态的恐惧感。
她那笔直投向画作的炽烈视线,仿佛在将自己的生命力从画中再吸回来。
在我看来,契子正从画上将我的艺术一点一滴地剥夺走。
今晚,在我实施谋杀的同一时刻,契子化作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陌生的凶案现场。
然而,其实从很早以前,契子就早已是两个女人了。
肖像画中的契子与现实中的契子——我从那时起就将两个女人混淆了起来,契子也开始将画中女子当作现实来看待。
她显然对夺走爱情的女子投去了嫉妒的视线。
我与契子,再加上画中的女子,三人的诡异同居生活持续了四个月。
表面上风平浪静,脸上各自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安然神情。
骤变始于前天。
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俩在客厅拌起嘴来,吵着吵着,契子忽地抓过身旁的水果刀站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想要向我挥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契子死死盯着的是画中的女子。
“你跟我结婚,全都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个模特儿而已。
我只是你用来完成作品的工具。
” 契子挥刀向画而去,我从背后扑向她。
“住手!这画的不就是你吗?” “不对,这不是我。
你爱的是这个女人。
我总是被丢在这个女人的阴影里,你甚至连我还活着都忘了。
” 契子拼命反抗我的阻挠,奋力挥舞小刀,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力道异常之大。
我扭过契子的手腕,将刀从她手中打落。
契子“哇”地放声 大哭,瘫倒在地板上。
昨天下午,我出发前往伊豆,一是因为妻子的亢奋之情已经平息下来,二是因为这是一趟已计划多时的旅程,便照常出行了。
可我一离开东京,就为妻子在前夜的行为担忧起来。
契子会不会趁我出门将画毁掉呢?不,也许此刻她已经像昨晚一样紧握小刀,正要对画中的女子痛下黑手——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如芒刺在背。
结果,刚到达伊豆,又立即折返回东京。
到达家中的时间是八点。
一进玄关,我就听到契子在二楼卧室中打电话的声音。
“已经彻底完了。
还是抓紧时间分手吧。
” 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可我没心思去管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我把手提包丢在玄关,连鞋子都没全脱就冲向客厅。
画暂且安然无恙。
我长吁一口气,坐上沙发。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
掉在地板上的小刀。
就是契子在前一晚挥舞过的那把刀。
契子应该早就把刀收起来放回了厨房,可它再次出现在客厅的地板上。
契子在我离开之后,又再度握刀与画中的女子对峙过。
刀刃上泛出的锐利光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契子对一个女人存有杀意,不由得松开了捡起刀的手。
我缓步上楼,去往卧室。
那一刻,卧室里一片昏暗。
只有窗外透进的些微光亮勉强勾勒出站在电话机旁的女子的轮廓。
电灯开关一周前就坏了,还没修好。
是我故意弄坏的,因为在卧室里贴身看着契子的脸让我痛苦欲绝。
契子的心情想必也与我相同。
我们俩这几天都是在黑暗中背对背睡觉的。
“在给谁打电话呢?” 我提了个无意义的问题。
面孔几乎完全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都没回答,恐怕是因为我突然回家让她很惊讶吧。
只看得到轮廓、颤动,听得到喘息,我们俩面面相觑了好几秒。
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床上摸索了几下,偶然间碰到了一条绳子。
这是什么绳子呢?我边想边用力抓起它。
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心头,我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推动,扑向黑暗中的女人,浑然忘我地将手握的绳子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响彻黑夜的尖叫声并非来自女人,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中挤出来的,这才松开了双手。
女人的身体倒在了夜色深处。
然后我立刻下了楼,从后门前往车库拿到扳手,又再次进入卧室。
这段过程的记忆已经十分混乱,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只能说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展开了行动。
好似在梦中,或是在他人的意识中。
高举扳手朝着融化在黑暗中的女人的脸砸去时,我想到的是那个盘子——在巴黎旧货市场偶遇的、加尔拉斯用于作画的龟裂盘子。
这一回是真的不得不砸个粉碎了。
仅此而已。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握着扳手,瘫倒在女人的身体上。
仿佛有一连串粗野的心跳声从本应彻底毙命的女人胸口传来,我没有立即离开她,而是抱紧那身体,久久不愿松手。
黑暗之中又传来“嘟——嘟——”的单调声响。
在勒住她脖子的时候,不知是她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将电话听筒撞了下来。
我心中只有惊诧。
在触摸到床上的那根绳子前,我从未知晓自己是那么强烈地憎恨着契子、憎恨着她那张脸。
我承认与契子结婚以来就觉得她的脸很碍眼,但未曾想这四年里,我的身体中潜藏着如此剧烈的怒火、厌恶与杀意,甚至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疯了的或许是我才对。
我划亮一根火柴。
小小的火焰在一瞬间照亮她,又消失了。
那已经无法称之为脸,就像破碎的陶器一样,在地板上隆起一小堆。
就在这个瞬间,我察觉到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是束带绳。
当一切再度被黑暗笼罩之后,那张脸上红与黑微妙混合起来的色彩,仍残留在我的脑海。
我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要将那种颜色画出来。

3 接下来我再次从车库取来旧车的罩布和绳索,在黑暗中将女人的尸体包裹起来,拖下楼,搬运至后院。
正当我拖着尸体经过客厅的时候,微微敞开的门缝中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缓缓叹了口气,将尸体留在走廊,进入客厅接了电话。
“大哥?”是弟弟新司打来的。
“嫂子呢?”“契子出门了——有什么事吗?”“那就不打扰了。
”弟弟挂了电话。
这时是九点左右,过了三小时后,出版社打来了电话。
再两小时后,警察打来了电话。
也就是说,昨晚有三通电话打来。
出版社来电时我正忙着挖坑,模糊的铃声从敞开的后门传出。
而警察来电时,我已经将尸体掩埋,完成了所有善后工作,正在浴室里清洗沾满泥土的身体。
弟弟的这通来电将我稍微拖回到了现实,之后的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关键问题在于那之前的情况。
卧室中一片漆黑,我一次都没看清她的面孔。
不,只有一次看清了,是我点亮火柴时,可那时她的脸已经被砸烂了。
我将黑暗中的女人认作契子,依据仅仅是从伊豆返回、冲进玄关时,听到从二楼传来的电话交谈声。
我记得对话的语句,却无法肯定那是否真是契子的声音—— 因为当时满心惦记着肖像画,立刻就冲进了客厅。
我是不是纯粹因为“家中有女人在”,就无意识地将她误认成契子了呢? 只是有个女人在家,其实无法断定她就是契子。
与契子分居的这一年半里,我和许多女人交往过。
我对契子并无爱,没有女人陪伴的空窗期也确实挺寂寞的。
我交往的大多是模特儿或是酒吧女招待,也曾把好几个带回过家里。
其中甚至有我考虑过再婚的对象,还把家中的钥匙给了两三个人。
有的女人会擅自进来,边冲澡边等我回家。
再次和契子同居之后,我就和那些女人撇清了关系,但这些女人里难保不会有一个喝醉了,把我与契子复合的事抛在脑后,擅自跑进我家里来——听上去很异想天开,但本应被我杀死掩埋的契子却在同一个晚上成了另一处凶案现场的尸体,这件事才更加异想天开呢。
我杀死的会不会是另一个女人呢?而契子在我从伊豆回家时会不会已经外出,与某个人碰头,接着去了那家名称怪异的旅馆呢—— 但是这么想的话仍然存有疑问。
为什么在新宿旅馆杀死契子的凶手会砸烂了她的脸呢?他是跟我一样用束带绳勒杀之后,又跟我一样用扳手去——扳手? 我走出客厅,上楼进入卧室,晨光照亮了我昨夜残杀一名女子的房间。
追溯记忆源头,还记得女人的尸体应该是横躺在靠近房门的地毯上,就在那怪异的几何图案之上。
可此时这里丝毫没有昨晚作案的痕迹。
昨晚,警察打来电话之后,我害怕刑警找上门来,就打着手电筒,将地毯上残留的血迹仔细地擦除了。
只要查得仔细一点,还是能查出血迹,但乍看一眼肯定是分辨不出的。
昨晚发生的事仿佛是一场梦。
房间里寂静无声。
扳手也不在。
印象中,我心想留下带有血迹的扳手会很危险,便在用汽车罩布包裹尸体的时候一起打包进去了。
可这些细节不管我多么努力回想,都无法下定论。
束带绳也一样。
看到缠绕在新宿女尸身上的束带绳时,我觉得跟自己用于勒杀的绳子是一样的,但其实我只是在卧室划亮火柴时见过一瞬而已。
我总觉得颜色也是相同的,可或许只是因为新宿凶案现场与卧室的情况过于相似,令我产生了错觉。
依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越思考越搞不清楚。
只不过,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的头脑还是倾向于认为在新宿被杀的女人才是契子。
那么我就是在卧室中杀死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电话响了。
警方应该不知道卧室电话的号码,大概是弟弟打来的吧。
“大哥?” 果然如我所想,是弟弟的声音。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刚才警察打电话来,说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
我这会儿先去警察局,接着到你那边去一趟。
” 新司匆忙地抛下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弟弟要来——不,警察当然也会来的。
有必要再确认一次是否有犯罪痕迹残留。
警方应该不会在这里采集犯罪线索,他们尚未察觉这间屋子是另一处凶案现场,还有一个女人被杀。
不过,万一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让警方产生疑心就不好了。
还是得加倍警觉。
我仔细地环顾卧室,又一处不漏地检查楼梯与走廊是否有血迹残留,一路来到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不过是车库再加红砖墙围起来的一小片空间。
阳光洒在车库附近的地面上。
那刚好是我昨晚埋下尸体的位置。
填埋完之后,我又把泥土推平了好几回,所以即便在此刻冬日清晨透彻的阳光中,不刻意去分辨,是根本看不出翻过土的痕迹的。
一点痕迹都没留,我总算放心了。
但与此同时,我又因为一点痕迹都没留而感到几分不安。
晨光与昨晚的黑夜共同将暗中发生的犯罪消除了。
一切都像是一个谎言。
不论是这片土地下埋着一具女尸,还是我昨晚杀死了那个女人,都显得很不真实。
不,杀人应该是真的吧。
只不过,那是否真的发生在 这间屋子里呢……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全都是我的妄想呢……我杀死契子的场所会不会是新宿的那家旅馆呢……将契子带去名称古怪的旅馆、勒死她、砸烂她面孔的墨镜男子,会不会就是我呢……
4 十点弟弟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埋进双手间,做出一副哭泣的模样。
居住在涩谷的公寓中的弟弟在新宿警署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讯问,然后驱车赶来。
“那就是嫂子……不会有错的。
” 弟弟嗓音低沉,说道。
并像是有样学样,也把脸埋在双手间,垂头坐在沙发上。
突发的凶案让弟弟惊惶失措,但他的装束如常,丝毫不见凌乱。
他大学一毕业就在现在所在的证券公司工作,十年来兢兢业业地夯实人生地基。
而我是个画家,整天面对画布,过着自由奔放的生活。
我们在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截然相反。
弟弟三十二岁,依然单身。
我只要见到有点顺眼的女人就会立即发生关系,弟弟对异性之事则非常谨慎。
当然,他也曾交往过两三个女人,但当他发觉对方并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时就会马上终止关系。
他绝不会像我那样,仅凭冲动就去跟女人上床。
做一个宏大的梦,因为其过于宏大而败退,于是再做一个更大的梦,这便是我自我毁灭般的生活方式。
有时候,脚踏实地生活的弟弟甚至让我感到羡慕。
相比我而言,契子也更信任弟弟。
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有烦恼的时候反倒会去找弟弟商量。
半年前的复合她也是在听取了弟弟的意见后才最终决定的。
“尸体右腿上有块瘀斑,那是四天前我来这里时,嫂子撞到茶几的边角撞出来的。
” “四天前你来过这儿?” “是啊。
嫂子突然把我叫来……就是你回家很晚的那天。
因为太晚了,我只留下来吃了顿晚饭,没等到你就回去了。
” “契子当时告诉你的事你跟警察提过没?” 契子在四天前把弟弟叫来,肯定是打算谈谈跟我之间的问题。
那么契子当时一定会提及肖像画的事。
我们俩关系不和的情况警方已经知道了,倒也无所谓,但我不想让警方知道肖像画的事。
然而弟弟露出讶异的神情说:“嫂子什么都没说啊。
那天晚上她只是说做了两人份的饭菜,可大哥你回家会很晚,问我要不要来吃晚饭。
看嫂子的心情和脸色都挺好的,我还心想你们俩处得不错,可以放心了呢。
结果,昨天她突然又打来电话……” “昨天?契子给你打电话了吗?” “是啊。
” “大约几点?” “我记得是八点吧,晚上八点……突然间哭哭啼啼地说要跟大哥你分手。
” “契子是从哪里打来电话的?” “我以为是从这边打来的,但似乎不是。
电话中途突然断了,于是我就重新拨了你家卧室的电话,但电话听筒好像没挂好,怎么都接不通……然后我就打了这个客厅的电话嘛。
接着大哥你说她出门了。
那嫂子一定是从外面打的吧。
” “那通电话里——新司,契子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这句话呢?‘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分手吧’……” 弟弟诧异地望向我。
“是啊,的确说了这句话……但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这一阵子,契子就像口头禅似的,翻来覆去说这句话……”我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蒙混过关。
这一刻占据我脑海的只有一个想法——如此看来,她果然是契子。
身处漆黑卧室的女人……我所杀死的女人,果然就是契子。
可这样的话…… 我的脸色骤变,但新司一定理解成了另一层含义。
“昨天那通电话我没跟警察说过。
实际上,直到警察给我看嫂子包里的那封信之前,我对你们俩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对警察说些什么呢?” 弟弟直勾勾地盯着我,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
“唉,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呢……事实上,说是我杀了契子也一点都不奇怪。
” “可警察说过你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昨晚十二点左右,也就是嫂子在新宿遭人杀害的时刻,据说出版社的人给你家打过电话。
警察去出版社确认过,应该是确有其事。
” “可是我不想继续承受那怀疑的眼神了……警方有没有问过你契子的异性关系?” “问了……我回答说她没找我聊过这方面的事。
” 新司微微低头。
我觉得弟弟知道些什么,但故意瞒着我。
然而他面无表情,我无法看透真意。
跟喜怒形于色的我不同,弟弟不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的神情。
“不过凶手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呢?” 弟弟含糊地嘀咕着,视线忽地转向契子的肖像画。
他所谓“残忍的事”,应该是指凶手将尸体的面部砸烂吧。
他大概是想到了那场面,才看了肖像画一眼。
面对弟弟那如同透过显微镜观察似的冰冷眼神,我感到一种已全部被他看穿的惶恐。
“我有点困了。
要是警察过来,再把我叫醒吧。
” 和弟弟聊天实在太难熬,我留下这句话就回了卧室。
一关上房门我就蹲下来查看地板。
在警察来之前,我必须再检查一
次地毯上有没有留下血迹。
凑近地毯的双眼却捕捉到了另一件东西,并非血迹。
我方才压根没注意到,它就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掉落在西式壁橱与日式壁橱之间窄小的缝隙中。
我把它捡了起来。
一瞬间,我的背后冒起一阵恶寒,又把它丢了出去。
掉落地面的它仿佛隐身于地毯的图案之中。
我后退一步,依然凝视着它。
是戒指。
翡翠镶嵌在十字形状的白金底座上,与深深嵌入新宿女尸手指的戒指一模一样。

5 我倒在床上,堕入睡眠。
梦中有一扇白色的大门,我手上有两把钥匙。
我试着分别插进锁孔,可都打不开门。
我的大脑在梦中也是一片混乱。
我窥探锁孔——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那黑暗就好像我用火柴照亮女人最后的容颜时看到的一样,显出红与黑融合的怪异色泽。
我被弟弟晃醒,睁开了眼睛。
大概睡了一小时,过短的睡眠时间让双眼红肿。
我惺忪地走下楼,在新宿见过一面的刑警与几名警员来了。
一瞬间我还以为要被逮捕了,不禁后退一步。
“以防万
一,我们想取一些您太太留在屋子里的指纹,看看跟尸体的指纹是否吻合。
” 我在心中大吼一声,还有指纹!的确,只要调查指纹,就能明确判定在新宿被杀的女人是否为契子。
我想搞清楚状况,可万一指纹结果说明新宿的死者并非契子,我该怎么向警方解释契子的去向呢?又一阵不安向我袭来。
弟弟也在新宿警署指认尸体就是契子,假如真是这样,我入睡前在卧室里找到的翡翠戒指又该作何解释?那一定是我与女人在黑暗中推搡时从她手指上滑落下来的。
还有契子给弟弟新司打去的那通电话—— 在我尚且沉默无言的时候,警员们已经开始在家中各处扑打白粉了。
刑警靠近肖像画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不过刑警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却伸向了摆在壁炉台上的大青瓷壶。
就在这时,新司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嫂子碰过那个青瓷壶,就在四天前我来这里时。
因为光线的问题,壶看上去像是裂了一条缝,她很担心地翻来覆去检查过一通。
” 刑警的眼神像是要把那个瓷壶表面来回舔舐一遍,接着他又叫来了一名警员。
他们似乎从壶身上采集到了相当清晰的指纹。
不光是指纹,为了调查契子的异性关系,他们还把家中属于契子的物品都查了一遍,待了两小时左右才离开。
走出客厅时,刑警盯着我给他的那张契子新婚时的照片。
他忽地抬头,视线从照片移向墙上的肖像画。
“那幅画上的人也是您太太吧——那是哪年的相貌啊?”他问道。
“和您手上的照片差不多时候。
” “是嘛。
我觉得跟照片上长得不太一样啊……” 刑警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仿佛尖针一样刺穿了我的胸膛,血色逐渐从
脸上消散,我目送着刑警的背影远去。
把警员们送出家门的弟弟不知何时又在大门口应付成群的记者。
“大哥身体状况不佳,无法回答问题!”他说着把玄关大门牢牢锁住。
即便如此,门铃声还是不绝于耳,在家中回荡。
我按住双耳,抱头坐下。
“大哥——” 弟弟的喊声传到了耳畔。
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弟弟那张脸凑近到都快碰到我脸上了。
“我实话实说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警方,刚才想跟你说的,却没说出口。
”他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把嗓音压低了几分,“嫂子其实有男人了。
” “契子吗?什么时候的事?” “和大哥你结婚前就有了。
因为跟你结婚,嫂子一度跟他分手,可才过了半年左右就又回那男人身边去了。
听说那男人被来路不明的女人 钓上钩,很缺钱。
为了谋财,他又强行和嫂子发生了关系……我还听说那女人在勒索他。
” “契子身旁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男人啊。
”【更多好书分享 bo oker113】 真是令人意外的事实,但也在情理之中。
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把契子放在视野之外,契子在我的视线死角中做了什么,我一次都没关注过。
“嫂子经常找我商量事情,聊的也并不是大哥你,而是那个男人的事。
但我对详情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也……嫂子是主动找我商量的,关键信息却一点都不肯透露。
我曾提出见那人一面,做个了结,可嫂子却说不方便让我们见面,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 “她和那男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最近吗?” 新司摇摇头。
“这我不清楚。
半年前,你们刚恢复同居时,她说过和那个男人已经彻底一刀两断了……可是这次的凶案发生之后,总让人觉得还藕断丝连啊……” “为什么没告诉警方呢?” “考虑到你的立场,我觉得还是不说比较好。
毕竟嫂子一直在背叛你。
我建议今后也不要跟警察提那个男人。
假如他真的是凶手,警方查案的过程中他自然会浮出水面……万一怀疑到大哥你头上来,我当然会说的,可你现在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就……” 我默不作声。
那个男人很有可能是凶手。
如果契子跟那种男人交往,那么在新宿猥琐旅馆中被杀的女人就越发像是契子了。
但是,假如这样的话…… 同样的疑问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个圆环,一个劲儿地空打转。
我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想不下去了。
于是我选择回卧室再睡一觉。
警方是在两小时后打来电话的。
接电话的是新司。
新司像在模仿刑警似的,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向躺在床上的我转达:在我家中采集的几组指纹,跟新宿的受害人指纹完全一致。

6 新司七点过后没多久就回家了。
他很担心,本打算住下来陪我,但我强行把他支走了。
我实在是想一个人静静。
“你明天早晨再来吧。
我今晚只想多睡会儿。
”我说。
新司直到关上玄关大门的那一刻都在担心着我。
“什么都别担心,好好睡一觉。
大哥你有不在场证明,不会有事
的。
肯定是安全的。
” 我道完谢关上门,又回到卧室,躺倒在黑暗中。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家中仅我一人,寂静化作重压,我眼睛一闭上又立即睁开。
尽管明白再多想也是白费功夫,我仍然试图让脑袋转起来。
弟弟说得没错,既然新宿那具尸体的指纹与契子的吻合,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场证明——然而,既然如此,我昨晚在这间卧室中杀死的女人又是谁呢?我痛下杀手的对象也很明确,就是契子。
在我行凶之前,契子确实曾在这间卧室给弟弟打过电话。
况且,倒在房间中的女人手上还戴着翡翠戒指…… 也就是说,在死亡的瞬间,契子变成了两个人。
我亲手杀死并埋入土中的契子将在家中断送的生命再度凝结成一道暗影,旋即出现在旅馆的四〇二室中。
昏暗的房间几乎与昨晚别无二致。
恐怕时刻也相同。
从背后的窗口射入微弱的亮光,眼前仿佛站着一个与昨晚相同的女子的身影。
我站起身,靠近浮现在窗边的女子的幻影,摆出要偷袭的姿势。
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她的气味、身高、发丝的软硬程度、透过和 服触到的肌肤触感,什么都回想不起来。
当时将绳索缠在她脖子上并用尽全身之力来拉扯的自己,此刻感觉恍若另一个人。
我甚至连契子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都想不起来。
她的发型、她的肌肤也一样,记忆一片模糊——飘浮在黑暗中的就只有肖像画中女子的面孔。
她不是契子,而是在黄昏中的那间画廊里,美神向我展现了短短一瞬间的、不存在于人世的一道倩影。
我怎么都想不通,可我仍然无数次扑向黑暗中的幻影。
我多想抓住那幻影,把她的脸拉到亮光下照个清楚。
楼下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刚下楼推开客厅的门,铃声就断了。
一走进客厅,视线就不由得被墙上的画所吸引。
画中女子的面容今晚看来依旧完美。
只有走廊的灯亮着,昏暗让女子的眼神越发空洞,迷离地注视着我。
我是契子——她如此向我诉说。
你杀死的人与在新宿被杀的人都不是契子。
只有我才是契子。
她的声音穿透耳膜,在我的大脑中回响。
我不由自主地站到沙发上,双手抓住画框用力摇晃,像是要把无端的怒火都倾泻出来…… 画框从墙壁上脱落,在空中转了两圈,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摔在地板上。
玻璃裂开,裂痕也让女子的脸碎了。
二百六十五法郎的盘子——我亲手砸碎了那个盘子,事到如今却后悔了。
我拼命捡起粉碎的破片,想让它恢复原样。
我曾经那样厌恶契子的面孔——不是画中女子,此时却多想再次见见真正的契子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如果能再见一次她的面孔,让我将肖像画剪得粉碎也在所不惜。
画中女子对此刻的我来说已毫无意义。
她的确拥有完美的线条与色彩,可终究也只是线条与色彩。
她既无法拯救现在的我,也无法给予我有关悬案谜团的丝毫线索。
倒不如说这幅画才是一切的开端。
我是契子。
即便坠落到地板上,画中女子仍然用傲慢的嗓音呐喊着。
我的手不 受控制地拾起一片玻璃碎片,狠狠地向画上的那张脸刺去,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就如同我昨夜朝着黑暗中的女人的脸挥下扳手的瞬间一样,所剩的唯有空虚。
画中女子的面孔被割得粉碎,不一会儿,从切口处还淌出了血液。
那当然不是画布在流血,而是从我手上滴落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将沾满鲜血的玻璃碎片扔开。
这一定是契子在对我复仇。
因为区区一幅画而被残杀且脸孔被砸烂的契子,为了让我亲手将画割碎,死后将自己的分身送到了那家旅馆的四〇二室。
我撕下一片桌布缠在手上。
一点都不疼。
我已逐渐疯狂。
就在此时,电话又响了。
我用左手提起听筒。
“是老师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粗哑、低沉又轻微,只能听出是个男声。
“我是昨晚和您在新宿见面的出版社的人。
按照您当时所拜托的,
今天早晨刑警来的时候我回答说零点往老师您家里打过一通电话。
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我沉默不语。
“是老师吧?” “你是谁?” “都说了嘛,是昨天晚上八点,和您在新宿见过一面的出版社的人……是老师您拜托我们制造不在场证明,才——” “你在说什么呢?你当时是真的打来电话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我放下了电话听筒。
这很有可能是某种陷阱——这样的想法隐约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可
我还是死心地摇摇头。
陷阱?有谁会给我下如此荒唐的陷阱?再说了,根本没人能布下如此匪夷所思的陷阱。
假如这真是某人布下的陷阱,也必须是对我昨晚的行动知晓得一清二楚,甚至比我还熟知的人。
不存在这号人物。
不,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对我昨晚的行动无所不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
这是我给自己布下的陷阱。
这么一想,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
刚才电话里所说之事是事实。
昨晚我根本没有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证据就是我想不起是谁打来电话的。
零点根本没有电话打来,那不过是我在事后捏造出来的如梦似幻的空想。
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午夜零点正身处新宿,并杀害了契子……八点时我不在这间屋子里,当然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杀过人。
那一刻我恐怕身处新宿,在淫靡的红灯区委托刚通过电话的那个人制造不在场证明。
接着我就去了那家旅馆。
我把帽子压低,领口竖起,还戴上了墨镜……墨镜? 瘫在沙发上的我伸出手捂住嘴,止住了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的叫喊声。
就在我面前的地毯上,破碎的肖像画画框旁边,躺着那副墨镜。
不光有墨镜,还有鸭舌帽、大衣、沾满血的衬衣……我这才明白,那些东西原本都藏在墙上的画框背后。
随着画框坠地,它们也跟着掉落在地板上。
毫无疑问,我是在新宿杀死了契子,此刻我正沉默地俯视着满地的证据。
一股寂寥之感不经意间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笑。
从零点在新宿杀害契子那一刻开始,今天整整一日,我都在现实与空想之间彷徨。
我所经历的最后一段现实,就是凌晨两点警方打来的那通电话。
在新宿杀害了契子之后,我回到家中,恐怕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迹而进入了浴室。
然后感觉到电话响了。
我关上水龙头,让水声静止——接着,我的空想闹剧就开演了。
恐怕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新宿杀害了契子,还将她的脸砸得稀烂吧。
在新宿被杀的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而我恐怕想自我欺骗,想藏起这段记忆。
我在脑海中捏造出一个在家中杀死契子的虚构故事,编排出一幕空想的闹剧,并对此深信不疑。
我在家中杀死了契子,所以没有在新宿行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将自己的空想打造成了现实中所犯之罪的不在场证明。
我在玄关处听到契子打电话的声音——这也不过是今天听弟弟提到之后又追加了一层空想。
今天早晨在卧室一角发现的翡翠戒指也一样…… 我精疲力竭,心神混乱,真的快疯了。
昨晚我在这间屋子里杀死了一个女人这件事究竟是现实还是空想?确有一条途径可辨明。
尸体。
证据就是我一心认为埋在后院的尸体。
假如一切真的只是空想,那么后院应该根本没埋尸体。
我像被鬼附身似的穿过走廊,打开后门,来到了后院。
灯光透过浴室的窗户照在那片空地上。
也不知是空想抑或现实,总之我还记得是从光照处的右侧开始挖土的。
我从车库取来铲子,沿着光与暗的交界处,用力插下一铲。
我从疲劳的身体中挤出最后几分气力,不停地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体内的力量。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投入地挥铲挖掘。
不知过了多久…… 坑已经足够深了。
我的身体被泥土和黑暗所遮蔽。
我抛开铲子,双手在泥土中摸索。
没摸到任何东西,泥土空洞地从指间滑落。
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没有尸体——这是从开始挖坑时就已预料到的事。
一切都是空想。
我没在这间屋子里杀死过任何人,也没将谁的尸体埋在后院的泥土下…… 奇怪的是,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从昨晚踏入新宿案发现场第一步起就折磨着我的混乱感一扫而空,我的身体就如同这个坑一样,化作空无一物的黑洞。
我感觉到强烈的疲倦,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缓缓接近坑洞,在坑边站定。
有个人影。
我从坑底抬头仰视,人影显得格外高大。
似乎是个男人。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明白了,我想,这或许也是我空想的产物。
人影的手微微一动,发出了细小的声响。
是擦了根火柴,火光只照亮了他的手,那男人看来是想凭借火光确认坑中的人究竟是谁。
男人没把火熄灭就将火柴梗丢进了坑里。
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几次,星星点点的火光洒在夜幕下泥土遍身的我身上。
抛出最后一道火光后,男人原地蹲下,冷不防地向我伸出手,像是要将我从坑洞中营救出来。
“大哥……” 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回响。

7 嫂子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想单独谈谈”的时候哭得很厉害,嘴上说着“我现在就去找你”,却怎么都不肯挂电话,她似乎是哪怕一瞬间都不愿意独自一人。
听筒那边传来像是列车从铁桥上驶过的轰鸣声,我说“我去找你吧”,嫂子却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是她自己打车来找我。
半小时后,嫂子坐车来到了我的公寓。
虽然已经不哭了,但是双眼红肿,双颊耷拉着,丧气得让人吃惊。
身披白纱、面露幸福微笑的那个新娘已经不知所踪,那时她和你结婚还不满三个月啊。
嫂子说,结婚刚半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搞不懂大哥你这个人了,她说完这句话后又说有点累了,想睡会儿,接着没摊开被褥就躺下了。
“要是能和新司你这样的人结婚就好了。
”她说着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还自言自语地低语“好冷啊”。
于是我……把手伸向了她那棱角分明的脸庞。
那之后,我们还背着大哥你见过好几次。
第二年时她又突然打电话来,说想和大哥分居。
嫂子是想和你彻底一刀两断,然后和我一起过日子,可我却不能答应。
刚巧也是那阵子,我因为自身不检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缠上,正处于比嫂子还艰难的状况。
再往前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我擅自挪用客户的钱投资了某化妆品牌的股票,以为是绝对安全的,没想到股票突然暴跌,我损失了近三百万。
这笔钱必须立即填补上去,我走投无路,便把一个一直对我有点意思的女会计骗到了酒店里,求她在公司的账本上动动手脚。
她放开我的身体后,用有点低沉的嗓音回答说“也不是不行”。
她长得很丑,在公司里没一个男人愿意搭理她,但身材还不赖。
腰部到腿的曲线跟嫂子倒有几分相似。
钱的问题就此解决,可因为这件事,我被这个丝毫没产生过感情的女人抓住了把柄。
那女人觉得既然有把柄在她手上,就要将我的身心全 都纳入囊中。
“现在还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结婚再等个两三年吧。
”她接受了我的说法,却要求我每晚都去她的公寓。
我嘴上假装说爱她,心里却恨得想当即把她弄死。
嫂子打电话来说要聊聊跟大哥你分居的事情也刚巧是在那阵子,当时更想找人求助的或许是我才对。
我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嫂子,嫂子说:“暂时还是假装继续爱着她比较好。
先等一阵子吧……”接着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结婚戒指,说,“这玩意儿反正没用了,送给那个女人吧。
”她的无名指上残留着浅浅的戒指痕迹——两年来婚姻生活的痕迹,她自己也倍感荒唐,于是露出了凄冷的微笑。
我把戒指当作礼物送给那个女人时她也露出了微笑,而她的微笑与嫂子的微笑截然不同。
她以为就此完全掌控了我的心。
她凑近戒指端详,想看看翡翠的色泽中藏着几分我的真心。
翡翠的光泽略带青蓝,映照在她的瞳孔中,就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必须趁早把她杀了。
即便如此,一年半还是平静地度过了。
在那一年半里,我也曾避开那女人的耳目,跟嫂子见过好几回。
大约半年的时候,嫂子说有信心一个人过下去了,但我总觉得她在强掩寂寞。
一年半过后的某一天,我跟嫂子见面时,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戴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翡翠戒指。
我惊讶地询问,她说四天前在街上偶遇大哥,又决定在一起生活,所以急忙用假翡翠打了一枚仿品。
嫂子露出了心结彻底打开的那种幸福神情。
大哥,嫂子是真的爱着你啊。
我嘴上说着希望这回她能和大哥和睦相处,内心却担忧你们重归于好也不一定能过得顺。
果然不出我所料,嫂子和大哥你再度同居才三星期,就又打电话给我了。
这回嫂子并没有哭,反而是死了心似的叹着气说:“实在搞不懂他。
” 大哥…… 这就是我与嫂子,还有那个女人在这四年里的关系。
大哥你总把自己封闭在画布上的小小世界中,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可你周围其实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不——大哥你并不是毫不关心,你只是一个懦夫。
只有在能自由放飞的小小画布上才能心安,一直害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今天下午,我把这件事当作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居然丝毫没有怀疑那个男人就是面前的我。
别人说的话你都会轻易相信,外界发生的事,你看到什么就照单全收。
大哥,你跟孩子没两样,坦率、单纯,压根儿不知怀疑为何物。
反过来说,你不懂人情世故,是个根本看不透别人背地里在打什么主意的愚钝之人。
你或许是太过沉迷于给画布上色,却忘记给自己的人生涂上一点色彩了吧。
想要骗大哥你,比对付小孩子还要简单。
昨天晚上也一样。
昨晚九点,我往客厅打了个电话对吧?“大哥,嫂子呢?”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大哥就以为我是从屋子外面打来电话的,丝毫没有怀疑我其实就在你正上方的卧室,用另一部电话跟你通话。
大哥你真是跟孩子一样,单纯至极,相信一切。
听到嫂子的说话声也一样。
大哥你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的时候,不是听到了嫂子的声音吗?大哥你也真是的,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认定留在家里的妻子会是一个人呢?而且,只是听见了嫂子的说话声,你就坚信嫂子是在打电话。
明明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通的,这屋子的客厅里也有一部电话,谁会特地跑到黑漆漆的卧室里去打电话呢? 还有,大哥你为什么会那么单纯地认为嫂子说的话是指你们之间的事呢?其实嫂子当时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新司,你和她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跟那种人分手吧…… 就在大哥的脚步踏上楼梯的前一刻,我跟嫂子正躺在床上讨论该怎么跟那女人分手呢。
半个月前,我终于忍耐到了极限,跟那女人提了分手,她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你跟你嫂子的事情。
你敢跟我分手,不光你挪用公款的事情,我还要把你们俩的事告诉你哥。
”四天前,我、那个女人,还有嫂子,三个人趁大哥出门时在这栋屋子里见了面,想要做个了断。
可她根本不肯好好商量,反倒像是想从嫂子那里敲诈钱财似的,抚摸着青瓷壶说:“这壶看着挺贵的嘛。
” 嫂子那句话的意思是希望我尽早和那种女人分手。
大哥你踏进卧室时,我正屏息躲在门后面的幽暗处。
若是当时电灯没坏,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那一丝不挂的模样辩解。
还好嫂子当时刚穿好衣服,我身上还留着新鲜的口红印呢。
我屏住呼吸,专注地思考着怎样才能不被大哥发现。
接下来,我面前的黑暗中传出些动静,大哥突然间主导了那场惨剧。
短短的一瞬间,我来不及去阻止,况且我也无法准确把握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甚至没注意到大哥下了楼,又带着什么东西回了卧室,我只听见在黑暗中回响着的重物撕裂空气的声音和大哥的叫喊声。
然后大哥划了根火柴。
看到火光照亮的东西时,我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好不容易才把惊叫声和冲到喉头的呕吐欲堵在嘴中。
我虽不明就里,但总算辨别出大哥杀死了嫂子,又砸烂了她的面孔,而这一切又与嫂子在这个月里三番五次提到的肖像画有着某种联系,仅此而已。
可是,大哥——我和大哥你不一样,不论处于多么混乱的场面中,我都能在最后保持冷静。
尽管我爱着嫂子,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必须先认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我赤身裸体站在黑暗中,忽地想起嫂子和那女人的身材很相似。
于是我想,或许可以利用这场突如其来的惨剧,来杀死那个女人。
就在大哥站在尸体旁发呆,又从楼下取来汽车罩布将尸体裹起来的大约四十分钟内,我已经将计划的细节都拟定了。
大哥将尸体拖下楼去后,我就着火柴的光,用卧室的电话往客厅打了个电话。
接着,我等待大哥去后院挖坑,又从客厅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
我说有家有趣的旅馆,要不要去玩玩,女人便乐呵呵地答应了。
然后我离开这栋房子,驾驶着停在附近的汽车前往新宿。
在新宿街头碰面时我还捧着个纸袋,里面装着从你家卧室衣橱里带来的嫂子的和服,以及我车里的扳手。
那女人没发觉有蹊跷。
我戴上同样从你家卧室带来的大哥的大衣与帽子,胸口的兜里还藏着大哥的墨镜。
来到旅馆附近时,我编了个借口说:“介绍我来这家旅馆的公司同事今晚可能也会来,要是撞上就不妙了。
”骗那女人从紧急逃生梯上楼进房间。
她一进入房间,我就立即开始行动。
我用了与大哥用的那根束带绳颜色相仿的绳子。
把她脱光、用扳手敲打她的脸时,我心里想着:大哥大概也是这样脑袋彻底放空了才能动手的吧。
我选择旅馆作为作案地,纯粹只是因为找不到更适当的借口让那女人穿上嫂子的和服。
我仅仅是为了创造出她赤身裸体,和服丢在一旁的效果。
离开旅馆后我又立刻回到了这里,那时大哥仍旧在后院里拼命挖着呢。
直到大哥接到警方的电话并离开家为止,我一直蹲在那边的窗口下,忍耐着深冬半夜里的刺骨寒气,观察着家中的状况。
大哥抄起花瓶砸向肖像画上女人的脸时,我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张破碎的女人的脸,淌满鲜血。
大哥一出发去新宿,我就进入家中,将我穿过的衣物藏到肖像画后面,并挖出后院的尸体,装上车,运到距离这里一小时左右车程、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埋了起来。
完成了以上这一切,我总算在天亮之前回到了涩谷的公寓。
我早已筋疲力尽,便稍微睡了会儿。
我的心中没有一丝后悔或忧虑,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原来自己拥有如此胆大包天的罪犯品性。
大哥…… 说了这么多,大哥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做这些事了吧?我利用了你的冲动犯罪,是为了将我杀死那个女人的罪行永久地埋葬在黑暗中。
我的目的是让警方将那个女人的尸体认作嫂子,将那个女人的存在彻底抹杀。
就算事后发现她消失了,且公司账本被查出动过手脚,大家也会认为她是畏罪潜逃了。
只要新宿旅馆的尸体依然被认定为是嫂子,我就是彻底安全的。
今天早晨警察打电话给我,果然如我所料,大哥将新宿旅馆的尸体认成了嫂子。
我得知消息时松了口气。
但同时我又听说大哥有不在场证明,才发现我的计策里有一处疏漏,顿时倍感沮丧。
我将后院的尸体换了个地点掩埋,并将沾有血迹的衣物藏在肖像画背后,就是为了在新宿的尸体被确定为嫂子之后,让大哥作为凶手被警方逮捕。
那样的话,大哥就不得不承认杀害嫂子的事实,不过大哥会坚称并非在新宿作案,而是在家中作案。
不过只要家中不存在尸体,警方就会认定是大哥疯了。
可是,当我得知大哥拥有新宿一案中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时,我又改了主意,决定与大哥联手。
大哥…… 故事说到这儿就结束了,今后我和大哥你就是共犯了。
你与我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
只要大哥你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效,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新宿旅馆里的死者是嫂子,这样一来,我所犯之罪就不会被察觉。
只要两具尸体的身份互换,我们就都能处于安全圈内。
刚才大哥你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那人说你让他伪造不在场证明,对吧?那只是我的小小恶作剧。
也许做得有点过火了……但真的不用担心,大哥,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很确凿的。
大哥你很安全。
跟我一样安全……大哥你太累了……稍微睡一会儿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来自往昔的声音
1 阿岩…… 那之后过去整整一年了,你应该还在署里忙着吧?我们这儿的报纸上也经常会刊登东京的案件,前阵子在M镇上发生的银行抢劫案还占了挺大版面的。
上面当然会有阿岩你的名字,课长的名字、阿吉的名字,还有阿繁的名字都印在报上。
可是,报纸上的名字不会记下大家齐心协力、出谋划策、揉着惺忪的红眼睛为破案而多方奔走的一幕幕。
但这些场面我仍然历历在目,因此不忍放开手上的报纸。
阿岩,你应该还是像当初那样,愁眉苦脸又眉头紧锁地嘀咕着“就不该当刑警的”,但一听到案发的消息就第一个踹开椅子蹦起来吧。
阿岩…… 光是在信中如此称呼你,就让我回想起深夜警署里的灯光、与你常去痛饮的小巷酒摊、两人一同埋伏在街角的夜幕寒气……那两年中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恍若触手可及。
不仅是有所感怀,我更觉得有些后悔。
我终究不是个适合当刑警的人。
阿岩,你常常这么说:“刑警这一行,就是花一辈子去爬一座山。
爬一阵子,休息片刻,又沿着新路往上爬。
就算花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走上登顶的山路,只是面前有路就继续走而已。
最后剩下的也许只有一把年纪和千疮百孔的身体罢了……” 你喝得烂醉,嘴里大发牢骚,可眼神却不在酒上,而是死死盯着必须攀登的那条山路。
看着那样的你,我在众人发觉之前,就早早地意识 到自己当不成一个称职的刑警。
阿岩——岩本道夫,这个比我大十五岁的男人,是我一直无比景仰的对象。
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没有野心,为了警署、为了居民、为了家人,不,更为了自己,阿岩走在形如山路的刑警之道上,是我最为热爱、最为信赖的人。
然而,阿岩越是出类拔萃,我就越发感到无法企及,做不到阿岩那样的程度,并被这种内疚所折磨。
没错,我成不了阿岩那样的人——这也是去年春天,我因无法忍受短短两年的刑警生涯而辞职的原因之
一。
提交辞呈的时候,课长冲我翻了个白眼。
阿吉还怒斥道:“你到底只是个小少爷。
回老家还有值一亿的山林和农田等着你接手,哪里是干得了刑警这行的人?” 他说得没错。
当初下定决心当刑警,就相当于将家族与故乡彻底抛弃,没想到短短两年就意气受挫,看来我终究是在用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之眼看待社会。
面对社会、众人和现实时,我实在太过于无知。
当我恍然大悟时,才发觉阿岩——我距离你真的很遥远,你是我无法触及的人。
说实话,我也曾想过,如果放弃当刑警,第一个发火的恐怕会是阿岩。
因为你总把初来乍到的我当作亲弟弟或是亲儿子一样疼爱。
可阿岩你到最后都没发火。
我回老家时,到东京站的站台来送行的也唯独阿岩你一个人,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 你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露出略显孤单的笑容,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来鼓劲。
我什么都说不出,只好默不作声。
这时发车的铃声打破了我们俩之间的沉默,那铃声至今都会在我的梦中响起。
阿岩,你接着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 然后你背过身去,甚至没目送我登上列车。
“阿岩——” 我情不自禁的叫喊声你听到了吗?是铃声太响你没听到,还是听到
了却故意不肯回头呢? 阿岩,我那一声呼唤,是想在站台上,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把真相告诉你啊。
我从警署辞职的真正原因,署里无人知晓的真正原因,我只想告诉阿岩你一个人。
正是那股冲动令我呼唤。
与其说是冲动,不如说是义务感。
尽管只做了两年刑警,我也深感责任之重。
我心想,必须把那件事告诉阿岩你才行…… 但是,当我望着你一如往常左肩稍稍倾斜的背影逐渐远去,不由得猜测:也许阿岩你早已经知晓一切。
也许你明知道一切,却沉默地转身背对我。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闭上嘴巴,将那真相带回家乡。
当你的背影彻底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站台时,我推开车窗,看到东京的夜色中仅剩一道残阳之色。
恐怕再也不会来东京了,就当这是这座城市留给我的最后一瞥吧。
正当我耽于感伤之时,又忽地变了主意。
等一年吧…… 只等上一年,然后把那件事告诉阿岩吧。
哪怕阿岩你已经知晓一切,哪怕你留下“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这句话就默默转身离去,我也要亲口将事实讲述给阿岩你一个人听。
我也一直坚信,阿岩肯定等待着我亲口坦白那件事的日子到来。
而今天…… 阿岩…… 终于过去了整整一年。

2 乍看那只是一桩司空见惯的绑架案。
受害人家属是全日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型航空公司,全日航空的副社长山藤武彦。
被绑架的是山藤夫妇的独生子,刚满三周岁的一彦。
山藤武彦是全日航空的社长山藤昭一郎的长子,年仅三十五岁就坐上了副社长的位置,下任社长的宝座也在向他招手,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人生之路一帆风顺的人。
他与小六岁的妻子桂子的婚姻也堪称幸福美满,家庭生活中没有一丝不足之处。
阿岩……阿岩你自然对那起案子的细节无所不知。
因为那是我辞职前不久经手的案子,也就是我与你一同侦办的最后案件。
可是,我要再一次回顾亲眼所见的案件始末。
请先耐心听我讲述。
案发时间为四月十日,刚好是东京全城樱花盛放、春意盎然的一个晴天。
我记得是星期
四。
当天下午,山藤的妻子桂子与儿子一彦一同在后院草地上玩耍,忽然有个自称宝石电话销售员的男人打来电话。
接电话的是住在山藤家中的年轻保姆木原住代,她立即去院子里呼唤桂子,桂子将一彦单独留在院中,进了客厅。
电话里的男声桂子是头一次听到,但他声称是经熟人牧村夫人介绍 打来的。
由于丈夫答应过下个月的结婚纪念日给她买钻石,桂子便听他说了几句。
男人讲述了一分钟左右,然后说:“我去拿一些资料过来,请稍等片刻。
” 接着他就消失了。
桂子照他的话等了三分钟左右,对面依然没动静。
她感到可疑,挂掉电话回到院子,已经不见一彦的踪影。
孩子前一刻还在摆弄的鸭子玩具被胡乱地丢在草地上。
此时为两点十五分。
桂子直觉认为是绑架,与住代两人冲到屋外,在大路上搜寻了一番。
可午后悠静的高级住宅区内并未发现疑似人影。
不过,保姆住代发现距离屋子十米左右的电话亭中听筒没挂上,并向桂子报告。
住代还交代说,接电话时确实听到了公用电话接通时的音效。
桂子旋即打电话联系在公司的丈夫,并等待丈夫归来。
半小时后,丈夫武彦脸色大变地回到家中。
夫妻俩开始讨论是否要报警的时候,绑匪打来了第一通电话。
“我绑架了你的儿子。
请准备五百万日元。
假如我收到五百万,并且你未报警,可以保证令郎的性命。
” 对方用冷酷简洁的口吻说出了绑架犯的老套台词。
桂子请求对方让她听听孩子的声音,可对方说:“给孩子打了麻药,还在熟睡。
请不要联系警方,只要按照我的指示行动就不会伤害他,一定会原样归还,不必担心。
”丢下几句安慰的话之后,绑匪就挂了电话。
丈夫武彦认为区区五百万,还是顺着绑匪的意思,不要报警为好。
但是妻子桂子认为绑匪的话不可信,还是报警更安全。
最终,在三点零五分绑匪打来第一通电话的二十分钟后,警方接到了报警电话。
M署立即与警视厅协同,设立特搜本部,讨论此后的策略。
从案情来看,绑匪似乎是对山藤家的情况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但是山藤夫妇的证言否定了这个推断。
上个月,某妇女杂志的访问名人家庭专栏刊登了一篇文章,揭露了山藤家生活状况的详情。
作为运输业界 的贵公子,山藤武彦一直是媒体追逐的焦点,他那面积超过五百坪[1]的近代建筑风格宅邸,作为杂志里的插图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篇报道还提到桂子经常下午陪孩子在后院玩耍,并且实业界中的美丽贤妻典范牧村夫人作为桂子的好友,也出现在了杂志上。
从这点上分析,绑匪并不需要认识山藤夫妇,很有可能仅仅是看过杂志专栏就转而作案。
两点多,绑匪从附近的电话亭往山藤家打去电话,谎称宝石销售员。
然后扔下听筒,翻过山藤家的低矮围栏,掳走了一彦。
接着恐怕是利用停在附近的汽车逃离的。
刑警们当即对周边居民展开了讯问,不过没从讯问中获得一丁点收获。
虽然获得了几条信息,但最终没对破案起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如果被绑匪知道警方已介入,一彦就有性命之忧,讯问便是在极为隐蔽的条件下进行的。
处理这桩案子时,警方可谓慎之又慎。
因为两个月前,仍是深冬的札幌也发生了一起以牟利为目的的绑架案。
札幌的案子中,绑匪最终勒死了孩子,那鲜明的惨况仍刻在全体警员的脑海中。
绑匪被捕后声称“如果他们不报警,我是没打算杀孩子的”,受害人的双亲也向媒体哭诉说,假如不是警方强行介入,本可以靠三百万现金救下孩子的命。
警察机构在保护市民安全与追查违法犯罪行为这两大目标间碰撞出的矛盾,一时在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
山藤武彦在警方介入后的整个调查过程中都表现出了抵触态度,持续主张警方应该适时收手,或许也是因为那场骚动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可是警方不可能任由事态自行发展。
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待绑匪的下一次联系。
注释: [1]“坪”是日本传统面积计量单位,约为三点三平方米,五百坪约一千六百五十平方米。

3 绑匪的第二次联系是在当晚凌晨两点稍过一些。
然而并非直接致电山藤家,而是打给了山藤的部下,一位姓K的职员。
“刚才有个男的打来电话说他绑架了副社长的儿子。
”职员慌忙通报了此事。
绑匪恐怕是担心警方介入并追查电话信号,便指示K给副社长家中打电话,并传达自己要说的话。
“只要不报警,孩子的性命绝对有保障。
准备好五百万,等我明天联系。
” 绑匪让K转达的就是这段话。
而这时,K问了绑匪一句话。
“你说的明天,是指今天、星期五吗?”因为是凌晨两点打来的电话,“明天”这个说法有些含糊不清。
绑匪像是被问住了,沉默了片刻,回答说:“没错。
”又说:“你告诉副社长,现在孩子睡着了,不能接电话,但肯定还活着,不必担心。
”说完这句,对方挂断了电话。
绑匪所谓“没错”的星期五却压根没有联络。
第三次联系是一天后的星期六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这一回,绑匪依然没有直接打到山藤家,而是给全日航空本部秘书室打去电话,再次运用迂回手段,让秘书向副社长转达指示。
“请山藤夫人现在立即前往新宿站,坐在三号站台的长椅上。
把钱装在黄色的小背包里,抱在胸前便于识别。
从三点等到三点半,如果没有人上前搭话,今天的交易就宣告中止,把钱带回家,等待下一次联系。
” 以上就是绑匪的指示。
这通电话里,绑匪第一次让孩子出了声。
“爸——爸,爸——爸!” 据说孩子重复喊了四声。
秘书不熟悉一彦的声音,但山藤夫妇说“爸”字拖长音很明显是一彦的习惯。
得知孩子还活着,山藤武彦恳求警方立即收手。
当时已无暇争辩,众人赶忙准备好黄色小背包,装入五百万,让山藤桂子前往指定地点。
桂子到达新宿站三号站台的时候已经是三点二十分了。
她在那儿等到绑匪指定的三点半之后又等了半小时,一直在长椅上等到四点,结果还是没人前来搭话。
四点半,一无所获的她回家等待下一次联系。
新宿站三号站台周围安插了将近十名便衣警员,其中一人肩上背的包里还藏着八毫米摄影机,拍下了三号站台和隔壁站台的人流动向。
绑匪指定的时间是三点到三点半,却在差几分钟三点才打来电话联系,可以认为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当日交易,只是为了试探动静才将山藤夫人叫到了站台上。
那么绑匪本人也来到站台上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拍摄即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过,八毫米镜头拍到的近三百个行人和上下车乘客中,难以辨别哪个是绑匪,也没有山藤夫妇熟识的面孔。
绑匪随后的一通电话是在那天晚上的十一点。
这一回也一样,迂回联系了山藤家的邻居——某商务公司的董事夫人接到了电话。
绑匪通过邻居夫人又指定了全新的赎金交付方式。
“把五百万日元放在跟今天相同的黄色小背包里,明天中午十二点,把包放在A街道临时桥前面的电话亭旁边。
” 邻居夫人做梦也没想到隔壁发生了绑架案,将信将疑地按下了山藤家的门铃。
“只要我发现有任何警方出动的迹象,交易立刻宣告中止。
到时候就别想着孩子还有命了。
我如果不能在一小时内回到藏着孩子的地方,定时炸弹就会引爆,孩子也就粉身碎骨了。
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恐吓。
只要警察不动,我就会在当天内把孩子毫发无损地还回去,这我可以保证。
” 从邻居夫人口中听闻绑匪的恐吓话语后,山藤武彦与警方之间又起了一番争执。
警方好不容易才说服山藤,答应他只跟踪,不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靠近绑匪。
然而次日上午十一点,正当山藤桂子准备带着五百万出门时,武彦又不服从安排了。
“要是闹得跟札幌案一样可怎么办……” 相比双手抱头、方寸大乱的山藤,桂子至少表面上自始至终保持着冷静。
她换上外出服,坐上常用的雪铁龙轿车。
此时,警方已经围绕临时桥,在A街道的各个关键地点安排了十辆车,每辆车里有两名警员,等待着尤为关键的中午十二点。
距十二点还有三分钟。
山藤桂子到达了指定地点,并以近乎漫不经心的沉稳姿势将小背包放在电话亭旁,然后回到车中,径直过桥后向北行驶一阵子,又掉头返回了都内。
家中有山藤和三名警官随时待命,但他们也只能注视着秒针,静静等待这场自己也参演了的剧目会如何收场。
中午十二点零九分。
一辆车在电话亭前停了下来。
是一辆日本产捷特小汽车,白色。
一名男子从驾驶席上下来,迅速跑到电话亭边,拿起小背包回到车中,又马上开走了。
全过程仅有十二秒。
男子大约三十岁,虽然戴着墨镜,但看得出皮肤白皙,下巴线条分明,细长脸。
身高接近一米
七,身材瘦削,发型为三七分。
上身穿土黄色猎装夹克,下身穿深蓝色长裤。
一名警员从停在附近、伪装成干洗店用车的轻型卡车车窗后偷拍到 男子这十二秒行动全过程,接着该警员通过无线电联系了安排在各处的全部车辆,随后,持续了二十分钟的追踪行动就开始了。
白色捷特车朝着甲府方向一路北上,十辆警车与干洗店车中的总指挥用无线电相互联络,大约每两分钟就换一辆,持续进行跟踪。
道路上弥漫着春日里温湿的雾霭,白茫茫连成一片。
绑匪完全没注意到被跟踪,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追踪行动很可能就此成功。
然而跟踪开始二十分钟后,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小事故。
二十分钟后,也就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A街道像是要阻止车辆继续北上似的,分开成T字岔道,此时绑匪的车刚好快到这个路口了。
就在这时,驾车跟在后方约十米处的年轻警员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即将到达岔路口的绑匪车辆迟迟不打转向灯,分辨不出究竟要左转还是右转,年轻的刑警太过于关注车灯,为了避让T字路口之前一条小道中突然蹿出的车辆,下意识地将方向盘猛地向右打[1],结果与迎面而来的车子发生了冲撞事故。
事故本身很轻微,对方驾驶员与两名刑警都没受一点伤,当时那位受惊的刑警慌忙向本部报告绑匪的车在T字路口右转了。
坐在副驾驶席的刑警因为突发事故而看漏了绑匪车辆往哪边转弯,但驾车的刑警说他在向右打方向盘的时候,确实看到捷特车向右转去。
于是,根据这位刑警的报告,警署又在T字路口往右转的国道上做了新的部署。
然而,最终没有在路面上捕捉到绑匪的车。
尽管发现了好几辆白色捷特车,但车牌号码都不对。
恐怕是年轻刑警将其中一辆捷特车误认作绑匪的车了,可是一切为时已晚。
实际上,绑匪在T字路口左转了,并立刻转到小路上,将空背包与车一同抛弃后逃走了。
事后警方找到了扔在路边的车,被证实是赃车,车中并无绑匪的线索。
犯错的刑警被追责,大受批评。
不过刑警的失误在某种意义上反而 是万幸。
傍晚六点十二分,来自绑匪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到了从山藤家往前数四户的一对公司职员夫妻家。
“钱已顺利收到。
我信守约定将孩子归还,现在他正在M区樱木公园的长椅上熟睡,请立即前去接回。
” 我们立即与樱木公园附近的派出所取得了联系,绑匪所言不假。
在渐暗的春日暮色中,打了麻醉药正在梦乡的一彦被救了回来,山藤夫妇十分钟后就赶到了派出所。
时隔三日,孩子总算回到了父母的怀抱。
一彦没有任何身体不良的迹象,麻醉药劲儿过了之后只迷糊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爸——爸,妈——妈”地叫唤起来,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一个才刚满三岁的幼儿,不管问什么都问不出像样的证言。
一彦平安获救之后,警方立即展开公开搜查。
绑匪在临时桥前下车又再次上车的十二秒录像在全国的电视上一播出,就马上有了回音。
与M区相邻的K区公寓“广荣庄”的管理员报了警。
“我们的三号房间住着一个叫冈田启介的男人,他长得跟电视上那个绑匪非常像……发型也好,身高也好,服装也好,全都像。
他单身,可最近两三天时不时能听见男孩的哭声……也不知道是做啥工作的,总之整天懒懒散散的……对了,上个月初,还有黑帮的人闯进来让他还赌博欠的钱,我也是很头疼啊……” 刑警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往了广荣庄。
但据管理员所说,那个冈田已经先一步开车跑了。
也许是看到偷拍的录像已经公布,觉得警察查上门是迟早的事情,便逃走了。
冈田的房间里只胡乱摆了两三件家具,寒酸极了。
窗户紧挨着工厂的白铁皮围墙,大白天也照不到太阳。
警方在房间里找到了麻醉药的注射器,在门把手与冰箱上采集到的指纹与丢在A街道T字路口附近的捷特车上采集到的指纹相吻合。
关于冈田当天的行踪,管理员作了以下证言。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先出门了一次,快到一点的时候又回来了。
接 着又很快抱着毛毯裹住的什么东西——没错,我就猜会不会是个孩子
——开车出门。
四点左右回来,然后一直待在房间里,刚刚才又跑出去的。
” “四点回来的时候就没带着孩子了,对吧?” “是的……我想是这样。
” 在这一点上警方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按照管理员的证言,冈田在四点之前就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长椅上了,但六点才打来电话。
因为是星期天,傍晚时分樱木公园总会有些游客。
孩子虽然睡在树荫下不太显眼的位置,但是两个多小时都没人察觉到孩子有些古怪,确实很不自然。
可是,一位刑警说了句:“最近大城市的人对他人真是越来越冷漠了,会不会发现了却只当事不关己呢?” 又向管理员追问了几句后,他改口说回来的时间也许是五点或者五点半,总之记忆挺模糊的。
唯一确切的事情就是刑警们到达广荣庄约十分钟前,冈田逃也似的冲出了公寓。
冈田启介立即被当作一彦绑架案的嫌犯通缉,当晚,刑警们在东京的各处盘问了一整晚。
两天后,星期二上午八点,嫌犯冈田启介以意外的方式浮出水面——他在一起事故中身亡。
奥多摩有一条不带防护栏的公路,蜿蜒在危险的悬崖上。
冈田连人带车,摔死在那条路一处转角下方将近三十米的谷底。
全身撞伤无数,尸体惨不忍睹。
警方从车中的手提包里发现了五百万只少了三万的现金。
纸币的编号与警方留底记录的资料一致。
嫌犯有可能是在逃亡中因自暴自弃而自杀,不过那一带确实曾发生过两三起坠崖事故。
最终,冈田之死被断定为单纯的意外。
简而言之,嫌犯就像遭了天谴。
因为他的死亡,这起绑架案案发才不到一星期,就顺利地画上了终止符。
没错,阿岩…… 这就是那桩案子的全貌。
案件确实如此发生了。
冈田启介之前因为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被送进过少管所,就此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又因为欠下五百万,铤而走险去绑架儿童——这些都没有错。
不过,以上只是报纸上所报道的案件经过。
而报上自然不会写出办案刑警的姓名与他们的感触。
尤其是一个尚且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的感触。
那个刑警打从一开始就对此案怀有的特殊情感,也被报道彻底忽略了。
注释: [1]日本的车辆靠左行驶,右转即为驶向路中央。

4 案发的那个星期
四,我刚巧不当班。
睡到晌午,我走出宿舍吃午餐,顺便去看场电影。
电影很无聊,放映到一半我就离场了,在车站前给阿岩你家打了个电话。
因为突然想起你在前一晚说“真一发烧将近四十度,正卧床养病”,便想去府上探望一下真
一。
是太太接起了电话。
“十分钟左右前署里来电话,我家那位又赶过去了。
听说出了绑架案……应该也给村川先生你宿舍打过电话了。
” 我大吃一惊,想着赶快把电话挂了,没想到就在此时——“真一的体温又升上去了。
村川先生,求你了,让岩本至少打个电话回家吧……别人家的孩子命贵我也知道,可真一也在生死线上徘徊啊。
”听太太的语气,悲伤之中更藏着几分怨恨。
挂断电话后我并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打了辆出租车赶到警署,立即加入特别搜查本部,与阿岩你共同展开搜查行动。
在山藤家附近一带讯问时,我忽然想起太太说的话,转述给你听。
“不会有事的,万一情况不好,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就行。
”你的回答听上去很无情,可到底还是担忧地打了个电话回家。
“医生好像已经来了,说到晚上热度就能退下去一点……”你总算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又像在掩饰什么似的,转过脸去不看我。
大概是无意间在我面前流露出父亲的一面,有些难为情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说什么呢?” “刑警也是人啊。
阿岩,在你是个刑警之前,首先是真一的父亲,不对吗?没必要在我面前假装正经嘛,谁都不会责怪你的。
” “不,这是我自己家的问题……真一的状况可不是犯罪案件啊……” 你嘀咕完这句话,抛下呆站在原地的我,一个人朝警署走去。
小巷里酒馆的霓虹灯招牌照亮了你那比平日更无力的双肩,看着你义无反顾向探案迈进的身影,我不由得想,你只是嘴上不服软,其实比谁都更担心着真
一。
“孩子的性命应该始终放在最优先。
” 课长提出强硬策略的时候,阿岩你难得地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
我想,身为一介刑警,你是想通过保护好山藤一彦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来对发着高烧自己却无法陪伴身旁的真一表达深深的歉意。
真一是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到五岁时都不懂“父亲”的意思,会管特殊保育园的老师叫“妈妈”,还把时常上门拜访的我叫作“爸爸”。
甚至发音都不太标准,会错叫成“趴趴”。
太太说,尽管孩子是这个样子,但只要别人稍有怠慢,你就会大发牢骚。
我很明白,就算嘴上不明说,阿岩你心中还是默默坚持着,要给这个不算普通的孩子倾注普通父母无法理解的爱意。
而在那桩案子里,却有为人父母者与阿岩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就是山藤夫妇,一彦的双亲。
星期四晚上,我初次进入山藤家的会客室时,映入眼帘的是水晶吊灯、波斯地毯和真皮沙发,极尽奢侈的房间却令人觉得冰冷彻骨。
山藤家里的空气都仿佛被金钱所填满,容不得一点缝隙给人间烟火气。
父亲武彦反复控诉“攸关孩子性命,不想让警方介入”,母亲桂子则双眼含泪。
然而我怎么都不觉得他们俩是真心担心孩子的安危。
被牵扯进这样的案子里,该怎样顾全体面呢?万一登上报纸,引发轩然大波, 社会上会怎样评判呢?在我看来,他们在乎的只是有钱人独有的虚荣心,装出一副拼命担心孩子性命的样子,仿佛警方在罔顾他们的心意。
“父母的心情,没当过父母的人是不会懂的。
”当我表达自己的想法时,阿岩你这样回答我。
然而,就像没当过父亲的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那样,你应该也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山藤家那堆满了豪华家具摆设的房间,与我从小长大的老家房间如出一辙。
家中有的是钱,却没了人情味——父母看待孩子的目光也是钻进钱眼里的。
“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家小少爷,为什么要来当什么刑警?” 阿岩你经常问我这个吧?我每次都随口胡诌几句来蒙混过去,可这一次,我要把从未告知他人的原因写在这里。
其实,阿岩…… 二十年前,五岁时,我——我自己也曾经历过绑架。
很久以前发生在九州佐贺的一起小小绑架案,阿岩你就算听说过,恐怕也早就忘了。
毕竟我当初才五岁,就连我自己都只记得一些片段,如同一张张晦暗、模糊的照片底片。
之后,父母亲友都像串通好了一样,对这个案子通通缄口不言。
我也没特意找过当时的报刊,所以对绑匪姓名、如何被绑架、被绑走的确切天数,全都一无所知。
大概是某个为钱所困的劳工,看我穿得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就临时起意把我骗走了吧。
我跟那个男人一起在黑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也不知那是个临时棚屋,还是某种仓库—— 我只记得那个绑匪凡事都对我很体贴。
到最后,也许是钱快花光了,他给我吃的净是味同嚼蜡的面包,但看我立刻吃完,他就会把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我。
晚上我怕黑,他还会双臂环抱着我睡觉。
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人的体温,是有血有肉的温柔,是人的温柔。
还有绑匪在最后留给我的眼神。
警察们一冲进屋子,绑匪就立刻从窗户跳出去,往一个小坡上跑。
“快逃啊,叔叔,快逃!”也不知我有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记得叫喊声在我体内激起旋涡,令我难以呼吸。
也许是因为没吃饱饭,脚步踉跄的叔叔转眼就被刑警逮住,铐上了手铐。
在被押上警车前,他回头盯着我看了两三秒。
时至今日,就算已经过去二十年,我却依旧无法忘记他的眼神。
那并不是一个罪犯的眼神,而是人的眼神。
莫说是恶人,简直是否定一切罪恶的眼神。
那是我在二十年里遇到过的最具人性的眼神。
我十八岁离家,决心成为一名刑警,就是想从罪犯们的眼睛中再次找到那个绑匪的眼神。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幼年被卷入不寻常的案件,令我的思维方式都扭曲了呢?可是,哪怕是扭曲的,在我活过的这二十年里,若说有什么是真实的,也只有那个绑匪的眼神了。
“怎么没精打采的?”搜查刚开始没多久,你注意到我脸色阴沉,如此问道。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听到是绑架案,晦暗的亲身经历便又重重地压在我胸口。
二十年前的案件仿佛在我眼前重现。
缺少人情味的家庭、父母那含着泪却在暗中冷静估算孩子的性命值几张钞票的双眼、被几文钱所困就涉险犯罪的男人——这个尚未逮捕的绑匪,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绑匪的面容来。
记忆中的案件与眼前正在进行的案件相互纠缠、重叠、交错,折磨着我。
我不知多少次想将这一切都倾诉给你听。
那是星期六的晚上。
由于到次日中午十二点交赎金为止,应该都不会有新的动静,阿岩你就回家稍微睡了会儿。
我挺担心真一的,便也去你家露了个脸,其实当时是想将所有事都讲给你听的。
因为经历过二十年前的绑架案,因此我只能从扭曲的视角来审视这次的案件——我这样的男人,是没资格参 与搜查的。
可是,当我看到阿岩你打心底里担心真一病情的样子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之后就没再动过,一直睡得很沉。
医生说如果明天早晨热度下去就没事了。
”太太轻轻推开移门说。
幽暗的房间里,真一的小脸从被窝里露出一半,沉眠着。
“三小时一直是这样子吗……”由于太过安静,看上去像死了似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啊……” “呼吸还正常吧?” 阿岩你大概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赶忙冲上前,蹲到真一身旁去查看他的呼吸。
就在那一刻,我的胸口就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样隐隐刺痛。
蹲在孩子身旁的你,与二十年前的绑匪叔叔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当时我正吊在叔叔的手臂上玩耍,可没有抓紧他黝黑的臂膀,摔到了地上。
“小鬼,你没事吧?”叔叔大吃一惊,像阿岩你那样冲到幼小的我身旁。
那时我打算吓吓他,便憋气装死,叔叔拼了命地将耳朵凑近我的嘴唇和心脏聆听,当时那只耳朵的鲜活触感在我心中复苏了。
二十年后,那个绑匪的耳朵似乎依然紧贴着我的心脏。
温柔的人的耳朵…… “他要是醒着,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他一天到晚,直到睡觉前都寸
步不离这只球,还‘趴趴’‘趴趴’地喊呢。
比起亲爸爸来,真一跟村川先生你更亲呢。
”太太拾起枕头旁的足球说道。
那是我送给真一的生日礼物。
正如太太所说,真一的确跟我更热络,我也很疼他。
他经常来我的宿舍玩,太太来接他回家时都抓着我不肯放手,有好几晚还住在我的宿舍里过夜。
“村川先生真是太宠他了。
”太太经常这么说。
但我牺牲休息时间陪真一玩耍又照顾他,并不仅仅因为他十分可爱。
是因为真一用他小小的手掌触遍了我的全身,紧抓着我直到沉沉睡去都不肯松开。
他就像一只尚未睁开眼睛的初生小动物,凭着本能寻求父母的身体,依偎上去…… 真一的那双手,就是二十年前的我的那双手。
是我那双触遍了绑匪身体,并不愿松开的手。
是渴求着人类鲜活的血肉,凭着本能在比自己更大的身体上探寻鲜血的手。
“你怎么了?” 看到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天气不热却满手是汗,阿岩你担心地问道。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逃也似的离开了你家。
可我回到警署之后仍旧无法入眠。
刚想睡,绑匪最后的眼神就浮现在脑海中,像一把锋利的刀扎进我的意识。
我躺在床上注视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说真的,你好像不太对劲啊。
” 第二天早晨,我刚坐进被安排在距离A街道T字路口两公里处转角的车里时,阿岩你果然就问了一句。
为了不被你察觉心思,我拼命装出快活的样子,可当时我的心弦已经无可挽回地紧绷到了极限。
中午十二点零九分,无线对讲机中发来了嫌犯现身的消息。
二十分钟后,驾驶席上的我和副驾上的阿岩你同时看到了一路北上的嫌犯车辆。
“就那辆。
” 伴随着你的低语,我踩下油门,而就在这时,我拼命压抑的情绪一瞬间炸开了。
那个绑匪的手、面包的滋味、最后一刻注视我的眼神——那些万万不可再想起、被我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眨眼间充斥全身,让我所驾驶的汽车突然向二十年前的案子疾驰而去。
在春日的和煦阳光下,绑匪的白色捷特车却萦绕着阴暗的犯罪气息,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我抓紧方向盘,抑制住双手的颤抖。
这一刻,我想起了“良机”这个词语。
此刻便是良机。
前方很快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向左转或向右转,我的一声联络就能改变之后的追踪行动…… 当年那绑匪的耳朵,像要剜开我的胸膛似的紧贴着我不放。
我想起山藤家的豪华地毯、大吊灯和冰冷的空气。
二十年前,母亲从刑警手中将我瘦小的躯体一把夺入怀中时,那一瞬间,她冰冷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别人家的孩子。
我又想起阿岩你蹲下来心焦地看着孩子睡脸时的背影,想起真一触摸我身体的小手,以及那个绑匪在警车前的最后一次回眸。
“快逃啊,叔叔,快逃!” 我内心爆发出一句呐喊。
接下来的瞬间,还没等意志发号施令,我的手已猛地向右打方向盘。
“快逃,快逃啊!” 阿岩你下车确认迎面撞上的车辆是否平安后飞快地回到了车里,问道:“往哪边转弯的?” “右边。
” 我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时,你伸向无线对讲机的手顿了一下,又回头讶异地看看我的脸。
一时间你向我投来怜悯般的神情,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对着对讲机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全队。
为什么? 阿岩你一定很想问这句话吧?为什么我在那一刻要故意向右打方向盘,引发与对面车辆的冲撞事故呢?为什么我要说谎,声称捷特车向右转弯了呢?简而言之,我为什么要故意放跑嫌犯呢? 阿岩,恐怕你亲眼看到嫌犯向左转了吧?你一定意识到我是故意谎称右转,想要放跑捷特车里的嫌犯。
然而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
因为没必要问了。
你已经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了背后的一切,知晓了那桩案子的真相——那桩
案子还有另一个罪犯。
没错,阿岩……案发之后没多久,我就意识到那起绑架案背后潜藏着惊天的秘密。
冈田启介的确是绑匪。
但冈田并非绑架山藤一彦的罪犯。
绑架了一彦的并不是冈田,而是另一个人。
阿岩,在那一瞬间,你应该从我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
你明白我已察觉还有另一个罪犯存在,你也明白我编造谎言想放跑的并非捷特车上的冈田,而是另一名绑匪。
阿岩……而那另一名绑匪——真正绑架了一彦的罪犯,当然就是你了。

5 掳走一彦的绑匪在作案时犯下了两个失误。
第一个便是绑匪给山藤的部下K打去的第二通电话。
电话中,绑匪用了“明天”这个词,由于通话时间在凌晨两点,有些模棱两可,K便反问“明天是否指当日,星期五?”。
那时绑匪困惑地沉默片刻,又说了句“没错”,明确表示肯定。
电话中表示肯定,星期五却并没有接到绑匪的电话。
大家或许会认为绑匪遇到了些个人状况,从而忽略了这个重点,但这件小事让我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假如说当K反问时,其实绑匪也搞不清“明天”指的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的话——换言之,假如连打电话的绑匪都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何时主动联络的话…… 当我如此一想,便隐隐约约察觉到这桩案子里还牵涉另一个人。
假如掌握本次绑架案具体日程安排的是另一个人,那么打电话来的人不就是遵照另一人的指令在行动吗…… 假设另一人为
A,打电话来的男人为B好了。
我首先思考了A与B为共犯的情况。
如果是一般意义上的共犯,B至少也应该知道下一次联系的“明天”究竟是星期五还是星期
六,所以我认为B只是遵照A的指令行动。
更进一步想的话,B是否也正在等待A的下一次联系呢?B是否想联系A却联系不到呢?B是否连A是谁都不知道呢? 话又说回来,符合这种情况的共犯关系真的存在吗——正在思考这个难题时,我在山藤家的客厅中看到了无法主动联系绑匪、只能等待绑匪打来电话的山藤夫妇的焦急模样,顿时恍然大悟。
B是否也正处于和山藤夫妇同等的立场呢?B会不会也是孩子被绑架的受害人呢?那起绑架案的罪犯是A吗?换言之,在一彦绑架案背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一桩绑架案呢? 踢足球想传球的时候,也可以不直接传到目标那里,而是先传给中间的队友,再让队友传到目标地点。
那桩案子就和这样的传球很相似。
一个孩子被绑架的男人形象浮出水面。
这个男人B准备不出绑匪A要求的五百万现金,又不敢报警,十分焦头烂额。
绑匪说只要收到五百万,就把孩子平安送回来。
他必须想方设法,不借助警察之手筹备出五百万来,于是便采用了最异想天开的方法。
身处窘境,走投无路又分秒必争的他,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那就是自己再去实施一桩绑架案。
非常简单,用赎金来填赎金的空子就行了。
想逃离一桩绑架案,只需要自己也去绑架就行了。
他仅仅是将绑匪给他的指示再原样转达给自己犯案的受害人。
绑架案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
如果是临时起意的犯罪,绑匪不了解受害人的家庭情况,而受害人也不清楚绑匪的真面目,绑匪与被害人双方都无法掌握对方的准确信息,只有赎金交接是他们唯一的接触点。
于是B看准了这一点,将山藤夫妇的孩子绑走,打算将赎金交给绑架了自家孩子的罪犯。
这个计划成功了。
冈田启介压根没想到那是救另一个孩子的赎金,而山藤夫妇同样不知道他是另一个绑匪,双方在临时桥前的指定地点交接了五百万现金。
也就是说,冈田与山藤夫妇都没料到,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既是被害人、又是绑匪的
B,甚至没起一点疑心…… 实际上,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几乎猜出了中间人B的身份。
还没等他犯第二个失误,我就大致想到了。
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么最让我感到蹊跷的一点便是——为什么孩子被绑架,B却没有报警呢?既然凑不齐五百万现金,那么不管绑匪再怎么恐吓不许报警,他也应该去寻求警方的帮助,至少这样比亲自犯下另一桩绑架案来豪赌要安全。
所以我推测,B对警方严重不信任。
既然他对警方不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就猜想他会不会是警方内部人员。
因为我想,最不信任警察的人,就是警察了。
偶然间,我发现身边就有一个满足以上所有推论的人。
绑匪B必须是一个身处警方内部,又随时有机会去打电话的人。
符合此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他可以以孩子发烧病危为理由,随时远离我,往家里打电话。
阿岩…… 没错,你编造了这样一个借口,频繁往家中打去电话,向太太询问绑匪A是否来电。
每当有来电时,就再将原话转达给山藤夫妇。
你没有直接往山藤家打电话,与其说是害怕信号被追查,不如说是不想被同事们听到自己的声音。
星期六约在新宿站交付赎金时,你指定了三点这个不可能赶得上的时间,是因为唯独那时没机会偷偷通电话吧?冈田交还孩子后,四点就回到了广荣庄,这一疑点如果用孩子并非一彦而是真一来解释,就能说通了。
你用某种方式救回真一之后,又让太太把一彦放到了樱木公园中,没错吧? 调查那桩案子时我整个人都昏沉沉的,正如前文所写,是因为那桩案子的罪犯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绑匪。
况且那名罪犯与我寸步不离,每次看到他的眼神,我的面前都会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绑匪的眼神。
阿岩,让我确信这一推理没错的是,你(准确来说是你们夫妻俩)犯下的另一个失误。
阿岩,对你来说,我是一个危险的证人。
因为你离开我去打电话的时间,与山藤家接到绑匪来电的时间是一致的,万一被我察觉可就不好办了。
因此,为了让我打消疑心,你特地让我看到了真一熟睡的模样。
但星期六晚上,我并没有真切地看到真一的睡脸。
毕竟那是在昏暗的房间内,孩子也只从被窝里露出了半张脸。
阿岩你还立刻蹲下遮住了孩子的脸,而太太又将我的注意力从孩子的脸上转移到了足球上。
我真没料到你会使出如此大胆的一招,差点儿就信了那是真
一。
可就是一句话,假如太太没有说“三小时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睡”这句话…… 阿岩,你们夫妻俩可真是犯了傻,忘记了真一跟我一起睡过好几晚。
真一喜欢抱紧被褥趴着睡,这一习惯我当然早就注意到了…… 可那个孩子是以仰卧的姿势睡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不是真
一,而是被打了麻醉、昏睡的一彦。
当我得出结论时,忽然感到坐立难安,只好逃出了你们家。
那天晚上,二十年前的案子真切地在我眼前一幕幕重现。
阿岩你是绑匪,一彦是受害人,你将耳朵靠在孩子嘴边的情景—— 那个周六夜晚,你的家仿佛化作了二十年前我与那位叔叔所待的绑架现场。
回到警署,我给真一的幼儿园打了个电话,老师说真一从星期四起就请了病假。
老师曾想上门探望,却被以发烧严重为由吃了个闭门羹。
这样一来,我终于确信自己的推理是无误的,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所想的就只有不动声色地帮助阿岩你脱罪。
你的策略的确够巧妙,却也暗藏一个巨大的问题。
就算你完成了绑匪冈田与山藤夫妇之间的赎金传递,从而救回真
一,可只要冈田日后被捕,他所绑架的孩子并非一彦的事实便会暴露,而你的存在恐怕就会被众人知晓。
因此,掳走真一的绑匪要么逃出生天,要么就必须把他从这世上除掉,二者只可择其
一。
星期天下午,驱车来到A街道T字路口的时候,坐在副驾上的你是多么想让捷特车上的绑匪逃脱啊。
你的焦虑真切地传递到了我这边,我心想,要让阿岩你脱罪,就必须先让冈田逃脱才行。
A街道的T字路口是你人生的岔路口,也是我人生的岔路口。
“快逃啊。
阿岩,快逃啊!” 我在心中向坐在身边的另一名绑匪拼命呼喊着,并在那一刻将方向盘向右打去。
为什么…… 阿岩你注视着我,似乎要向我发问。
而下一刻,你恐怕意识到我早已看透一切。
我是为了帮你脱罪,才协助捷特车中的绑匪逃脱——你紧闭着嘴,我也沉默不语。
在我扭转方向盘,越过车道的中心线撞向一辆停止的车时,我们俩有一瞬间四目相接,在沉默中交换了共犯之间的密约。
这就好比阿岩你与冈田互不相识,在利害关系上却是一组共犯。
之后,冈田死了。
我可以怀疑那并非意外。
我们踏进公寓的前一刻,冈田刚从广荣庄逃离。
恐怕是警方内部人士急忙联系了冈田,把事件原委告诉了蒙在鼓里的他,并主动提出要帮助他逃亡。
随后在约定的碰头地点,将冈田杀害并伪装成意外——然而我不愿意想到这个地步。
那场意外一定是冈田遭了天谴,得出这样的结果就足够了。
“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 在新干线的站台上为我送行时,阿岩你说了这句话,对吧?那并不
是对我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吧?或是沉默到底的罪犯所留下的唯一自白? 我只是一言不发地仰望着你,以二十年前那五岁孩童的目光…… 阿岩,你的眼神,跟那个绑匪的眼神一样。
阿岩,真一被冈田绑走时,你没有报警,纯粹只是因为不信任警方吧?真一的智力发育有点迟缓,其实不必担心他告诉绑匪父亲是刑警这件事。
但是阿岩你心里还是害怕,害怕万一绑匪察觉到自己偶然间绑架了刑警的孩子。
当时,札幌绑架案中的孩子刚被杀害没多久,此时绑匪若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刑警,一定会方寸大乱,不知会做出什么凶暴的举动。
畏惧此事的你,马上将身为刑警该有的意识从脑海中排除了出去。
困境中的你,在刑警与父亲这两种身份中选择了父亲。
一贯认为即使牺牲小家也要贯彻刑警之道的你,在最后关头也只是扮演了一名父亲,头脑发热地行动了起来。
那只是一桩父亲因顾及孩子的性命而闭起双眼,在走投无路时所犯下的过分愚蠢的案件罢了。
而在那位愚蠢至极的父亲的双眼中,我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叔叔。
“逃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 最后,阿岩,我要将你那时说的话,作为我的心里话送给你。
还有,阿岩,一年前在新干线站台上我想对你说的,或许也正是这句话。
再见了,阿岩…… 从今往后,关于那桩案子,我将永远保持缄默。
化石钥匙 蝴蝶在飞…… 少女想如此低语,却发不出声。
深蓝与黄色条纹的领带勒进了少女细小的脖颈,揪紧了她的喉咙。
笼罩在少女上方的那张脸,逆着灯光,只显出一片暗影。
遍布阴云的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或许是噙着泪,只有眼睛闪着光芒。
少女并不知道暗影中的脸为何在哭泣,也不知为何要露出可怖的表情。
激烈的喘息从嘴唇中喷吐而出,吹在少女的脸颊上。
而那张嘴唇在前一刻才刚凑在少女的耳畔柔和地低语:“不要怕。
很舒服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 少女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脖子刚被领带缠住的时候还稍稍有点怕疼,可疼痛只发生在最初的一瞬间,接着它就像人类体贴温暖的臂膀一样,缓缓地、一点点地缠住了脖颈。
爸爸和妈妈还和睦相处的时候,曾经合力将自己抱起来过。
就像那时爸爸和妈妈的臂膀温柔地包裹住脖子一样……身体融化在暖和又舒适的黑暗之中。
在那片黑暗中,突然间有只蝴蝶飞起。
蝴蝶在飞…… 少女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不出声音来,却仍旧想对暗影中的脸孔如此诉说。
为什么要哭呢?明明有这么漂亮的蝴蝶在飞舞呢。
少女还从未见过蝴蝶在空中飞舞的情景。
因为她所认识的蝴蝶,就只有一只当作宝物珍藏的蝴蝶化石。
在很久很久以前,无比久远的昔日,那只蝴蝶死后化作了石块。
少女一向把宝物悄悄藏在枕头下面才睡觉。
她觉得,死去的蝴蝶或许能在梦中复苏,尽情展开双翅自由飞翔。
但是,她不知蝴蝶在梦中到底有没有飞舞起来——清晨一睁开眼睛,少女就把自己常做的那个梦忘得一干二净。
那只蝴蝶在此刻总算飞了起来。
两千年,不,两万年……在少女数也数不清的漫长岁月里一直封存 在灰色石块中的生命,在此刻终于复苏了。
蝴蝶没发出一点声音,继续美妙地舞动着。
每当轻盈的翅膀拍打一次,就洒下发光的磷粉,流淌进暗影中。
暗影越发浓重,而发光的翅膀则显得越发鲜明,飘摇不定。
少女忽然感觉自己的身躯变得很轻。
不知何时,自己的身躯上也长出了一双发光的翅膀,飞舞在幽暗的
半空。
就像蝴蝶一样。
自去年四月交通事故后就变作化石的那具身躯,正自由地在空中飘荡。
为什么要哭呢?我的身体明明飞上了天空,舒服极了……少女化作蝴蝶,与化石中的蝴蝶在暗影中愉快地翩翩起舞。
眼泪从遍布阴云的那张脸上簌簌滴落到少女的脖子上,她用不成声的嗓音继续低语着。
暗影中的脸发出了惊叫声。
因为一道游丝般的声音从少女的唇边飘出。
“蝴蝶……”听得很清楚。
黑影不由得松开了握住领带的手,捂紧嘴来止住自己的尖叫。
黑影忘记了逃跑,也忘记确认少女是生是死,僵在原地好一会儿,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少女娇小的脸庞。
她仿佛正做着一个幸福的美梦。

1 新宿区×町公寓“藤代庄”的管理员室大门被敲响的时刻,刚好是晚上八点十分。
管理员藤代沙和刚办完事回来,听见电视机声音响得吵人,开始教训上高中的独生子。
儿子昌也嘟囔着调节电视音量,同一时间,像在等待这一刻似的,门上响起了低低的敲门声。
藤代沙和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症去世了。
丈夫把老家的农田卖了,用那笔钱建了这间公寓楼。
竣工时丈夫病倒,半年后就去世了。
殁时年纪还轻,不到五
十。
有一段时间,沙和觉得这公寓像是把丈夫的命都吸走了一样,曾对这栋在周围的低矮平房之中显得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怀恨在心。
可是每层楼有四个房间,共计可出租十一个房间所带来的房租足够偿还银行贷款,还解决了母子二人的日常生活开销,沙和便也没了怨恨的道理,只把它当作丈夫的遗物来珍惜。
沙和出身于下城区,天生热情好客,公寓居民从不叫她“管理员”,而是称作“大婶”,与她非常亲近。
她手脚勤快,总能看见她圆滚滚的身影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不光是自己的房间,她还把整个公寓楼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而且她爱照顾人,有时会帮新婚夫妇带孩子,有时会把吃剩的菜打包送去单身男住户的房间里。
尤其是隔壁一号房间的父女,从三个月前起,沙和就几乎成了他们的保姆。
住在隔壁的是个名叫白井准太郎的三十七岁公司职员,和他十岁的独生女千鹤。
千鹤因下半身瘫痪,只能靠轮椅生活,残疾的原因是去年春天在一场交通事故中腰椎骨折。
为了转入附近一所残疾人设施更加齐全的小学,父女俩于去年秋天从世田谷区搬到了沙和的公寓来。
刚搬来时,白井准太郎与妻子次子一同照看着轮椅中的女儿,一家人显得其乐 融融。
但当白井的妻子外出,由沙和来照顾轮椅中的千鹤时,沙和才逐渐了解到白井夫妇家的隐情。
令女儿千鹤致残的事故,正是母亲次子驾车疏忽所致。
次子未关紧车门,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千鹤靠到门上时不小心摔到了路面上,又被后方来车碾过。
丈夫无法宽恕妻子的疏忽大意,在千鹤出院并搬到这栋公寓生活时,夫妻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憎恨妻子的白井有了另一个女人,这成为两人在今年秋天离婚的直接原因。
次子将千鹤留给前夫,一个人离开了公寓。
之后的三个月里,代替净身出户的母亲来照顾千鹤的正是沙和。
千鹤本就很亲沙和,沙和也喜欢孩子,儿子昌也上了高中之后开始讨厌母亲处处操心,刚巧让沙和有了些闲暇时间。
嘴巴和手闲了下来就想找些事做,沙和只收取普通保姆费三分之一左右的钱,就接下了照顾千鹤的重任。
每天早晨她要送千鹤到半公里外的小学去上课,放学时间再去接回来。
然后,在千鹤父亲回来前的时间里,她会边准备晚饭边照看一下。
在位于银座的某贸易公司上班的千鹤父亲每晚都要八点以后才回家。
平日的这段时间里,千鹤一向黏着沙和不放,可今天刚六点,她就说:“大婶,爸爸回来之前我要先睡会儿。
今天是我的生日对吧?爸爸会买蛋糕回来庆祝的,要很晚才睡觉。
所以我跟爸爸约好了,六点到八点要乖乖睡觉。
” 刚好今晚六点半到八点,沙和必须去居委会办事。
大概是昨晚跟白井提过,所以他才对千鹤如此嘱咐了吧。
沙和把千鹤从轮椅上抬下来,让她在床上睡下,就去了居委会。
敲门声正是刚回来没多久时响起的。
大概是小千鹤的爸爸回来了吧,沙和想着,抓起桌上的新钥匙,打开了门。
今天傍晚五点左右,锁匠刚来给隔壁的一号房间换了个新锁,新钥匙暂时由沙和保管。
打开门后,沙和“啊”地小声惊呼。
站在门外的不是千鹤的父亲,而是母亲次子。
“打扰一下……隔壁的房间,我用钥匙怎么打不开呢……” “今天傍晚刚换了一个新锁呢。
” “坏了吗?” “不……”沙和本想蒙混过去,却又狠狠心说,“其实,太太您偷偷来见千鹤的事,被您丈夫知道了。
我当然是什么都没说,可千鹤她说漏嘴了……” “什么时候?” “两三天前。
今天早晨,您丈夫突然跟我说,傍晚会有锁匠来换锁,让我保管一下新钥匙……其实锁压根儿就没坏。
” “是为了让我进不了门吧。
”次子低下头自言自语,浓重的眼影被泪打湿,把睫毛处都染成了蓝色。
这三个月里,次子趁丈夫出门时来看过千鹤五六次。
她现在在赤坂的夜总会上班,每次来时装束都很华丽,也比之前要浓妆艳抹。
此时,被黑底金色刺绣的围巾包裹的脸庞显得越发雪白。
她咬着嘴唇思索片刻,眼神移向沙和手中的钥匙。
“那钥匙,借我用一下。
” “可是,您丈夫这时候也该回来了……而且千鹤正睡着呢。
” “一分钟就行。
哪怕只看一分钟她的睡脸……反正,我今晚也是下定决心来见千鹤最后一面的。
我打算再婚了……抱歉,就一分钟。
” 沙和叹了口气。
对方说到这个地步,拒绝她也未免太过薄情。
从沙和手中接过新钥匙,次子向隔壁房间走去,而沙和从门口探出脑袋紧盯着她。
次子伸手将钥匙插入把手上的锁孔并转动,门锁开启的声音连沙和也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次子并没有打开门,侧脸埋在从围巾中滑落的红棕色长发中,一动也不动。
“太太……” 沙和走过去呼喊了一声,次子才抬起头来,一只眼睛中淌出的泪水已经滑过脸庞。
“还是不要见面了,就这样吧……见到了反而会更加难过的。
” 次子将房门重新锁上,并将钥匙和自己怀抱的一个纸包一同递给沙和。
“这个,别说是我送的,就对她说是您送的礼物吧……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她一直说想要一件带蝴蝶图案的毛衣。
” 次子将包裹强塞给沙和,逃也似的奔向公寓出口。
沙和目送次子的背影消失,这才用收回的钥匙重新打开门,进入了房间。
这个房间与管理员室结构相同,进门便是厨房兼餐厅的区域,里面分成三个房间,千鹤所睡的房间是靠入口最近的十平米西式房间。
起初,沙和并没有注意到异常。
千鹤躺在靠窗边的床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看上去还在静静地沉眠。
沙和将母亲给她的礼物摆放于枕畔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从被褥中露出的领带头。
沙和讶异地掀开被子,不由得大声尖叫起来。
深蓝与黄色条纹的领带,如同一条毒蛇,缠绕在千鹤纤细的脖颈上。
沙和下意识地抓着千鹤的双肩摇了摇,可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瘫软,如同在水中捞空,一点回应都没有。
沙和脑袋里气血倒流,甚至都不记得是怎么按下枕头旁的按钮的。
枕头旁的按钮直通管理员室,只要按下去,沙和房间里就会响铃。
一听到铃声,昌也就冲过来了。
练柔道的昌也尽管才十六岁,身体却魁梧又结实。
别的不长,光长个子了——沙和平日里总是如此数落昌也,而此刻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儿子高大的身躯更可靠了。
在昌也那比自己大了一圈的身影的笼罩下,沙和晕了过去。

2 当天晚上,沙和怎么都睡不着。
千鹤并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
沙和晕倒的时候,昌也向千鹤的横膈膜处施力,让她恢复了意识。
在柔道中,勒住对手的脖子过紧的话,时常会出现这种意外。
之后昌也又啪啪地拍了好几次沙和的脸,沙和才恢复神志。
他们立即将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松开,问她:“怎么了,千鹤,发生什么事了?”千鹤难受地咳嗽着,同时猛烈地不停摇头。
千鹤用力甩开沙和伸出的手,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出去,别来管我的事!”可又怎能不管呢?她的脖子上还留有领带缠绕的痕迹,像赤红的颈环。
有人在千鹤睡眠期间进入房间,企图用领带将她勒死。
“是谁?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的?”不管问多少遍,千鹤也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摇头。
正发愁的时候,白井回来了。
听沙和说了情况之后,他惊恐地抱起千鹤,问了一通跟沙和一样的问题。
但是千鹤只是在父亲的臂弯中哭哭啼啼,什么都不肯说,一头长发来回飘摇。
“让我们俩先静一静吧。
”沙和与昌也听白井这么说,便一同离开了一号房间。
半小时后,白井来了,说千鹤已经情绪稳定,在吃刚买回来的蛋糕。
女孩只是喉咙还有点疼,身上并无异样,可是不管问什么都不肯回答,他只好来找沙和了解详细情况。
然而,沙和也对这件事完全摸不着头脑。
照理来说,从沙和六点离开房间时起,到八点十五分再次开门的这两小时十五分钟之间,谁都无法进入那个房间。
沙和今天下午两点半去学校接回千鹤,随后与往常无异地陪千鹤到五点左右。
五点时,白井早晨电话预约的锁匠来了。
是个年轻男子,马上着手换了一个新锁。
沙和看他举止木讷,像个乡下出身的老实人,便拜托他顺带照看下千鹤,外出买了点东西。
大约半小时后沙和回来,而年轻人也刚好装完了门锁,千鹤正用新钥匙插锁孔玩。
沙和代付了费用,送走年轻人,又一如往常地准备晚餐。
六点,家务都忙完之后,千鹤说父亲回家之前要先睡一觉。
沙和也正是在这时首次从千鹤口中得知今天是她的生日。
“是吗?原来是生日啊。
那应该再多买点好吃的才对呢。
” “不用,爸爸会给我买蛋糕的。
”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沙和给千鹤换上睡衣,照顾她在床上躺下。
待千鹤睡着,沙和就离开了房间,还记得当时确实将内侧门把手上的按钮按下才出去的。
新门锁和公寓其他房间的一样,都是自动上锁式的。
只要按下内侧门把手上的按钮,出去关上门,房门就会自动锁上。
酒店房间就经常用这种门锁。
沙和又在门外转了一下把手,确认门已经锁上,不会有错。
锁匠留下了两把新钥匙,一把沙和放在了千鹤房间的衣橱上面,拿着另一把离开房间,回到管理员室,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接着,她给昌也准备好晚饭,六点半左右去在附近咖啡厅里举办的居委会会议上露了个脸。
回来时八点刚过一会儿。
然后…… 对方问什么,沙和就回答什么,可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闭口不言。
“怎么了?” 白井这么一问,沙和慌忙摇头,想蒙混过去,可游离的视线却停在了白井手中的纸包上。
那是方才白井的妻子,不,是前妻要求代为转交千鹤的礼物。
“这是?”白井注意到沙和的视线在躲闪,追问道。
沙和犹豫再
三,只好坦白,把次子来访的事情说了出来。
“但那种事情可不是太太干的啊。
太太根本没进房间,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 白井皱起相比其他男人要纤细几分的眉毛,沉思了片刻,说:“今天的事情,请您别想得太夸张……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
”接着低头离开了管理员室。
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于隔壁房间,沙和才放声大喊:“昌也!” 正在客厅看电视的昌也回过神来,躲着母亲的视线说了句“我今天比赛累了,睡了”,就站起身想往自己房间去。
沙和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把他拽到了厨房的椅子上。
“并不是谁都没法进隔壁房间的,因为我去居委会的时候,新钥匙就一直摆在这儿呢。
”沙和敲了敲桌子的一角,“而且我这会儿才想起来,从居委会回来时,钥匙的位置好像稍微偏移了一点。
” “是在怀疑我吗?那我还怀疑老妈你呢……你从隔壁房间出来之前,不也能动手吗?” “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千鹤……”沙和涨得满面通红,嘴唇颤抖。
“你那叫喊声,你那表情,不就是丧偶中年妇女欲壑难填的标准样板吗?自从老爸死了之后,你挥菜刀的声音都响了几倍呢。
看到你像是憋着一肚子气切卷心菜的样子,真是让人时不时脊背发凉。
你这种女人,经常在八卦杂志里出现呢。
” “欲壑难填?说谁呢?我可知道你在书桌里藏着女人下流的照片呢。
” “偷窥别人的隐私才更下流呢。
就是这种偷窥心理让你直接走向犯罪的吧。
” “昌也!” 沙和将想要一吐为快的愠怒伴着唾沫一起咽下喉咙。
的确,自从丈夫死后,她遇到什么事都很容易动怒。
“你不相信我?” “彼此彼此吧。
”昌也怪腔怪调的,噘起嘴说,“钥匙位置偏移的时间应该是六点半吧。
老妈你刚去居委会没多久,千鹤的父亲回来过一次。
” “啥?白井先生在那时候回来过一次?” 昌也点点头。
白井当时在管理员室门厅说了句“今天难得提早下班”,从昌也手中接过钥匙时却着急地说:“啊,糟糕,忘记给千鹤买蛋糕了。
”接着又把钥匙交还给昌也,外出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超过八点了吧?买个蛋糕要花那么长时间吗?” “不,他还说想起有其他事要办,顺便把事也办了。
说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让我再保管一会儿钥匙……” “既然如此,白井先生也绝对进不了房间了。
” 昌也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
“会不会是千鹤她自己这么做的呢?” “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你瞧,她父母不都那样了吗?她也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为
了吸引身边人的注意,尤其是让父母注意到,可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的。
” “可是领带呢?我出门时千鹤身边并没有领带啊。
凭千鹤的身体,是不可能下床去衣柜拿领带的。
” “如果是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的,应该就能骗过你,把领带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地方。
那是她父亲的领带吗?” “是的,我见他系过两三次。
” “总结一下,就是这么回事儿呗——当然是假设千鹤真的差点儿被 杀的情况下。
凶手也许是以为千鹤已死便赶忙逃走,或者是作案到一半
放弃了……不论如何,窗户全都从内侧锁上了,出入口只有一道门,对吧?除非有靠一根铁丝就能开锁的专家在,否则就只有能用钥匙的我,还有最后离开房间的老妈你了。
可虽说我和老妈都欲壑难填,总还不至于压抑到毫无来由地对一个无辜少女痛下杀手吧?从动机这点上看,千鹤的父亲和净身出户的母亲才更可疑。
毕竟千鹤的身子不方便,隔壁家关起门来一定有过什么摩擦。
但是,他们俩又都进不了房间,不是吗?这么一来,凶手不就只剩下千鹤自己了吗?” 昌也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沙和想。
千鹤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沙和大吃一惊。
有时候她会编造一些比“冰箱里藏着炸弹”,或者“电视里的明星打来了电话”更加夸张的谎言;有时候还会说出“三号房间的阿姨好像对我爸爸有意思”,或者“大婶你打算不找男人就这么过一辈子吗?”,这种老成的话,直接刺痛沙和的胸口。
现在的小孩都很早熟,更别说千鹤这样的孩子,被局限在轮椅上的小小世界中,自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填补心中的缺失。
千鹤说出假装成熟的话时眼中会闪着微光,似乎在试探沙和的反应。
沙和有时觉得她那老成的眼神让人瘆得慌。
千鹤为了吸引父母的注意,演了一出遭人袭击的好戏,这倒也并非不可能。
沙和想着这些,十一点多才就寝。
可目睹缠在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时的震撼总也挥散不去,让她难以入眠。
深冬冷彻的暗夜中浮现出了好几张脸庞,有泪水被睫毛膏染黑的千鹤母亲那张脸;也有五官端正,眉、唇、鼻皆细长,有时显得格外冷淡的白井那张脸;还有玩弄着长发,眼睛深处狡黠地观察着大人神色的千鹤那张脸——更有上高中后便突然面无表情,说是儿子却更像个男人的昌也那张脸。
几张脸在沙和眼前来回旋转着,她终于逐渐睡去。
也许是因为睡得很浅,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空无一人、看似是小学校园的地方,有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
她捡起来一看,是块化石。
啊,原来是千鹤当成宝贝的蝴蝶化石。
她本以为是这样,却发现嵌在化石上的图案并非蝴蝶,而是人的唇印。
是女人抹过口红的湿润唇印。
沙和感到毛骨悚然,想要把化石抛开,可它却黏在手上,怎么甩都甩不脱。
在一切都失去色彩的灰色梦境中,只有那个唇印是鲜艳的红色。

3 那天晚上,隔壁一号房间中的白井也偶然做了同样怪异的梦。
白井一个人乘坐小舟,漂荡在宽广无垠的大海上。
波涛之间浮动着石块状的东西,他伸手捞起,发现是一块化石。
化石上只有蝴蝶的单侧翅膀,些微的纹路留下了生命的印记。
不,那不是蝴蝶的翅膀,仔细一看,那是钥匙的形状。
银色边缘有起伏的锯齿,因此看上去像是蝴蝶的翅膀。
刻有钥匙纹路的化石眨眼间变大了,压得小舟开始下沉。
白井的脖子以下都被波浪淹没。
他越来越难受,就快无法呼吸。
不知不觉,绕在脖子周围的已经不是波涛,而是一条领带。
不是我,开门的不是我,想要杀死千鹤的人不是我…… 让白井惊醒的不知是他自己的叫声还是电话铃声。
他用满是汗水的手提起听筒,又看了看挂钟。
是清晨五点十五分。
听筒的另一边沉默不语。
“是次子吗?”对面的声音略带震颤,小声答应了。
“怎么了?这么早打电话……”“千鹤怎么样了?”“现在睡得很安稳,没什么异状。
”“我……有话跟你说……”“我也有话想聊聊。
今天下午五点,到车站前那家叫‘皇冠’的咖啡厅 来吧。
” 白井放下听筒,又打开了千鹤的房门。
厨房里的灯光溜进房间,照亮了千鹤那沉睡的脸庞。
冬日的黎明很冷,但白井连寒冷都已忘却,像块石头一样伫立在窗边,俯瞰女儿的睡脸。

4 即便一觉醒来,梦中的红唇仍然侵扰着沙和的神经。
居然会做那样的梦,难道果真如昌也所说,自己是欲望过剩了吗?沙和一边思索着,一边比平日更仔细地洗过脸,开始准备早饭。
慌慌张张起床的昌也一边往嘴里扒拉早饭一边说道:“嫌疑人还有一个。
不是有个小伙子来换了锁吗?他手上有另一把新钥匙也不奇怪。
” 昌也匆匆说完,没等沙和回应,就撞开大门冲了出去。
沙和的脑海中浮现出昨天傍晚那个年轻锁匠。
那是个大概二十一二岁、瘦高个儿、一身乡土气的青年,眼神淳朴又畏畏缩缩的,很难想象那样的小伙子会去偷袭一个少女。
但他确实可以自由打开门锁,也应该算是重要嫌疑人之
一。
也许钥匙真的存在三把,只有两把交到了沙和手上。
更何况,现如今不正是个什么人都有可能犯罪的时代吗? 响起了敲门声,沙和打开门,看到白井站在门口。
他说给千鹤请了一天假,今天不去上学了,自己也请了假,在家陪女儿。
“不过傍晚五点我有点事要出去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还要劳烦您。
” 白井有气无力地说完,门又关上了。
午后,沙和路过车站前,顺道去了挂着“石川五金店”招牌的店。
昨天傍晚的年轻锁匠就是这家店派来的。
她向看似店主的男人问道:“那个个子挺高、说话声很小,好像鼻子不太好的……” 于是她打听到他叫宫田一郎,三年前起就在这家店工作。
据说他来自山梨县,是现在少有的单纯又老实的孩子。
宫田好像外出干活了。
“请问,宫田他怎么了……” 沙和只好挤出微笑搪塞过去,一出店门就直奔公寓。
冬季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住宅区中鹤立鸡群的公寓楼上,让雪白的它显得越发显眼。
乍看过去,真好似一座安稳平和的城堡,而沙和却头一次觉得雪白中渗进了一点黑渍。
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倒还好。
如果只是少女为吸引父亲的注意,开了个绞首的玩笑倒还好。
如果只是因为玩笑开过头而晕过去倒还好……可是…… 直到傍晚,沙和都处在一种手足无措的状态。
五点不到的时候,沙和走出房间,想去隔壁瞧瞧,却立刻停下了脚步。
一号房间前有个男人在徘徊,看上去是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是昨天傍晚来换锁的宫田一郎。
宫田的视线与沙和的交汇,脱下帽子低下了头。
“有什么事吗?” 宫田战战兢兢地递出一大块巧克力,说:“请把这个转交给昨天那个女孩。
” “为什么?” “是这样的,昨天我来这儿时,她让我帮忙买一块巧克力,我就去了那边的糖果店,可运气不好,店都关了……其实去车站那边就能买到,但时间赶不上了……我空着手回来,那孩子一脸失望的样子……之后我老想着她那表情,昨天晚上都没睡好……所以就买了这个来。
” 年轻人把巧克力塞进沙和手中,躲开她那试探的目光,一溜烟就没了影。
如果他说的话属实,倒确实是近年少有的淳朴青年。
他恐怕是想到千鹤身体不便,后悔自己没能做得更体贴一点吧。
但真的能相信他吗——据说犯罪者是会再回到现场来的。
如果说他是以送巧克力为借口来刺探女孩的状况呢…… 沙和敲门与白井开门几乎发生在同时。
白井小声叮嘱说别提昨天的 事,就外出了。
千鹤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大概是母亲送的黄色毛衣,胸口织着一只火红的蝴蝶。
她看上去与往常别无二致。
“这是昨天那个哥哥送给你的。
他说昨天没能给你买到巧克力,对不起。
”沙和说着递出巧克力。
可千鹤用惊恐的表情盯着它,说道:“这玩意儿我才不要。
”接着将巧克力用力丢向门口。
难道说我没盯着的那一小会儿里,那个叫宫田的青年和千鹤之间真的发生过些什么?沙和边捡起巧克力边想。
可既然她父亲叮嘱过,沙和也就没有提起昨天的事。
“对啦,千鹤,你当成宝贝的蝴蝶化石,能让我看看吗?” 一换话题,千鹤又变回原来的天真模样,点了点头,从自己的房间把化石拿来了。
石块有手掌大小,说它是蝴蝶化石,倒不如说是迎着光飞翔的蝶影落在了石头上。
一眼看去,就好像一瞬的影子永远留在了石面上,永不消逝。
仔细端详,甚至仿佛能看到几千年前的光。
可是,在梦中,这块化石上为何会浮现出女人的嫣红唇印呢…… “这只蝴蝶是白色的。
像雪一样白。
”千鹤低声嘟囔。
沙和想起千鹤曾在某天问过:“这只蝴蝶到底是蓝色的、黄色的,还是黑色的呢?”几千年的时光流逝,也从石中蝶的生命中夺走了色彩。
“你怎么知道它是白的呢?” 沙和一问,千鹤便呵呵抿嘴一笑,并不作答。
墙壁上挂着她父亲的衬衫,沙和看领口处有点脏了,正要把衣服丢进洗衣机,这时她恍然大悟,总算明白昨天的梦中为何会出现女人的唇印了。
那是大约一个月前。
沙和去小学接千鹤回家时,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那名教师还挺年轻,看上去是个白净端庄的好青年。
他先抛出一句“其实我也挺莫名其妙的”,接着突然取出一支口红。
“昨天是我的生日,千鹤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 “为什么要给男老师送口红呢……” 就在前阵子,千鹤偷偷请求来公寓探望的母亲给她带一支大红色的
口红。
沙和想起这件事,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就问她为什么。
她说爸爸回来时衬衫领口上经常沾着口红印,因为她很喜欢,所以想让我也在衬衫领口涂上口红来教室——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 沙和也不明白。
白井在离婚前就有个暗地里交往的女人,有时他会晚一些回家,有时会有女人从外面打来电话。
衬衫上的口红印大概就是那女人的吧。
孩子建议教师也做这种事的心理实在令人费解,但即便想不明白,想到千鹤趁父亲不在时就死死盯着口红痕迹,眼睛里透出不属于寻常孩童,而更像成熟女人的神情,就让沙和的脊背掠过一阵凉意。
昨天闹出乱子之后,恐怕是下意识地联想到口红这件事,才做了那古怪的梦吧。
千鹤静静地端详着蝴蝶化石,她的脖子上还留有昨天被领带勒出的青紫色痕迹,昨晚那冲击性的一幕在沙和脑中鲜活地复苏了。
昨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确实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 “我的化石又要多一块啦。
” 听到少女开口,沙和慌忙挤了个笑脸出来。
“今天早晨偷偷翻了爸爸的衣服口袋发现的。
等他回来就让他送给
我。
” “那挺好呀。
是什么化石?” “化石钥匙……” 钥匙?沙和确实听到了这个词,正想再问下去的时候,门开了。
“老妈,晚饭吃什么呢?”原来是放学回家的昌也。
“厨房锅里煮着鳕鱼呢……” “又吃鱼?今天带的便当也是鲑鱼吧?” “你不是爱吃鱼吗?” “喜欢也不能老吃啊。
好歹关心一下儿子的身体健康,行吗?” “你那么壮的身子,还用担心缺什么营养?” 骂完这句,沙和叹了口气,盯着摆在桌上的巧克力看了好一阵子,
突然像抢劫似的一把抓起来。
“昌也,你照看一会儿千鹤!” 话音刚落,没等昌也答应,沙和就冲出了房间。
她一路小跑,来到车站前的石川五金店,宫田刚巧在打扫店堂。
她一把抓住宫田的手臂,把人揪到了小巷里。
小伙子不明就里,愣在原地,沙和对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小伙子直喘粗气,把巧克力塞回给他。
“千鹤……那孩子说要巧克力这件事,是骗我的吧?你撒谎了吧?昨天可是她的生日,她等着爸爸买蛋糕回来呢。
还差一两个小时就能痛快地吃上蛋糕,那样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想要什么巧克力呢?” “是、是真的。
那孩子真的说想要。
我让她等我干完手上的活,可她吵着说现在就要,根本不听我解释。
所以我才……” “真的吗?”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怯懦与迟钝,不像是在撒谎。
“假如你说得没错,千鹤为什么会想要巧克力呢?” “搞不懂。
当时我刚把旧锁拆下来,准备把新锁……像这样……分
别从门的内侧和外侧插进去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帮你扶着把手,你快去糖果店。
’……非现在不可的口气,一点都不肯听我说话……我只好……” 沙和的脸色变了。
“等一等。
那你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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